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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太府少卿

    第四回太府少卿

    那庞五听陆其中问他贺六老爹“扣齿”一事,立马笑道:“可不是怎的,他爹和贺六一样,脑子都不太好使,心地却是极好的。前一阵子贺老爹不知何处听来的道家仙方,一般人都不会信,贺老爹却信了个实打实,着实拿棍儿敲了一阵,我们那一街坊的人都笑了他半年了。早上您不说要搅闹搅闹那崇祯观,我还想不起他来。头儿放心,那贺六是我十几二十年的街坊,一起光屁股长大的,跟亲兄弟是一样的。”

    “嗯,这是现打的胡饼,拿去吃。”陆其中将手中布袋递给庞五。

    庞五接过胡饼,一边撕下一块放在嘴里大嚼,一边对陆其中说:“对了,头儿,我跟你说,那个太府少卿叫张瑄的醒了,就是一直晕着的那个。嘿!那可是个硬茬儿,一醒来就把殿中侍御史卢铉骂了个狗血淋头,听说他在会昌驿差点让卢铉给弄死,连“驴驹拔撅”都用上了,眼珠子都快暴出来了,可到底也不肯招供,是条汉子!”

    “现下如何?”

    “听老白说,晌午张头让喂了点粥,实在没劲儿了就睡了。依旨还要重杖六十,那卢铉说三日后行刑,看那样子恨他恨得牙痒痒,备不住是想借行刑把这张瑄弄死,已经都伤成那样了,再着实来六十杖,还有活路么!”庞五一边嚼一边说道。

    陆其中刚想去看看,还未起身就听到不远处的牢房里传来一阵嘶哑的痛骂之声:“卢铉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狗奴才,我堂堂的四品命官,你个从六品的侍御史拿着鸡毛当令箭,敢如此整治你爷爷我,别让我逮住机会,有机会我就把你撕碎了喂狗!”

    “气性不小啊……”陆其中起身走向关着张瑄的那间牢房。

    陆其中沿着昏暗的走廊向前走去,史敬忠仍然安静地蜷缩在牢里最黑暗的角落,不注意看以为这牢房是空的。

    陆其中在张瑄的牢门前停下了脚步,只见张瑄仰面躺在一堆稻草上,须发皆乱,囚服上血迹斑斑,正仰面朝天地破口大骂,听到有人过来,转头望向门外,看见陆其中,问道:“可有吃的?”

    陆其中点点头,对庞五说道:“给他碗热粥。”庞五闻言道了声诺,转身自去取粥。陆其中对张瑄道:“张少卿还是吃点东西,省省力气,万一后天挺刑不过,岂不趁了他人心愿。”随后扭头对过道里来回巡视的狱卒说道:“晚上给他们都加床被子,要水给水,要粥给粥。只记住一条:这几个都是钦犯,他们死在牢里,上面若是追究责问,咱们都担干系,还是小心些好。”几个狱卒都躬身应了,陆其中转身向回踱去。

    张瑄听了便不再继续指天骂地,庞五打了粥来,扶着张瑄起身吃粥,张瑄客气道:“有劳了。”

    庞五笑道:“您抬举了,平日里哪得机会伺候四品大员?”

    张瑄苦笑一声:“见笑了,我现在是煮熟的鸭子,就剩嘴硬了……”

    庞五到底年轻,见张瑄坦荡直爽,觉得很对脾气,正欲多聊几句,就听身后一声冷笑:“呵呵,知道就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这么猖狂,真是有胆色!”

    “卢铉,你个乌龟王八生的下贱种子!构陷忠良,你不得好死!”张瑄还没来得及把嘴里的粥咽下,便破口大骂起来,连米带汤地喷了庞五一脸。

    侍御史卢铉正站在牢房门外。卢铉只二十几岁,高瘦身材,面色白净,高高的颧骨,薄薄的嘴唇,唇上留着短髭,说话拿腔作势,有点装老成的样子。现下,他正带着一脸冷笑看着躺在地上的张瑄,背着手说道:“忠良?谁是忠良?杨家是忠良吗?他们对谁忠啊?对前隋?还是对大唐?哼哼,你是忠良吗?杨家哥仨谋逆,那是陛下钦定的铁案,你宁死都不肯招供,你对谁忠?哈哈,笑话!对你这样的“忠良”,我只嫌手段还不够狠,要不是不想担个逼供致死的名声,你还能活到现在?”

    “我呸!厚颜无耻!你们靠无中生有做出来的案子还有脸叫做“铁案”?你们以为拿那道人写的供状给我看,我就会和他一起污蔑杨矜造反?那谶书要是杨矜写的,他会搁在书柜上让你们这样容易搜了出来?史敬忠是软骨头,我可不是!他能违心说谎,我可不会!我虽与杨矜交好,但他若谋反我必不袒护;他没有,我也不会编造!你以为装出个“忠良”的样子别人就都信了你?谁不知道,你就是个无才无学,只会踩着别人性命往上爬的猪狗奴!”

    “给我闭上你的狗嘴!来人!给我把这不识人伦东西着实打死!”卢铉本来白净的脸蓦地涨红,脖子上青筋蹦起老高。

    “卢大人息怒!息怒!”陆其中早在不远处听了个满耳,闻听此言连忙走上前来低声劝解道:“卢大人,何必动怒呐,一个将死之人而已,后天那就是个尸首了不是?为何非要急在这一时?动用私刑再担个干系,当然了,对大人那是小事一桩,但多少还得费些口舌跟长官解释,为了这样一个东西都不值得您动嘴。”

    陆其中一边劝,一边让着卢铉向门厅走去。

    “哼,你是个明白人,若不是此人太过放诞,我何以跟他动气!”卢铉盛怒之后心绪稍缓,另外,确实也不想在相爷那里得一个无令擅行的不是,就踩着陆其中给的这个台阶下了坡。

    陆其中接着道:“谁说不是呢,卢大人您是指日高升的人,可犯不着跟个马上要死的囚犯置气。”

    卢铉听到奉承,心里一美也不觉得那么生气了,向陆其**了拱手道:“借你吉言了。”陆其中连忙躬身还礼,将卢铉送出大门。

    当陆其中返回大牢时,庞五已将张瑄的牢门锁闭,迎着陆其中走来:“头儿,那张瑄骂人骂痛快了,吃了一大碗粥,仿佛伤也好了大半,真是个奇人!”

    “等后天就是个死人了,能吃就吃吧。”陆其中叹了口气。

    丑时已至,夜到了最深的时候,狱卒们困意正浓。陆其中白天没怎么睡,不免困倦起来,靠着墙,将手支着头打起了盹儿。

    忽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碰了他前额一下,这力度不大不小,刚好把他叫醒。他睁眼向四周看了看,庞五在桌子另一端睡得口水直流;走道里巡视的狱卒早已不再来回走动,三三两两地围着门厅里唯一的炭盆,一边烤火,一边打盹儿。这大牢墙厚屋高不说,离着大门有三道岗,他们守着门厅,这是通往外面唯一的一条路,一有响动即刻就醒,因此也不怕有何岔子。

    陆其中摸了摸脑门,四下观望,发现桌上落着一个草棍儿。他把草棍捏起来,就着油灯的光看了看,这是牢房里铺的那种草。“是这东西打的我吗?”陆其中有点纳闷,“不会。这草棍没有一点分量,从最近的牢房到这里至少还有十余步,怎么可能是从那里扔出来的……是庞五从牢房里粘在身上带出来的吧?”正琢磨着,脸上又被打了一下,一根草棍儿落在地上,陆其中立刻抬头向前方望去,只见离他最近的那间牢房,一个手指正在一勾一勾地向他示意,又是史敬忠!

    陆其中心里对史敬忠充满了鄙夷,十分不想理他,但又暗自纳罕:“这史道长想是有些功夫,这么远,而这草棍掷的力道恰好,还这么准,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一边想着,他一边看了看四周,狱卒们没什么动静,就轻轻起身,走到史敬忠的牢门之前。

    史敬忠见陆其中来了,并不说话。牢中黑暗,他撩起衣襟贴着栏杆给陆其中看,上面用血写了几个字:“挺刑调伤,一天一丸。”见陆其中看完,就指了指隔壁的牢房,那里关着张瑄。陆其中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只见史敬忠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小木棍,像是根树枝。原本囚犯入牢,发簪一类尖利的东西都会取下,以防囚犯自戕,但像树枝这类东西一掰就断,也无人去收它。史敬忠将小树枝一扭,竟是中空的,他倾出三颗干黄豆大小的黑色药丸,给陆其中看了,又装回去,将那小树枝递向陆其中。

    陆其中迟疑了一下,向四周望了望。对面牢房原来关的是杨名,现在已经空了,不远处狱卒们还是原来的样子,于是他接过树枝别在腰带里。史敬忠松了一口气,向陆其中深施一礼,然后从牢门口的水桶里掬了一捧水淋在衣襟上,用手揉搓着把上面的血渍弄花。

    陆其中慢慢踱回桌旁,他开始觉得自己在这件事里越陷越深,心下有些不安起来,四周李仲钦的爪牙众多,那些人手段狠绝,像卢铉这样的只是明面上的鹰犬,那不知道的暗桩更是可怖。听说一些大臣床帏之中的玩笑话李仲钦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李相引而不发,令朝臣们对他既恨且怕只能为其所用,胆敢违抗,杨家的下场就是最好的样板。陆其中觉得自己有些意气用事,接下这药又是个麻烦,不如扔了了事。

    天已蒙蒙亮,狱卒们纷纷起身走动,喝水的,去茅房的,查监的,各自忙碌起来。陆其中也站起身来伸个懒腰,活动活动腿脚,晨鼓还未敲响,他打算在交班前再去各监房转转。

    史敬忠还是那样龟缩在墙角,陆其中看了两眼,继续向前走,忽听那道人半吟半唱起来:“善恶报应,正由心耳。行善积德,离苦得乐。前人积福,后人受荫……善恶报应,正由心耳。行善积德……”。陆其中知道那道士是念给他听的,觉得这老道灵得邪性,好像猜到他心事一般,暗暗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用手捻了捻腰间那个小树枝,他想:“最后蹚一次这浑水,往后史敬忠要做什么也不再搭理他了。”

    这时庞五提了个木桶正给各监犯人加水,陆其中看他一间一间地渐次来到近前,牢房里张瑄正扶着墙慢慢行走,于是搭讪道:“听说张少卿剑术了得,身体果然结壮,现下已能走动了。”

    张瑄听后慢慢转身,一边向门口挪过来,一边笑道:“陆兄也是好身手,看得出来,可惜现在牢里,如是往日,定与你切磋切磋!”

    “也不急在这一时,有伤在身,还宜静养,似这般走动,一日一次就好!小心着,我扶你一把。”陆其中一边说,一边趁庞五弯身舀水之时,握住张瑄扶住牢栏的手,不动声色地将小树枝塞到他手中,接着说道:“养着吧,明日行刑,似你这般结实,我看挺得过。”

    张瑄似没事人一般笑道:“借你吉言,若能得活,有机会还望陆兄赏个面子与我吃酒。”

    “好说,好说。”陆其中慢悠悠地走了开去。

    十日之后,又一个寒冷的清晨,天上时不时地飘下点雪花,却总下不大。杨家的几十口家小踏上了流放的苦旅。原来的奴仆们都遣散了,愿随主流放的几个男女仆人在队伍中扶老携幼。杨矜的长姐杨老夫人已在数日前归西,因此杨家老小都身穿素服。流放的队伍特地拐了道弯,在尚书省大牢门口接上了另一拨被发配岭南的犯人。

    陆其中将一行人犯自大牢带出,张瑄本想对陆其中说些什么,终究却什么都没说出口,点点头转身走了。史敬忠并不在流放的队伍里,三天前,他挺刑不过死于狱中。这是最让陆其中没想到一件事,他知道史敬忠的功底不凡,却没想到他没能挺过这一百重杖,想来应是他把保命的丹药都给了张瑄,自己却没办法续命了。想起他两次救人,陆其中不忍看他被扔到乱葬岗让野狗啃食,不得已又偷偷跑去一趟崇祯观,把史敬忠身死的消息告诉了明真道长。

    流放的队伍蜿蜿蜒蜒,妇孺老幼在前,男丁在后,缓缓前行。踏出长安城门,众妇孺不由得放声大哭,此生恐难再回长安了。押送流犯的解差连抽带打,骂声不绝:“哭什么丧,前两日没哭够吗?快走!快走!今晚赶不到驿站,让你们山坳里喝一晚上风……”

    凄苦的这一队人出了城,径向南边的大路走去。前面就是终南山,起伏的山岭灰蒙蒙的一片,离长安越来越远了。流犯们想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想到,相比他们即将遇到的事情,岭南瘴虫暑热都不值一提了,迎接他们的是“一个不留”的截杀令。早在他们出发前的一个时辰,一队黑衣人已骑着快马出城,埋伏在终南山脉他们的必经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