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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她的家庭,她的母亲

    尽管工作并不理想,但我总算暂时有了一份能帮助父亲挑起一家人生活重担的工作,但兰的工作至今没有着落。

    兰整日闲散在家吃闲饭,受尽了她那个在医院里当护士长的二姐的白眼,还有她那高考落榜后在街道上拉大车的哥哥的冷嘲热讽,于是,兰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托亲友帮忙为她找一份能够自我糊口的工作,但往往是在到处碰壁之后,只能仰天长叹,徒唤奈何而已。

    最后,在一位在区教育局工作的老同学的帮助下,兰终于在芙蓉山小学当了一名校外辅导员,不属于教师编制,每天的工作仅仅是在学生们放学后回家前,辅导孩子们在班里做课余作业,或带领孩子们在校园里游戏或附近的公园游玩。工作倒是不太累,但每月的薪水却少得可怜,正式小学教师每月的工资是三十块零五毛钱,而作为校外辅导员的兰每月只能拿到寥寥的二十几元钱。

    让兰留下来干下去的唯一动力是以后有可能“转正”,即在条件成熟的时机,有可能被转为有正式编制的教师;于是,兰在芙蓉山小学起早摸黑,不辞辛苦地干了下去。

    一转眼,兰在芙蓉山小学已经干了将近两年,在这漫长而又短促的两年中,兰风里来雨里去,一心扑在工作上;可谓尽职尽责,兢兢业业;但“转正”的实现却仍遥遥无期,一如海市蜃楼般可望而不可即。

    兰的家中比起我还算富足,即人们俗称的城市小业主。当年,兰的父亲从平度乡下带着老婆和一大堆孩子逃难来到了青岛,好不容易托亲靠友在青岛落下脚后,原是一穷二白的城市贫民的老刘发愤图强,白手起家,从一位不名一文的学徒工开始干起,没出几年功夫便成了一家小铁工厂的小业主;凭着他的超人的顽强和吃大苦耐大劳的精神,以及他坚持不懈的努力,最后老刘殚精竭虑、苦心经营的小铁工厂,终于初具规模,几间简陋的草房权作生产用的车间,接着置办了几台车床和旋床;出厚资聘请了几位技术娴熟的工人师傅,于是,大张旗鼓地干了起来。

    老刘经营的这家在当时名号很响的小铁工厂,一时间办得红红火火,大有如日中天的趋势;兰的已经长大成人的、而且已是初中毕业的大姐是“刘记”铁工厂的会计,兰的母亲是厂里的“御用厨师”,专职为工人师傅们做大锅饭、炒大锅菜,练就了一手瞒移花接木、糊弄工人师傅们的“厨艺”;而兰的二姐和独生子的哥哥年龄都尚小,在厂里派不上什么用场,而兰尚在襁褓之中,正处于嗷嗷待哺的年龄。

    兰的父亲生前最钟爱的人,就是发小就长得乖巧可爱的兰,一双大大的秋水盈盈的眼睛,人见人爱;兰在襁褓中就是他老爹的掌上明珠。当父亲把兰抱在怀里的时候,仿佛他立马就成了世界上最富足、最幸福和最快乐无涯的人。小女儿兰是老爹的心肝宝贝,是他的金枝玉叶,千金小姐,老刘发誓待小女儿长大成人后,要给她找一位富甲天下的白马王子出嫁。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刘记铁匠铺”蒸蒸日上,兴旺发达之际,刘掌柜却突然一病不起,一夜之间便缠绵病榻,而且日愈严重,找了好多个中西医大夫为其诊治,但病情不见好转;半年后,这条从乡下来到都市闯荡江湖的硬汉子终于在多方治疗无效的情况下撒手西归,回归黄土了;身后撇下一大堆大眼瞪小眼、但又徒唤奈何的老婆孩子。

    兰的母亲虽然出身是个小脚的乡下女人,但生性顽强执拗;尽管不识字,但浑身上下有一股自强不息的女强人气息,多年随丈夫走南闯北,闯荡江湖的经历,练就了这个中年丧夫的寡妇不甘向命运屈服的意志;她孤身一人拖着四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在人生崎岖的山道上一路闯了过来。

    自丈夫死后,潘氏——即兰的母亲,不得已只好身兼数职:在家里是说一不二、一言九鼎的一家之长,既当母亲又当父亲;既是“刘记铁匠铺”的“董事长”又是“总经理”,又是守门人兼厨师。自丈夫辞世后,潘氏依然将家里的小铁工厂打理得井井有条,兴兴旺旺。

    然而,最可怜的要数岁数最小的兰了,父亲的英年早逝,使兰失去了那份亲情浓浓的父爱,而作为女强人的母亲,一年到头把整个心思都倾注在对铁匠铺的打理上,而且,每件事情她都得事必躬亲,不但要管理经营好铁匠铺,而且还得服侍好那些技术娴熟的工人师傅们,在那些技艺高超的技工们面前,潘氏不是老板娘,而是奴颜婢膝的服侍他们吃好喝好的老妈子。

    除此而外,潘氏还得为一家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的吃喝拉撒负责,一家人所需的柴米油盐,都得由这个当年尚年富力强的寡妇操心;根本无暇顾及小女儿的成长,因此,兰成了家里的无人搭理的负担;很多时候,她被独自扔在屋之一隅,面前摆放着几块玉米面做的窝窝头;身边没有奶妈,没有游伴,只有孤独与凄清。

    多年后,兰长大成人并与我成为恋人后,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一番话:“我从小没有体验过母爱,不知道什么叫母爱;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母亲对我来说总是那么陌生,威严而神圣不可侵犯,可望而不可即。一直待到我长大成人,我与母亲依然形同路人,她从不像其它的母亲一样对最小的女儿那么钟爱有加和并对其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只知一门心思地想发财致富,而根本无视我这个女儿的存在。”

    “从小到大母亲对我总是扳着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从来对我就没有笑脸;我只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地记得在幼年时候,父亲把我拥在怀里亲吻我的情景,但这种时刻是那么短暂,一会儿便转瞬而逝了。”

    兰的母亲,是沾化路一带有名的吝啬鬼,也可以说是女性老葛兰台,比那乌帽金奴还吝啬,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又是远近闻名的铁笊篱,一汤不漏。尽管小铁工厂每年的收入颇丰,足以使一家人过上丰衣足食的小康生活,但兰一家人每天吃的饭菜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清汤寡水,几乎到了吃糠咽菜的地步。

    潘氏身先士卒,首当其冲地带头褐衣蔬食,从来不动荤腥;一家人也只好在她老人家严酷的勤俭持家的家训下日复一日地过着饮水啜菽的苦日子。如此一来,就养成了兰一生都安贫乐道的性格,穿衣吃饭从不挑剔,而且一生都不吃荤腥,从小到大,一生总是衣着朴素,不施脂粉,总是素面朝天;从不浓妆艳抹。

    但上帝却又偏偏让她生得天生丽质;长大成人后,宛若一朵人面桃花;体态轻盈、婀娜多姿,行动起来娉娉袅袅,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兰的大姐珍比兰大十几岁,是家里唯一能够给兰些许温暖和亲情的人,珍长得亦如花似玉,清纯得一如出水芙蓉;她天性温柔,性格和蔼;对自小失去父爱,又得不到母爱的可怜的小妹很是疼爱有加,这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兰打小就失去的母爱和温情脉脉亲情的缺失。

    珍十八岁那年,被厂里的一位姓傅的青年钳工看中,在老傅马不停蹄地拼命追逐之下,珍终于答应了嫁给这个其貌不扬的比她大七八岁、已年近三十的老光棍。自从大姐出嫁后,家里唯一的一个能够给兰以温情与关爱的人也离开了她,家里还剩下老娘的那副冷嗖嗖的面孔,还有她二姐那副自以为是的盛气凌人嘴脸,至于她的那位长得黑铁塔一般、有着一身蛮力的哥哥更是不把小妹放在眼里;整天对小妹呼来喝去地颐指气使,把小妹当成他麾下可以任意指派的小奴仆。

    随着公私合营,老寡妇潘氏一手经营的“刘记铁匠铺”也被公私合了营,于是刘家铁匠铺从此寿终正寝,厂房里所有的机器与车床都被拆卸一空,被全部搬运到沧口的一所由公私合营而成的颇具规模的钢铁铸造厂去了。至于作为前私人老板娘的潘氏,虽然在这所所谓“公私合营”的铸造厂里持有一定的股份,也是“股东”之一,但上级并没有把这个从乡下上来的、根本没有什么文化、对经营管理一窍不通的小脚老寡妇放在眼里;只是敷衍了事地委派她为专职的“安全监督员”,每天的工作不过是在厂子里到处溜来溜去,东瞅瞅、西望望;她的职责是如果发现有图谋不规、欲搞破坏的“敌特”分子或有偷盗行为的鸡鸣狗盗之徒,立马向厂里的保卫科汇报;潘氏对这个工作颇为满意,而且恪尽职守、尽职尽责地干了起来。老寡妇自忖这比自己经营私家小工厂要省心省力多了,尽管工资收入不能与自家开工厂的收入同日而语。

    老寡妇每天一大早由小女儿兰用四个轱辘的人力小推车把她老人家一路推到到四方火车站,然后在兰的扶持下登上没有门窗的黑乎乎的“马龙子”车,须臾,火车风驰电掣般地狂奔而去;十几分钟后,娄山后火车站到了,老太太步履蹒跚地下了火车,然后迈着三寸金莲深一步、浅一步地一步步地向娄山后铸造厂挪去。

    每天傍晚时分,兰又得推着四个轮子的小推车向四方火车站开拔,在火车站接到下班乘火车归来的老太太,把她扶持上小推车后,然后一鼓作气地将老娘推回家。

    兰每天的任务除了每天早晚用小推车到火车站接送老娘外,白天的时间就是伴着一群放学后无所事事的天真、顽皮的孩子们做作业或嬉戏玩耍,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飞驰而逝。但一想到渺茫的前途,正式工作的始终没有着落,就让兰整日心烦意乱,心事重重;天台路迷,不知向何处去,哪里是她的出路和归宿?

    每当周末我与兰在公园里约会的时候,我发现她那紧锁的眉毛、和满怀愁绪的样子,我总是设法宽慰她,并一次又一次地信誓旦旦地向她许诺,我会爱她到海枯石烂,爱她到地老天荒,爱她到永远。听到我的誓言后,兰总是对我温柔而含蓄地莞尔一笑;然后突然给我一个热吻,让我久久地心荡神怡。

    有一天傍晚,我与兰携手去了贮水山公园,沿着山上高高的石头扶梯一直登上了这座小山的几乎接近它最高峰的平顶坡地,那里因为有以古香古色且有着异国风味的建筑物“日本大庙”而著称于岛城。我和兰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坐了下来,这座小山虽然不高,但坐落在接近峰顶的地方,整个的夜色笼罩下的美丽的岛城尽收眼底,岛城的全貌可以一览无余。远远望去,岛城的夜晚灯火辉煌,浮翠流丹;月亮把她的清辉映照在兰的肤如凝脂,眼如点漆的脸上,她那不时向我递送过来的柔情似水、关情脉脉的眼神让我大有身处梦幻中之感。

    抬头仰望星汉璀璨的夜空,一幅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画面出现在我和兰的面前;不远处的一片夜色中朦胧苍郁的山林枝叶扶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碧天如水夜云轻,迎面清风拂面,月旁繁星满天。兰偎依在我的怀抱里,我紧紧地拥抱着她,搂得是那么紧,似乎怕她突然遁去;我听得见兰的每一声心跳,她的脸紧紧地贴着我的脸,以至于她那芳香的吹气如兰的喘息声都能够声声传入我的耳膜;我不时地偷窥着兰,月光下的兰脸泛桃红,娇羞无限;显得温香艳玉,玉洁冰清;端的是顾盼遣光彩,长啸气若兰。

    在贮水山上的那天夜晚,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夜,那天夜晚是我与兰共同度过的一个不寐而又令我销魂的夜晚,在山头徐徐而来的习习凉风的吹拂下,我俩沉浸和陶醉在爱河中,似乎忘记了人间的烦恼;一切人间繁琐的沉闷与愁苦都在刹那间化作云烟,飘散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喜欢聆听兰对我的绵言细语,以及她的莺声燕语般的歌喉。法国大文豪卢梭说:“一个教育家的全部箴言也赶不上你所爱恋的一个聪明女人的情意缠绵的话语。”

    兰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像春风夏雨般的令人精神舒畅,又恰如一只少女柔软的酥手抚过我的胸膛,让我心旷神怡。照耀灵魂的太阳比高挂在天空的太阳更灿烂明亮,外部的太阳仅是太阳而已,内心的太阳则是爱情。

    当维系人世的法律、灾难的忠诚、良善全死了,四周一片黑暗荒凉,一切都是夜的时候,只有爱情还发亮光。爱情是一根魔杖,能把最无聊的生命点化成黄金。

    在这个围绕着我的冷漠的世界中,在这个荒凉的宇宙中,在我所站立的广漠而又昏暗的废墟中,在为自己和为一切而恐惧的战栗中,我有个支柱,那就是你——我的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