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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传道者与布道者,第三幕

    人形双手叉腰,围绕着蜷缩在地上一言不发、如同石化一样的矮人转了一圈又一圈。双脚在地面上不住地摩擦,发出喀喀喀的声响。这种声音就像电流一样,透过地面流到酒保的全身,直抵他的天灵盖,麻木的感觉袭遍全身。但他仍然一动不动,只是维持着双膝跪地、双手撑地、脑袋悬空目光向下的样子。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正在向神圣布道者施以膜拜之礼的虔诚的信徒。

    “……是的,就是这样,我亲爱的酒保,我在万梦中的代言者。我相信你能一字不错地理清我的话语,明白我的意图,传达我的思想,把我的旨意授以在万梦中的每一个行者。我需要你告诉他们,他们会被我逐个剔除,来实现万梦的重生。但在你真正这样做之前,我需要你的准确回应。现在,告诉我,身居启点的酒保先生。”

    人形弯下腰,看向酒保的头颅。

    “……你是否已经理解了我的话语,并决定为之效力?”

    出乎意料的是,酒保并没有作一丝一毫的回应,他仍然保持着那样的动作。就连手指的颤抖、脖颈的摇晃都没有,他真真正正像是一尊雕像,一尊毫无生命力的雕像。

    “哦,酒保先生?”人形重新站起身来,有些不耐烦地揉搓着双手。“你应该知道,不作及时的回答,对于我这样一个充满急不可耐的好奇心的人而言,是多大的触犯。类似的错误你已经犯过一次,我想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会尽力避免重蹈覆辙,我说的对么?”

    酒保终于抬起头,眼中充盈着复杂的神情。

    “你……当真要这么做?”

    “给我一个不这么做的理由,酒保先生。”人形颇有些幸灾乐祸,“来,试着说服我——或者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当然我想你并没有。”

    在他们二人中间,不知何时竖起了一杆巨大的天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就像往常一样进入万梦,心里一如既往地怀揣着他们的希望和美好幻想……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无法从万梦离开了!他们不能苏醒!他们也是受害者!!”酒保撕心裂肺地呐喊着。

    人形只是将手一摊,眼睛并未为之睁开一分。

    “这与我何干?”

    酒保的脸上写满了愤恨。

    “他们是客人——他们只不过是来拜访这里……”

    “我从来没有对客人表示欢迎,换句话说,我从来没有表示过自己喜欢客人的到来。现在,正相反,他们打扰了我的休息。我并没有邀请他们,所以我不必为之去追究自己的过错,我说的对么,酒保先生?”

    人形仰着头,“……哦,你还说错了一点,酒保先生。那些人并不全是无辜的,我开放了我的万梦,迎接如同潮水一般的他们涌进来——悲剧就是这样产生的。我可以肯定症结出在他们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些人身上,不然再也没有合理的解释了。还是说,你有什么新的观点呢,酒保先生?”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你只是在做一厢情愿的推测罢了!你身为万梦的缔造者,却不能管控好它,出了问题,你还将责任归咎于无辜的其他人身上,还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你真好意思,你这种……无耻的行径!”

    “闭嘴!”

    人形猛地一抬手,酒保的下巴重重地击打在上颚,舌尖破开,血液从嘴角流出来,疼的他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

    “听好了,启点的酒保——我不会因为你的无礼顶撞而怪罪你,但是我为你的愚蠢言论而感到愤怒。也许我的话语过于无情,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不要将自己看得过分高贵,酒保!不要高估了自己的地位,在我眼里,你和那些可怜鬼,那些在破损大地上屈辱爬行的无知蝼蚁们别无二致!”

    “哼,哼……”

    酒保的喉咙深处不断发出空洞的声响。他的视线变得模糊,那个人形不知何时变得如此高大,如此坚硬,对方的声音像雷霆,不断轰击着自己的耳膜。最让酒保感到绝望的是,决定局势的天平触手可及,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修长的铁杆不可逆转的向一方倒去,向着对他不利、对在万梦中所有仍在坚持挣扎的人们不利的一方倒去,而他似乎真的无法找寻到能够在往上添加的砝码,不论他多么努力、多么坚持,也都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砝码,砝码……

    酒保笑了,他现在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大山一样镇压在他的肩头。

    蝼蚁……

    人形的耳畔响起了这样如同游丝般的气息:

    “杀死全部蝼蚁,你需要花费多长时间?”

    人形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张遍布血污的脸。

    “刚刚是你想表达什么吗,亲爱的酒保?”

    “回答我,回答我的问题……”酒保胸中的气息像连发的子弹一样从鼻腔中弹射出来。

    “杀死全部的蝼蚁——一个不留,全部杀死。你需要花费多长时间,亲爱的……?”

    “如果你是在认真的向我提问,那我可以自豪地向你回答。哪怕是一个普通人,哪怕是整整一个屋子的蝼蚁,只需要几盆滚烫的开水,或是点一把火,或是烧一堆浓烟,就能达到目的。这个过程,最快不过几分钟,最慢……也不到半个小时,非常容易。”

    人形笑着,又强调了一句。

    “非常容易,酒保。”

    “如果……蝼蚁们并没有集群呢,如果它们是分散开的呢?”

    “哪怕它们散开在天涯海角,我也可以一个一个将它们捏死。时间当然不是问题,它们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毕竟,万梦是我的所有地。你满意这个回答吗,酒保先生?”

    酒保咧了咧嘴角。

    “你必须承认,啊,高居于无人可及之处的布道者,你必须承认。即使如你,也终有自己能力难以企及之处。”酒保笑着,咳出一口血在地上,不停喘着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你所言,你大可以将蝼蚁一一捏死,但你无法将他们瞬间灭尽,这由你的本质决定——你的构建决定了你的能力,也决定了你并非无所不能。同时……”

    人形陡然暴怒,一把锁住酒保的喉咙,将他摁在地上。

    “……同时你也无法让我在这里死去。”

    酒保的眼中分明闪烁着胜利的自信。

    “我给你机会,来吧,蝼蚁的代表!把你想说的尽可能说全,我会给你数到十的时间。你可以开始考虑你的遗言了,酒保!”人形的拳头悬在酒保的脸上,距离不到五厘米。

    “你应该知道你杀不死我……”

    “十!”

    “所以我们会在这里一直僵持下去,直到你最终感到劳烦,丧失掉折磨我的兴趣。”

    “九!八!”

    “之后你去……”酒保猛地咳嗽几声,血沫四溅,原本整洁的夹克衫如同裹尸布一样。

    “七!六!五!”

    “……你会去做你原本计划做的事,去将蝼蚁们一一抹除。至于我……”

    “四!”

    “……我可以与你作一场时间的较量。”

    “三……?”

    “是的,万梦的缔造者,梦境的统御者,高高在上的布道者!你从未关心过蝼蚁的想法。你认为在万梦中徘徊的人们都是不值一提的蝼蚁,他们的声音和举动都无法引起你的注意……”

    “二。”

    “但是你可不要忽略了,蝼蚁走投无路时,也会尽其所能去发泄和破坏!既然你那么在意你的艺术品,那我倒是非常乐意一看,当你发现自己的杰作被仅剩的蝼蚁啃咬地千疮百孔时的美丽表情!”

    “……”

    “这一次,时间站在我们这一边。”酒保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一!”

    人形聚集全力的一拳迎面砸下,酒保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用仅剩的意识感受了一下全身,自脖子以下已经丧失了知觉,眼窝揉成一团,鼻梁骨明显断裂开来。他试着蠕动嘴唇,只触碰到了一团柔软的、蜷缩的肌肉,似乎是他的舌头。

    又是一拳,第三拳,第四拳……

    ……

    “这不公平!”人形咬牙切齿地咆哮道。

    “是的……这对那些……那些蝼蚁……不……不公平。”

    酒保的意识尚未完全恢复,但他已经可以开口小声说话。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像之前一样完好无损地站起来。而且他相信,他不会再倒下第二次。

    “你居然会威胁我,你居然敢威胁我!而且我居然不得不被你恐吓住!酒保,酒保!”

    “这也不公平,不是吗?”酒保尽力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手上和身上殷红的印子大片大片地凝固。“……你尽有一千种让我跪下的方法,而我的手脚软弱无力,只会给我带来受伤的痛苦;你可以像杀死蝼蚁一样将万梦中的人们剔除,让他们背上沉重的判罚,为无妄之灾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他们甚至连你的存在都不得而知……对于这些,我只是说出了一些我想说的话语,会对你造成某些实质性损伤吗?”

    “你,你!……”

    “需要我再重申一遍吗,伟大的布道者?蝼蚁并不会服从你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他们只知道,自己不能白白流血,他们知道去寻找殉葬品——而这种原始的破坏性冲动会被恐慌激发到无限大。”酒保摆出了一个更轻松的坐姿,“你也可以去花费更多的时间去修补他们对万梦犯下的过错,当然,那会是你咎由自取。”

    人形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脸上拧成一团。

    “现在我是发问者,我希望你能给出我回答。”酒保加重了语气,在人形的眼中,他此刻像一个令人惊惧的魔鬼。“如果你执意要让无辜者为你的计划牺牲,那也好。只要我从这里出去,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上所有我能联系到的人,将他们的悲惨命运详细说出来,让这些内容如同蛛网般传播开,传播到每个你尚未下手的游者耳中。我相信,哪怕剩下最后一个人最后一分钟,他也能对这万梦造成足够让你永远难忘的创伤。你可以表示怀疑,也可以安慰自己认为我舍不得那么做,这些考虑都是你的自由。而我的问题是,你将怎么做?”

    “……你在用性命向我耀武扬威?”

    “回答我的问题!”

    人形一步一步走近酒保,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我有一千种让你跪下的方法……现在还剩九百九十九种尚未使用,酒保。“

    “回答我的……问题!!“

    赢了。

    天平正以难以捉摸的速度向他们倾斜。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形的手并没有再次用力,却开始止不住的颤抖,终于脱落下来。

    蝼蚁赢了。

    ……

    “我拒绝与你下这一场赌局,酒保。“

    酒保双脚不稳,跌坐在地上,空气几乎要噎在喉咙深处。

    “但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酒保。去告诉他们,去告诉那些蝼蚁吧。让他们尽可能挣扎,尽可能取悦我,去避免触怒我,去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值得我一看的成就吧。”

    “哼。”

    “不要高兴的太早。我会拨快他们每个人头上的时钟,这应当是一个有效的催促——相对于简单粗暴的将他们抛弃,这可以算作我的恩赐了。”

    酒保像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一样注视着对方。

    “代价是一样的——当他们的时钟停摆,他们仍然会被万梦抛弃,永远无法醒来,永远游离于梦境和现实的夹缝中。当然,我也不希望有人会那样——所以你们要加快速度了,酒保,哼哼哼……”人形俯下身去,一只手轻飘飘搭在酒保的肩上,脸上的表情让酒保恶寒。“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手段了。还满意吗,我的传道者?”

    仅此而已了,仅此而已。酒保想着。

    ……

    “……万梦,万梦的七种奠基之色。”

    举在半空的手突然停住,和期待的完全不同,手中握住的透明容器里只出现了一些颜色昏暗的碎屑。这些东西被拿到面前,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头顶上悠悠地响起一个声音:

    “采集七色的天虹桥已经破碎……你们的时间也将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