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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向隅而泣,仰天长啸

    我在还不到六十周岁的时候便办了提前退休,从此告别了大半生的教书匠生涯,回到家里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与茫茫人海的尔虞我诈及波谲云诡,我变得心静如水,与世无争;日子过得倒也清闲自在;这种北窗高卧、东篱自醉的生活对一向不汲汲于荣名、不戚戚于位卑且澹泊寡欲的我来说,不啻东晋诗人陶渊明描写的桃花源。

    鉴于兰的身体状况,兰在十年前便办了病退,比我早退了十年,之后便一直在家里做饭、洗衣和看外孙、外孙女,一个人包揽了一切家务,尽显她贤妻良母的本色;尽管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上了一生奔波操劳的沧桑,雨雪风霜染白了她的满头秀发;昨日楚楚动人的少女已成今日步履蹒跚的老妪。

    但我依然爱她,在我的眼中她依然是那么唇红齿白,光彩照人;美得一如当年,恰似月中嫦娥,凌霄仙子;容华若桃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

    我与兰结婚至今已近五十余年,大半生过着蓬户瓮牖、褐衣蔬食的清贫日子,但我俩多年来一直相濡以沫,共挽鹿车;两个女儿承欢膝下;小日子倒也过得其乐融融。两个女儿:小雨和小露也都已经出嫁,而且也都已经生儿育女,各人都在各自的生活小圈子里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令我感到庆幸的是,自两个女儿结婚有了各自的儿女后,照看外孙和外孙女的担子自然而然就压在了兰的肩上;从此后,兰的精神分裂症便奇迹般地不治而愈了,十余年来再也没有犯过病,我暗自庆幸兰终于从病魔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阿弥陀佛!但愿我俩能携手并肩走过我们的余生,

    一家人的生活较前有了明显的好转;一家人不但解决了温饱问题,而且随着教师社会地位的提高,我的工资水平有了较大幅度的提高,于是,我们一家人不久就加入到了岛城小康人家的行列。

    公元二0一五年春天,我与兰两人搬到了坐落在黄岛的职工宿舍居住,那是我的大女婿—小雨的丈夫为我和兰租下来的“福利房”,是二室一厅的套房,面积九十多平方米,附有厨房和盥洗室;宽敞、明亮,阳光充足。

    那里周遭风景如画,环境宁静幽雅,满院子馥郁芬芳、五彩缤纷的奇花异卉和苍松翠柏,随风袅娜、枝条依依的柳树和高大的梧桐树触目皆是;当你迈进那座曲径通幽的院落时,你一定会有一种仿佛置身于伊甸园的感觉。我和兰一起在黄岛温馨地共同生活了三年,一直到她不幸辞世。

    有人说,人在进入老年或身体衰颓后,其带有欲望的爱可以转化为柏拉图式的爱,那时,情感本身也转化为精神的依恋,以回忆和同情为基础的纯洁的友谊。世上难有永恒的爱情,但世上绝对存在永恒不灭的亲情。而一旦爱情化为亲情,那份根基才不是建筑在沙土上了。

    诚如所言,我在进入了我人生的桑榆暮景后,变得越来越离不开兰了,我对她多年始终不渝的爱情早已转化成亲情—一种永远都不会随着时间或地点的转换而改变的永恒不变的亲情。这种亲情雷打不动,即使海枯石烂也不会褪色。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从公元二0一五年秋季开始,兰又病倒了,这次的发病之初先是皮肤病,有一天,兰的腿上、胳臂上及身体的其他部位突然生出了许多密密麻麻奇痒无比的大疙瘩,起先兰并没有在意,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每天照样煮饭、洗衣、看孩子,但病情却一天天的严重起来。

    于是,我伴着兰跑遍了岛城大大小小的医院,找了许多中西名医为兰看病,但兰的病一直不见起色,据有的权威大夫讲,兰的病看似皮肤病,实则血液病;于是我又伴着兰到“山大”医院找名医为其诊断,经血液化验后,证实了兰患的是白血病——俗称血癌,听到这个消息后,如同五雷轰顶,我一下子被这个坏消息给打懵了,惊得目瞪口呆,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

    人说:健康的身体是灵魂的客厅,而病弱的身体是灵魂的监狱。兰的病入膏肓使她的精神彻底地垮了下来,已经不能下地行走,只能静卧床第,每天仅靠几口奶粉维持生命,那副面黄肌和弱不胜衣的摸样,让人看了心痛。

    近五十年来,我与兰相依为命,夫唱妇随地共同生活了大半生,如今她却患了不治之症,沉疴难起,整日缠绵病榻,卧床不起;难道她真的要离我而去?一想到此处,我的心便隐隐作痛起来,泪水情不自禁地如同断线的珠子似的从眼中流了出来。

    我离不开兰,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兰的存在,想想我俩共同生活的五十年,兰何曾离开过我一天?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与兰相濡以沫,鸿案鹿车;而今天她即将永远地离我而去,这叫我怎能不痛彻心扉,肝肠俱碎?

    兰永远是我的女神,我的维纳斯,我的天使;我曾经如痴似狂地爱过颜丹鬓绿、如花似玉的兰,至今我还满怀痴情地深爱着艾发衰容、步履蹒跚的兰;即便是病榻上柴毁骨立、气咽声丝的兰,在我的眼中依然如五十年前那么妩媚动人,具有摄魄勾魂的魅力。

    自兰生育了两个女儿小雨和小露之后,从年轻的时候起,便留下了腿痛腰酸的病根,经常痛得彻夜不眠;于是,兰便到处打听能够医治风湿、祛除庝痛的药方,后来兰在报纸上偶然发现了一些自称为“神医”——实则江湖骗子马敬泉的人扬言他们的药是“祖传秘方”,不但能药到病除,且能延年益寿,兰便按照这些江湖术士的要求寄钱给这些骗子购买他们口中神乎其神的草药。

    一开始,服用了这些远距离寄钱购买来的草药,很是有些疗效,服用后庝痛立马减轻或消失;于是兰便接二连三地连续几年服用这些功效神奇的草药。岂不知正是这些搀了大量激素的草药害了兰,使她的血液于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变化,留下了血癌的种子;待到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但已悔之晚矣!

    为了治愈兰的病,我曾经陪着兰住过市立医院、中心医院、海慈医院等岛城名牌医院,但兰的病依然不见起色,最后无奈之下,住进了黄岛第一人民医院血液科病房;这时兰的病情急剧恶化,后来发展到根本下不了床;甚至大小便也不能自理,一切都得靠我不离左右地在她身边伺候。

    在黄岛第一人民医院住了近一个月后,兰的病情似乎有了一点好转,于是,兰便提出回家养病的要求,因为住院的费用实在高得令人咋舌,每天的医疗费用高达数百元乃至上千元;此时兰的头脑还尚清醒,当她听说了昂贵的住院费后便坚决要求出院,因为一生节俭的她不愿意把我俩大半辈子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都消耗在病已治愈无望的她身上。

    最后,我实在拗不过兰,只好让兰出了院,但回家后不久兰的病情就急剧恶化,有一天竟昏倒在地上,结果跌破了头,血流如注,气息奄奄,于是,我立马打电话给“120”,几分钟后,风驰电掣般呼啸而至的急救车将兰拉到了黄岛第一人民医院。

    这时的兰依然昏迷不醒,在重症监护室里,兰三天三夜水米点滴未进,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不一会接到我的电话后,大女儿小雨、二女儿小露、小雨的儿子及小露的女儿一起从外面赶来,我们一家数口人围坐在兰的病榻之侧,不知如何是好。

    我默默地望着兰那张毫无血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的脸,不禁潸然泪下;从前那是一张何等生动、红扑扑灿若桃花的脸,而为何几天之间就会变得如此形容枯槁,形销骨立了呢?想想我和兰一起走过的那些坎坎坷坷的风雨历程,想想我俩共同度过的那些牛衣对泣的日子,我更是悲从中来。

    如果兰就此离我而去,我将会是何等地痛彻骨髓!面对着昏迷不醒的爱妻,我的心像大海的波涛般汹涌澎湃,怒号翻腾;一想到今后没有了兰的日子,我将如何忍受那种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的孤独?如何度过那空床卧听南窗雨、枕冷衾寒的漫漫长夜,而又有谁复挑灯夜补衣?

    谢天谢地,在水米未进、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后的第四天,在重症监护室医生、护士们的全力抢救下,兰总算是又从死神的魔爪下挣脱了出来,此时的兰已经骨瘦如柴,一副气咽声丝,气息奄奄的样子;而身下屁股及骶部和髋部上的褥疮更是令人惨不忍睹。

    医生们对病入膏肓的兰已经回天乏术,于是便把兰打发回家,让其回家静养,我和孩子们也都觉得再在医院里继续待下去,除了浪费金钱外,已经再无任何意义;而且在医院里根本无法遏制兰身上褥疮快速蔓延的势头;而兰自己也觉得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来日无多,便强烈要求回家,似乎想在生命结束之前再重温一下家庭生活的温馨。

    于是,我把兰接回了家,我与兰又单独在一起生活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是我与兰生命历程中的最后携手冲刺阶段,是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三个月;在这既短暂又漫长的九十多天的时间里,我昼夜二十四小时地陪伴在兰的病榻旁,目不交睫地日夜守护在朝不虑夕的爱妻的身畔,为她端屎端尿,喂水喂饭。

    在兰生命中的这最后三个月,兰已处于命若悬丝之际,大渐弥留的时刻到了,她呼吸困难,气咽声丝;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每喘一口气都要竭尽全身吃奶的力气。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看着爱妻痛苦遭罪的样子,我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惟偷偷坠泪,向隅而泣,仰天长啸而已。

    此时此刻,我的心如同一叶在茫茫大海上孤独地飘泊着的孤帆,不知道向何处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彼岸;又如天空中的一只失伴独飞的孤雁,怅惘地俯瞰着一望无际荒草萋萋的大地,不知道哪里是它的归宿;今宵栖于何处?

    我日日夜夜地伴在兰的床侧,不离她的左右,唯恐她会乘我不备之际,突然离我而去。不知为什么,近两年来,在我的眼前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总在黑暗中朝着兰乱舞,似乎随时都会将兰强行拖走;我感到惶惑不安,岌岌不可终日,唯恐有一天兰会对我不辞而别,永远离开我。

    因此,只要兰离开家门,哪怕只有半步之遥,我也会对其牵肠挂肚,直到她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才会落地。兰每年的酷暑总愿意到我家附近的“恒博医院”门口乘凉,从兰出门的那一刻算起,我会一直站在我家封闭的凉台上,透过凉台的窗口,遥望着在医院门口乘凉的兰,或时不时地将眼睛贴在窗户上盯看坐在“恒博医院”门口与其他妇女聊天的妻子,直至傍晚兰回到家里为止。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昨日的噩梦,今天都即将成为现实,我亲爱的兰即将离我而去,面对这我无法与之抗争的命运,我只有默默地忍受,而对那随即而来的无法言说的痛苦我也只有暗自垂泪。

    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如果无人告诉他已经被判了死刑的真相,那么在临行前他照样会如平常一样安之若素地活下去,但如果有人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知道了他即将被绑赴刑场,生命会刹那间在一声枪响中结束;那么他会马上精神崩溃,痛苦得无以复加,寝食俱废。

    而如今的我恰如那个被告知判处了极刑的人,面对即将失去亲人的剧痛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束手待毙,这是何等地残酷,又是何等地不幸!

    但不管兰的病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后果,我仍一如既往地爱她,我们之间似乎没有年纪的概念,在我眼中看见的兰永远都是在光彩照人的黛绿年华;好像是位青春永驻的美丽女神。

    多年来,我亦是集多病于一身的病夫,严重的高血压、心脏病和糖尿病等诸多疾病使我身心交瘁;在我伴同兰走完她人生最后旅程的九十多个日日夜夜里,夜以继日的操劳与焦虑,使我夜晚经常受到可怕梦魇的侵扰,朦胧中我仿佛正在坠入一个黑暗的无底的深渊,而我多么渴望能与兰在另一个世界里携手并肩。

    兰每天仅靠几汤匙奶粉来维持生命,但有时候刚刚喝下去的奶粉随即便会呕吐了出来,她的胃已经存不下任何食物。兰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周身的疼痛经常使她在气咽声丝的呻吟声中,睁开她那双依然美丽的大眼睛,泪水盈盈、脉脉含情地看着我,我的心在刹那间碎了,但我为了减轻兰心里的负荷,我不得不忍受着内心巨大的痛苦,强行抑制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强颜欢笑,装出一副笑脸。

    在兰的精神看似稍微好点的时候,我便为兰哼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在那遥远的地方》等曾经流脍人口的俄罗斯名曲,仿佛昨日的翠竹黄花又来到了我俩的眼前,在舒缓、曼妙的歌曲声中,兰会静静地闭上眼睛昏昏睡去。但愿上帝能使兰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