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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逐(7)

    李长阳辞别解涛以后,第二天中午时已离开了江南地界,这天午饭吃了几大碗面,又买了一些干粮,捡着荒僻道路行去。

    昨夜那一战杀得固然痛快,但他也知道这一举必然得罪了赤生教,虽然做得隐秘之极,可是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终究难免被人发觉。

    李长阳单人独剑,潇洒来去,倒也无所畏惧,但若是牵连开来,武当山上千余道侣难免殃及。

    他是武当派老一辈中硕果仅存的长老,辈分最大,不得不为那些小辈考虑考虑。

    所以前面的行迹都做得甚是隐秘,不让有心之人窥探得出他从江南出来,等绕了一圈以后,才向武当而去。

    这一日来到汉水之滨,已是入暮。

    李长阳登舟南渡,晚饭过后,其他行人各自安歇,他却悄然走到舟头,望着茫茫江水,迎着拂面而来的飒飒江风。

    他在五十年前随师傅入山学艺时还不会水,在这滔滔江流之中,只是瑟瑟地躲在船舱里,等到靠岸时,师父才含笑拉他下船,跟他说等到哪天不怕了,就能领会到其中的乐趣。

    后来李长阳每次经过这一条江时,总会在船头伫立许久。

    如今师父仙逝多年,当年小小孩童已是老朽之身,岁月流转,人世变动,五十年的时光犹如白驹过隙。

    过汉水后,更向南行,此时离武当已不很远,李长阳下船后走得并不快,但不知怎的,行过一程以后,心中忽而有些烦乱。

    突然而来的情绪让他觉得很莫名,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走快了几步以后,那种烦乱的感觉因为迎面而来的冷风而稍稍平复一些,然后他就越走越快,最后索性运起了轻功一路疾掠。

    午后,李长阳已到了武当山脚下,在秋风中疾行后出了一阵汗水,让他的人放松了下来。

    他缓步登山,临近解剑碑时,忽然间传来一个话声道:“来人止步解剑!”

    在这颇为稚嫩的语声中,碑后已转出两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年轻道人。

    这两人都是道袍打扮,但是两手空空,背上并无佩剑。

    李长阳停步,沉声道:“你们两个兔崽子难道不识得我?”

    其中一个颇为和气的道:“您是武当掌门鹤云道长的师叔李长阳,按辈分我们得叫您一声师祖!”

    他的语声虽和气,但那倒像跟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讲一个事实一样,没有什么敬意。

    李长阳脸色微变,道:“知道了还不让开!”

    那和气的道士缓缓道:“来人解剑!”

    李长阳一怔,已经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这时他反而将火气收了起来,道:“小娃娃,既然知道我身份之尊崇,何以还敢让我解剑!”

    另一个显得较为严肃的道:“您既是师祖身份,就是武当人,我们是奉了掌门令,听不听在您!”

    李长阳虽然知道事出有因,但是这两个小童把话说得如此不客气,火气不由得上来了,怒道:“如果我不听,硬要上山,你们能拦得住我吗?”身子一晃,已抢上山去。

    只听那两道童齐声道:“愧对掌门,我们只能自刎谢罪!”说话间已自怀中取出一柄匕首,对准自己的喉咙划了下去。

    但他们的匕首还未触及喉咙,手上一麻,已脱手掉落。

    李长阳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前,黯然长叹道:“两个娃娃不可冲动,老道解剑就是。”说话间将背上的两柄长剑递出。

    那两人方自一怔,却见李长阳已掠上山去,互望了一眼,齐声道:“多谢师祖体谅!”

    李长阳展开身法,不一会儿便即上山,他在山上多处兜了一圈,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但不论演武厅、藏经室、灶房、弟子居所都一如故往,没有半点遭难的情形。

    但奇怪的是,这些人遇到自己以后都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便即走开。

    李长阳平时也少亲近小辈们,这种情形在山上见得多了,只是这次总觉得有点莫名的不对劲。

    他的心忽然有些忐忑,转过身子,掠向三清殿。

    李长阳在殿阶前停了一会儿,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

    殿中心正站立着一个中年道人,背向着李长阳。

    那道人站在三清像前,一双眼睛看的却不是三清,而是石像中间那片空空荡荡的墙。

    李长阳一进殿门就顿住了脚步,望着那人的背影。

    那道人也不知是在沉思,还是放空了自我,似乎将身外的一切都忘了,而李长阳步伐轻缓,落地无声,更是半点也没能发觉。

    静,出奇地静。

    听得清殿外偶尔拂进来的几缕风声。

    过了半晌,李长阳有些耐不住了,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道人这才回过神来,转过头,就瞧见了李长阳,微笑稽首道:“师叔!”

    李长阳亦还了一礼,冷冷道:“拜见掌门!”

    这面容清瘦的道人赫然是当今武当掌门,鹤云道人!

    鹤云似是未曾看到李长阳的满面冷漠,犹自微笑道:“多时未见,师叔的纯阳真气想必已破了第八层!”

    李长阳冷漠的面色变得青了一些,鹤云触及到了他的隐痛。

    鹤云不可能不知道他还停留在第七层。

    但李长阳还是压住了满腔怒火,只是不愿开口。

    谁知鹤云又问了一遍,李长阳终于耐不住,衣袖拂摆,怒道:“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鹤云但觉一股猛烈而又炙热之极的袖风袭到面门,还没来得及运气抵抗,那股劲道又收了回去。

    那股袖风之中原是含带纯阳真气的内力,鹤云既然假装看不出来,李长阳索性就施展纯阳真气给他看看。

    但是劲力方自透出,李长阳猛地想起此时正在三清殿中,鹤云又是掌门之尊,放肆不得。

    这股力道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但鹤云却不由得暗松了一口气,为自己莽撞惹怒师叔而觉得懊悔。

    但此念在心头一闪而过,便即缓缓道:“师叔,我曾答应您,只要您的纯阳真气达至第八层,我武当愿为天下先,带领全派之力覆灭赤生教!”

    听到这里,李长阳的脸色忽然缓和了下来,很快又转为一派愁苦之色。

    鹤云又道:“只因赤生教教主武功高绝于世,三十年前少林绝影大师失踪过后,武林一脉只有师叔您有资格与之一战。

    但这一战的基础,至少也得立于纯阳真气第八层。

    我等师兄弟三人虽然号称武当三子,比起您实在是千差万远,既然不能光大武当一派,守成勉强却是够了。守成尚且勉强,何谈对付赤生教?

    但最近江南那一战,您既然凭借一剑之力拔了赤生教几个据点,那么,这纯阳真气想必是已然达至第八层了!”

    这一番话说来平和之极,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十分尖锐,李长阳根本找不到一点反驳的话语,而且也不会去反驳。

    他只能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自以为做得精细,没成想竟然这么快就让人发觉了。”

    鹤云缓缓道:“已然做了的事,逃避也是无用。”

    李长阳昂首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老道这等魄力还是有的!”说到这里,陡然沉声道:“鹤云,你告诉我,解涛怎样了?”

    鹤云心头一震,默然了半晌,才道:“师叔现在难道还有暇去理会解帮主?”

    李长阳一怔,随即仰天长笑道:“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处置我!”虽然是笑声,听来却苍凉无比。

    鹤云似是不敢再去看李长阳,背转过了身子,一字一字道:“师叔向来闲云野鹤,无拘无束。这武当山,留与不留,区别本不大。”

    李长阳的心沉了下去,四肢都似已冰冷,饶是他七十之龄,遇到这等大事也不免为之色变,他带着微微发颤的语声道:“你……你要逐我出武当?”

    鹤云没有回答他的话,继续道:“师叔下山之前可以先去居室走上一趟,带走你想带走的东西,那里每日都有弟子打扫,现在如是,以后也如是!”

    李长阳勉强压住自己的震惊与怒火,抱拳,一字一字道:“李长阳最后一次遵掌门令,告辞!”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他身遭剧变,反而没能悟出鹤云的弦外之音。

    李长阳走了一阵,三清殿侧门处走出了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道人。

    他的面色像是中气不足,又像是久病未愈的那种虚弱。

    不熟悉他的只怕以为不过是个病得随时都会倒毙的人,很难想象得出这人正是武当三子中排行老二,平素以智谋见长的鹤石!

    那道人走到鹤云身边,与他并肩站立。

    两人静默了片刻,鹤云忽然道:“师叔似是不知道解帮主过世的消息。”

    鹤石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道:“以师叔的霹雳性子,想必是不知道的。但若非解帮主过世得早,消息绝不会这么快传到山上。”

    “也不知道将师叔逐出山门,到底是好是坏?”鹤云黯然道:“我情愿不知道这个消息,那今日师叔回山,咱们尚能尽一点孝心。

    鹤石似有所感地道:“师父曾说过,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师叔自入山学艺以来,一路顺遂,但这纯阳真气乃是武当秘法,威力无穷,若要练成,总得经过一些曲折,今日形势所迫,为了全派千余道侣,不得已而只能为之。但望师叔能够借此一变故,修心养性,或许能突破那第八层也未可知!”

    鹤云有些激动道:“真的能够突破第八层吗?”

    鹤石摇了摇头,黯然道:“我不知道,但我们只能这么想。”转过身子,离开了三清殿。

    鹤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禁感到一片惆怅。

    原来鹤石本是武当三子中最有希望练成纯阳真气第八层的,但在将要突破第六层时,过于急躁,反而被自身功力所伤,失了大半中气,落得一副病容,同时拘于第五层,终身无法向前一步。

    李长阳出了三清殿以后,本打算一径下山,但走不数步,想起此后不再涉足武当山,多少也应该回去看看。

    于是转过身子,奔向住所。

    这是坐落在后山之中的一座屋子,在他年纪稍大,武功有成以后,就搬来这里,一晃眼也是四十年的事了。

    “呀”地一声,他推开那扇木门,走了进去。

    房中摆设甚是简单,但一床一桌一椅一茶具都整洁得很,不蒙灰尘。

    李长阳不由得感慨道:“看来这些娃娃一直都念着我的。”想到这里,一股不平之气似是稍微和缓了许多,一抬头,猛然瞧见屋子墙壁上挂着的一副字,那是师父赐给他的,写着的是,“清静以为天下正”。

    这副字以前不知道看过几次,但都不如此时来得震撼,在那一瞬间里,过去的许多事情一股脑儿地冒了上来,背上不由得沁出一股冷汗。

    李长阳突然跪了下去,带着有些哽咽的声音道:“师父,难道我真的错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也没有人有资格回答他。

    其实人这一辈子会做许许多多的事情,有些此时看着是错的,后面却又对了;有些此时看是对的,后面又错了。

    他情绪激动之下没有了自制,过得一会儿,缓了过来,才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朝那副字行了个大礼。

    然后他就转身出了屋子,随手带上了门。

    夕阳的余晖散入渐渐降临的暮色里,暮色已笼住了群山。

    屋前池塘边的几丛秋草在秋风下瑟瑟颤抖着,仿佛漂泊无依的浪子,不知去向何方?

    李长阳站在池塘边,望着眼前萧瑟的秋景,轻轻叹息了一声,怅然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