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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执念

    这三个月下来,陈元昭前后来了旖霞阁十几次,已经让她探知他并非一个喜怒无常的帝王:他那天说的情话,不是色欲熏天的装点,是情到此时的赤诚。

    尽管她有点不懂帝王这份莫名的恩宠。

    尽管她不可遏制的吃了点酸溜溜的醋。

    桌子上的席面被冒绿领着宫人们都撤了下去。

    两人坐在开了一扇的雕花木窗旁边闲话。

    陈元昭揉了揉她的发顶,将一朵藕荷色绢花摘下来,给她捋顺头发:“你呀你呀,朕瞧着这是‘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方景颐接了下句。

    她捧着手心的绢花轻笑:“看来晞景已经知道我的境界很高了,我已经把执念放下,看清自己了。”

    东坡学士的这首《观潮》,表达的是一种经历了躁动执念,最终变得豁达超脱的禅宗情调。

    陈元昭本来想说的是她期望过高了,石首鱼本来就不过如此,被方景颐强行拔高了回去。

    他捏着她的脸颊,假意哼哼了几声:“你还有什么执念没有看清,朕纷纷满足于你,过期不候。”

    方景颐拍开他的大手,倚在他怀里认真思考起来。

    一个人怎么会没有执念呢,她自然也不例外。

    这些日子她思来想去,想的还是封号一事。

    人人都说宫中有封号的妃嫔才是当宠之人,皇上说心悦于她,为什么没有给她一个封号呢?

    她已经安慰了自己许久,本来都已经放下了。

    这样的执念,不要也罢。

    但今日陈元昭调笑着一问,又勾得她心里一阵犯酸。

    她抚摸着陈元昭衣服上厚厚的赤色盘龙刺绣,装作不经意问道:“近日我天天与妙嫔在一处玩儿,才发现皇上给姚姐姐的这个封号‘妙’字实在是贴切,她真是个妙人儿。”

    “哦?是嘛,妙嫔妙在何处啊?”

    这个封号其实并非陈元昭所拟,这是当日除夕晚宴上皇后提出来的封号,本来皇后要给了唱歌的李芳仪,是他觉得不妥当,才做主给了姚念谙。

    要说起贴切,还真不是他的功劳。

    一缕春风吹入窗扉,方景颐耳边的头发被风吹到了陈元昭的脸上。

    他用手指卷曲着,一圈又一圈,化成绕指的温柔。

    姚念谙的“妙”,于他而言,就是像年轻的萧宝莹。

    那样的蓬勃朝气,那样的俏丽可人。

    在少年的眼里,这样的女子就是一抹明艳的朝霞,铺在初生的朝阳之下,让人生出一些豪气的意念。

    方景颐道:“姚姐姐会骑马,会投壶,会舞剑……和我见到的盛京闺阁女儿喜好是不一样的,她可以静若处子,亦可以动若脱兔,真是个妙人,您觉得呢?”

    陈元昭点了点头,“朕原来不知道,妙嫔真是这么个妙人呢,堪称闺阁中的豪杰了。”

    萧宝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随着年岁见长,她对这些事情已经渐渐失了兴趣。

    而他呢,也已经把这些看成了一点少年的情调,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会产生几分兴致。

    他在朝堂和战场上奔波太久了,急需要一点解甲归田的安稳。

    像这样在春风微醺里说些闲话,让人身心怡然。

    陈元昭每日绷紧的精神慢慢松弛下来,他有些困倦了。

    春天真是个吹得人醉的时候。

    方景颐将那缕头发拽回来,“那在皇上眼里,嫔妾是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不觉,她又换上了庄重的“皇上”“嫔妾”。

    这一点发问,像一个落入险境的幼兽,不停地试探猎人的心思。

    陈元昭懒懒道:“你是比妙嫔还妙的妙人。”

    “嫔妾妙在何方?”方景颐推了推他的胸膛,状似不满。

    什么是妙,总得有个说头。

    含含糊糊的一句你比她妙,不过是敷衍。

    怨不得她捻酸掐醋。

    陈元昭支颐着头颅,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仿佛在哄着她入睡,“皎皎,你温柔娴静,可以和朕过日子,这就是最大的妙处。”

    他说的是真话,但并非每一个妃嫔都可以听懂。

    过日子,这是民间普通百姓的说法。

    天家的日子纵使富贵至极,却不是那么好过的。

    方景颐“噗嗤”一笑,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她翻个身,披散着满头秀发埋进陈元昭的怀抱里,双手环着他的腰,轻轻道:“晞景,咱们好好过日子,像民间普通夫妻一样,纵有磕磕绊绊,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

    她的父母温宁伯夫妇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

    小时候她不懂这样的生活有何乐趣,她向往的是那种快意恩仇、潇洒恣意的仗剑天涯,多来几个知己好友,轰轰烈烈的来一段故事。

    就算是中途不幸丢了一条命,也不虚此生。

    但她是一个闺阁女儿,只能在脑海里想一想,就连兄长都说她是话本子看多了,以后长大就明白了。

    是的,年华似水,她慢慢长大了,也明白了很多道理。

    一个人总归要过一点红尘烟火的日子。

    她入宫一年以来,亲眼目睹了那么多悲欢离合,一颗心早已平静下来了。

    所追求的不过是好好的过一段日子,安安稳稳的活着。

    她争宠并非为了害人压人,只是为了平安喜乐的活着。

    这是一个莫大的奢望,但陈元昭信誓旦旦的给了。

    他向来说一不二的。

    方景颐环着他精壮的腰身,用手指轻轻捏了一下。

    千锤百炼过的陈元昭,即便不说话的时候也让她心安。

    她那一点点的小执念,不必深深的埋在心扉里,用十来把大铜锁重重锁住。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她说的不是虚话,这一点点的虚妄她已经参透了。

    陈元昭感觉到她的小动作,双手一缩,抱着她从榻上起来,走进了重重叠叠的天水青帷幔之中。

    天色不早了,该安置了。

    冒绿推门进来,小心翼翼的将罗汉榻旁的一扇木窗关上,隐隐约约听见堆烟砌雾的帷幔里二人正在嘀嘀咕咕。

    “朕想给你加一个封号,想了好久也没找到合适的字,又怕你等急了暗暗吃醋……”

    “我才不会,我是参透禅理的人,知道我的晞景是什么人。”

    窸窸窣窣的衣服落地之声。

    “朕已经安排了内务府,清明过后就来旖霞阁换西洋玻璃窗。”

    “我才不要,亮的扎眼,每日里懒觉都睡不得了……”

    冒绿捂着嘴笑,轻轻退了出去。

    小主到底是嘴硬吃起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