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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依依旧事

    第五十一回依依旧事

    “娘……”武仁仍旧惊恐地四处张望,“你就别再问了……我怕……”,叶聆云看着武仁的样子,知道他是被什么人给吓唬住了,于是笑眯眯地说道:“好!娘不问了,这元夕么,便会有些妖魔邪祟地被爆竹声吓得到处乱跑,不让你出门,你非要出去,看看,撞着邪了不是?不用怕,娘明早去观里给你求个灵符,带在身上,一准儿平平安安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不过今夜么,少不得还得给你念叨念叨,要不也睡不踏实。”说着,她便把床帷拉下来,一边指天画地,一边念念有词,念了一会儿,便伏在武艺耳边,轻声地说道:“我说,你听着就好,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人,他吓唬你了?”

    “嗯!嗯!”武仁点头。

    “他不让你告诉别人你见过他?”

    “嗯!”

    “他武功很厉害?”

    “嗯!”

    “他说他还会来找你?”

    “嗯!”

    “他和你哥是一帮的?”

    武艺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好了!没事了!等会儿喝碗姜汤就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叶聆云笑着说道,“世良那儿,我明天找人去看看,他武功不错现在又是朝廷命官,不至于轻易让人伤了,不用太担心了,放心睡吧!”

    叶聆云安顿好了武仁,便来到自己房里,写了两封密信,从密室里取了两尾信鸽,将密信分别缚好,放了信鸽,便又重新睡下了。

    叶聆云已年过三十,身材略丰,姿容艳丽,气质出众,保养得宜,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平康坊青楼林立,差不多每一家有点规模的青楼背后都有官宦势力,能在这种地方站住脚,叶聆云可绝非等闲。她自幼由一位江湖伶人收养,原名柳依依,从小学习演奏琵琶、古琴、玉笛和歌舞,同时也学了一些防身的功夫,十岁便以出色的技艺考入右教坊,三年后便成了百里挑一的“前头人”,得到了在御前演奏的资格。后来,因为同僚的嫉妒,在她的乐器上动了手脚,被以“御前失仪”的罪名逐出了右教坊。养父早已故去,柳依依举目四望,孤苦无依,正在此时,她身边出现的几个人改变了她的一生。

    首先出面收留她的,是她在教坊的师父顾咏恩。这位恩师长相普通,却技艺深湛,大唐,包括异域的各种乐器,他都信手拈来,正是在他的调教下,柳依依才进步神速,得以获得“前头人”的身份。柳依依的遭遇他看在眼里,只是他也没能给自己的徒弟洗了这冤屈,所能做的就是保着柳依依只是被逐出,此外没再受别的惩罚。就在柳依依被逐出右教坊的第二天,顾咏恩被调往梨园任教头。梨园是圣上亲自督办的音律学府,管理严苛异常,纵是顾咏恩绝技傍身,处处事事也须格外谨慎小心,平时须吃住在梨园,每月也出不来几次。他知道柳依依正无处安身,便让她住进了自己家,好让这徒弟不至于四处漂泊,也可以同自己的夫人做个伴儿。

    出乎顾咏恩的意料,他善意却使他的夫人醋意大发,原本温柔贤良的淑女一见到柳依依就变成了老谋深算的妒妇。顾咏恩的亲事是他父母生前给定下的,顾夫人姿色平平,于音律乐器一窍不通,顾咏恩与她从来都是客客气气,没什么话聊,可和他的女学生在一起,他俩却能谈谈笑笑地聊半天,顾夫人看在眼里,恨得牙根痒痒,却不动声色。柳依依来到顾家没几天,顾夫人便花银子给她置办了好几套价格不菲的钗环首饰,又翻箱底拿出几匹平素舍不得用的绸缎,按柳依依的尺寸给她做了好几身衣裳,这使顾夫人一举赢得了包括顾咏恩在内阖家上下众人的赞誉,柳依依则更是从心底里对这位师娘感激不已,顾咏恩回家见了也格外欣喜,可顾咏恩越是喜形于色,顾夫人便越是恨得深切。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顾咏恩回家取一本急需的乐谱,却发现顾夫人在偷偷落泪,一问之下,顾夫人身边的小丫头说了,柳依依在家里颐指气使,要吃要喝,顶撞夫人,夫人容忍多次,但怕烦扰到顾咏恩便不让说,顾永恩一听之下,心生不快,但又觉得柳依依不像是这样的人,便没说什么,拿着乐谱走了。半月后再回来家里的小丫头又说了,柳依依打翻油灯将顾永恩最喜欢的一张琴弄污了。顾永恩一听之下不由得急怒攻心。那张琴是陛下的待诏雷炎专为他斫的一张松木琴,“川西雷家”是当世最出名的制琴大家,能得到他家的一张琴,要么身份地位显赫,要么便是知音,光只有钱,怕是连他家的门厅都进不去,因此谁若拥有“雷琴”一张,便是身份“清贵”的象征。还是因顾咏恩知琴懂琴,一来二去与雷炎成了莫逆,故雷炎特特顶风冒雪,在武夷山上听风月余才选了一株古松,为顾咏恩斫琴一床,历时三年。顾咏恩得此琴后特制《鹤鸣鸾》一曲,还为圣上演奏过,颇得赞许,赐名“鹤舞”,一时传为美谈。

    顾咏恩听到自己视若生命的“鹤舞”被污,登时大怒,责问柳依依时,她只低泣不语,于是盛怒之下用手中竹笛痛责了柳依依一顿,并叫家仆把她绑了送去衙门议罪,柳依依没料到师父会绝情至此,忙向顾咏恩哭诉,说并不是自己弄坏了琴,是代人受过,顾咏恩追问到底是谁。可柳依依只哭着说不知道,怒不可遏的顾咏恩完全没有耐心再问下去,只下死命叫管家绑人送去官府,柳依依知道,进了女牢便生不如死,与其受辱不如以死明志,便一头撞向墙壁,好在被管家拉了一把,只是撞破额角血流满面。顾咏恩冷哼一声,拂袖不理,管家只好将柳依依绑了往官衙送。没想到没过多久管家却头破血流地回到了顾府,说不知何人将其打晕,柳依依也不见了踪影,顾咏恩虽然疑惑,但不欲再张扬此事,加上那张“鹤舞”经过精心擦拭并无损伤,完好如初,这才怒气稍减,此事便不了了之。

    直到两年之后,顾夫人因疑身边丫头勾引顾咏恩决意将她卖了,小丫头气愤不过,便将之前顾夫人设计陷害柳依依一事向顾咏恩和盘托出,原来那琴是顾夫人故意弄污的,柳依依明知是夫人弄的,但因夫人对自己有善待之情,此时说出实情,自己岂不成了恩将仇报的小人;再者,顾家上下都知道夫人平素根本不碰那些乐器,只有柳依依成天摆弄把玩,说不是她弄的,没人会信。此时顾咏恩方才恍然大悟痛悔不已,哪知道自己的夫人竟有如此城府,竟将众人如此轻易地玩弄于掌股之间。可后悔也晚了,柳依依早已不知所踪,任顾咏恩四处打听,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而那管家早就离开了顾府也无法可问,无奈只好悻悻作罢,终以“无出”为名一纸休书休了顾夫人,典卖家当遣散奴仆,索性住进了梨园,了无牵挂。

    遍体鳞伤、头破血流的柳依依其实是被管家放走的,那管家说知道她是受了冤枉,不忍心做下这害人的恶业,让她自行去逃生。踯躅街头,身无分文,又满身是伤,柳依依深感羞辱,便想去投湖了此一生。行至城东湖边,却见一个枯瘦道人正在湖畔大石上抚琴,柳依依不由得停下脚步,静静地听起来。曲罢,她冷笑一声转身便要离开,刚走几步,身后一个高亢清亮的声音传来:“娘子自己尚且如此狼狈,何以耻笑他人?”,柳依依停步转身回望,果见那枯瘦道人正望向自己,便施礼道:“小女万无耻笑他人之意,道长所鼓之《广陵散》,激昂之中略有犹疑,想是对平生所志所为也有所悔意吧……道长莫怪,小女并无意窥视他人心境,只因今日突遇变故,又闻琴中五味,故对尘世聊赖,失望之至,如此而已……”,那道人听了长身而起,身边一个小童连忙将琴收起负在身上,跟着道士下了大石,走到柳依依面前,那道士微微一笑,向她说道:“世事原本无常,没什么对与不对,没必要心存怨怼,徒增烦恼。便如这江海湖泊之水,自源头所出时洁净清澈,但一路而来,不知经了多少阴暗曲折,泥泞污淖,须得它自行去化解、荡涤,一往无前,方能成势。娘子聪慧,能得琴中意味,又如何参不透人世修行的本意,何苦强断因果,令自己万劫不复?”,柳依依听了只是垂泪,却良久不语,那道人料她无家可归,便说道:“我在牧云观修行,姓董,名平良。离牧云观不远,有个“清秋观”,是女官修行之所,我与那里的观主玄衣道长相熟,你可暂居她处,日后再做打算可好?”,柳依依听了,对深施一礼:“董道长开示相助之恩,小女来日定当报答!”,董平良淡淡一笑,摆了摆手,便带着柳依依和小童儿一起来到了“清秋观”。

    玄衣道长三十几岁年纪,慈眉善目,虽个子矮小,但气度超然,一看便知修为深湛。来的路上,董平良告诉柳依依,这位玄衣道长心地善良,经常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妇女孤儿,教她们女红、制香等手艺,可以让她们衣食自足,由于经常出入富贵之家求化布施,所以还常介绍这些人去富人家帮佣,便可安身立命。柳依依听了便安心在清秋观中住了下来。

    毕竟是进过右教坊的乐师,柳依依虽未将自己的身世告知,但阅人无数的玄衣道长焉能看不出她的与众不同。一入观,玄衣道长便将她安置在自己静室隔壁的一个房间里住下,也不问她什么,只是帮她疗伤,平日里让她跟着自己,或抄经,或洒扫,或记账,或配药,但从不带她去达官贵人家走动。有了空闲,玄衣道长还教她认穴用针,帮助穷人治些小病小痛;而道长劳累时,则最爱听依依抚琴弄箫。

    转瞬三年过去,柳依依渐渐将玄衣道长视为亦师亦母的亲人,同时也发现玄衣道长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说不出的忧郁。终于有一天,玄衣道长把柳依依叫到自己的静室里,将身边人都打发了,握着柳依依的手对她说道:“依依啊,我恐时日无多……先听我说……我去之后,这清秋观怕也很难继续这样维持下去,你今年也十七岁了,早到了婚嫁的年龄,继续在观里待着便只有出家一条路,你若立志修道,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看你道缘浅薄,终究还是嫁个好人家,从容过日子更好一些。我替你想了,你若愿意,我帮你说一门亲事,这家人……”,柳依依听到玄衣道长提到“时日无多”之时便已潸然泪下,此时听到道长提到出嫁一事,便揾了泪抬头对玄衣道长说道:“师父,依依现在也略懂些医术,师父贵体无恙,何来时日无多之语?师父,您就告诉我吧!您可是遭了什么难,或是遇到了什么仇家?能不能求求董道长来帮帮手?如若不能,依依也会一点儿粗浅功夫,拼了命也要护您周全!”,玄衣一听禁不住双泪长流,好容易止住了哭声,她摇头道:“唉,丫头,你不知其中缘由,那平良道长也有无法言明的苦衷,他与我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暗桩……”

    “暗桩?”柳依依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暗桩”这个词,她曾听顾咏恩说起过,他说有些朝堂政要,会豢养一些秘士去打探消息,或做些隐秘之事,这些人多是身负技艺的高手,或在一些对手家装做家仆。柳依依万万没想到,看起来那么慈悲、正直的董道长和玄衣师父,竟然也是“暗桩”!

    玄衣看着柳依依吃惊的样子,苦笑了一声,接着说道:“说来话长,也是因我不久于人世,又与你有此缘分,故此讲给听。依依啊,听我一言,无论再难再苦,都不要为人所制,去当什么暗桩,哪怕登时送了命,这命也还由得自己做主,可一旦落入人手,这一辈子都要被别人捏在手心里,好像总是有一双眼睛盯着,让你一刻都不敢有轻松快活。这也还罢了,只怕还要去做一些违心背信之事,便像是做了个永远都醒不了的噩梦,生不如死。你是个好孩子,玄衣不忍你也陷入其中。即便是那平良道长……他胸有雄心壮志,也时常灰心忧虑,只是自己能够化解罢了……”

    “师父,你们到底是谁的暗桩?到底何事会要了您的命?总有办法可想啊……”柳依依急切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