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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涤水畔的纵笛人,第二幕

    “那个……”

    亦心在阿金的话出来之前,抢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声音。

    “……?”

    “啊,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忘记说了。”亦心坐得端正了些。“我们现在在涤水河之上,这条河有一个很怪的脾性,它会把一切它认为污浊的事物洗刷干净,就像这样……”

    亦心掏出她的竹笛,笛子的外表有一点点的磨损了。她把它小心翼翼插进水面,不到一秒钟又马上拎起来。阿金凑上去看,那个略显破损的边角竟然变得圆润光滑,崭新如初。他摊开双手表示不理解。

    “涤水很敏感的,就像一个小婴儿一样。”亦心咯咯笑起来,“在它看来,‘污浊’的范围非常非常大,不仅仅是外表的肮脏,像是故意的假话、假装的心情,还有像这样缺损的笛子,如果被它发现了,它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的,一定要将其清洗得跟它的河水一样干净才罢休!”

    “你是说,涤水河,其实是有生命的?”阿金问道。

    “这个我还真的没办法说明白,也许它这种行为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也许它真的是一个喜欢闹情绪的小生命也说不定——啊,我可不是在敷衍你哟,不然涤水已经用浪花把我浇得透心凉啦。”亦心说道,“所以你也要特别注意一下,一定要保证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真情实意的大实话。万一惹怒了涤水河,我们都要遭殃啦。”

    阿金点点头,随后陷入了长久的缄默中。他低着头,用手捂着脸,看不出他是因为害怕说错话被浪花掀翻而沉默不语,还是有难言之隐而不愿意开口出声。亦心将她的笛子放在船上,笛子就像一只小宠物一样乖乖倚靠着她的脚边,她眯眯着眼睛,用抚摸小动物的头一样的程度轻轻点着笛子的一端,脸上的小酒窝时隐时现。

    他会先开口的。她倒是坚信这一点。

    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这让亦心有一点失望。尽管看到他那样沮丧失落的表情让人不忍心打搅,但是亦心还是不能放着他不管。船的速度越来越慢了,看来周围的环境都在等待,等待着两人的交谈。只有两个人不停地用真话交流,才能让小船保持前进——涤水喜欢纯净的东西,包括真挚的言语。

    “嗨,阿金。”亦心先开口了,“抱歉这个问题可能会触及你的隐私——但我还是挺想知道的。嘿嘿,‘阿金’这个名字,你还记得是从哪里来的吗?”

    听到对方在叫他,阿金终于抬起头,托着下巴。

    “不知道,啊,我是真的不知道……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从我进入万梦第一步起,就知道自己有一个专属的称呼,我就叫作金,别人常常叫我‘阿金’,我想应该是更加亲切的称呼吧,我也挺喜欢别人这样喊我的。”

    “你还记得,第一个问起你名字的人是谁吗?“

    阿金想了想,紧皱着眉头,那样子像是在回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一样,“是我进入万梦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我最开始走进一家酒屋,那里只有一位酒保,他很亲切地招待了我。他主动问起我的名字,我就告诉了他,是很自然地从嘴里说出来,压根没有经过思考一样。看来我对我的名字还是非常确认的。”

    “酒屋?酒保?”亦心略略有些惊讶,但即刻又恢复了平静,像是很好奇似的问道:“可以讲讲你在那里的经历吗,在梦中我还是从来都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呢!”

    阿金拍了拍脑门,“细节记不太清楚了……酒保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他安慰我不要害怕,告诉我这里是梦——他还免费为我调制了几份饮品,有一样饮品很独特。用一种叫作向日花的花瓣制作,有金黄的颜色,光是看着就能让人感到暖和和的,味道……说不上来,但我当时很喜欢,绝对是在现实里品尝不到的。对了,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是什么?”面前女孩的眼睛闪闪发光。

    “……额啊,真记不得了。”阿金使劲拍打着头,“不过我还记着,是他告诉我的,万梦里有一处美丽的花岸,我就想去看看,然后摘一朵能制作饮品的最大的向日花瓣。嗯,就是这样。”

    “真奇妙的故事!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的!”亦心拍着手说道。阿金看着她开心的样子,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你说的那个酒屋逛逛,我也好想尝尝那里的饮料呀!”

    “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应该距离涤水河很远很远了吧。我记得离开了酒屋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总感觉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了。”阿金摇摇头,抱住双肩,把头再次埋起来。“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看来你也经历了不少事,我想应该都不是些很愉快的回忆吧。”亦心的话软了下来,“没事的,阿金,没事……至少,你还能尝到好喝的饮料,还能摘到自己最喜欢的花朵,这些见闻在你醒来之后,一定会是永远都忘不了的美丽回忆的!花岸就在眼前了,之后你的旅程也一定会像你的名字那样,像金子一样闪耀的!”

    阿金眼神中并没有填上几分信任,尽管如此,他还是虚弱的笑了笑,权当迎合了她的安慰。看到他这个样子,亦心更加担心了些。她开始焦急,生怕面前这个人心中堆满了软弱和疼痛,这是被涤水河所在意的,她必须采取一些措施,抛开这场漂流不谈,她也不能对在梦中偶遇的同伴置之不理。

    她握紧了她的笛子。

    “来听我吹奏曲子吧!我记得你说过,我的音乐很好听的。”

    ……

    ……

    “真好听!”阿金鼓掌道,“真的很好听!每一首曲子听起来都有不一样的体验。”

    亦心放下笛子,气喘吁吁。她应该吹奏了不少曲子,用了不少力气,两腮红红的。即使这样她还是很高兴,单单吹奏音乐这件事本身就让她很愉快。

    “谢谢夸奖!”她让自己的身体放轻松了些,“其实我不太擅长在别人面前吹奏笛子的,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吹给自己听。在别人面前我甚至会有一点紧张……”

    “没有,完全没有的!”阿金说道,“你吹的好极了,我很喜欢。这种声音是在别处听不到的,这也是……也是梦里的独有的经历吧!”

    亦心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让阿金在一旁大眼挤小眼,很是尴尬。她摆摆手,示意让他不必在意。

    “你提到了‘每一首曲子听起来都有不一样的体验’,那我倒是要问问哦,”亦心抱住双腿,头仰在膝盖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刚刚我的即兴演奏,你都听出了什么体验呢?”

    她是真的累坏了,但仍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金,兴奋的表情写明在脸上。

    阿金并没有立即给出答案,他眨着眼,让旋律再一次在脑海中回旋。经过一番细细品味,他问了一个让对方始料不及的问题,“亦心,你为什么叫‘亦心’呢?”

    “啊?”女孩被这个问题突击得目瞪口呆,“我,我……这难道算是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嘛!难道这个名字很不寻常吗?还是说,它不好听?我可不许你这么想!”她撅起嘴,摆出气呼呼的样子。阿金刚要试图解释和道歉,就在这时,从涤水河深底传来一阵阵吼声,水面突然开始波动起来。

    “哎呀,哎呀呀!”

    一个浪头扑过来,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船沿。小船差点没有经受住这剧烈的震动,阿金被冲击得摔倒在船上,样子十分狼狈,亦心的头撞到了船边,整的她又哭又笑。

    “好啦,好啦!”她对着河水大喊道,“我知道,我没有在生气嘛!真是的……”一转眼又看见阿金在一边扮鬼脸,“啊啊啊,不许这么嘲笑我!不然,不然我真的要生气啦!”

    “可别再这么说假话啦,不然涤水河真的要把我们赶下船咯!”阿金又补了一句。女孩的嘴角仍然扬得高高的,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所以,所以你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嘛?”亦心一边问,一边抹去眼角零散的眼泪。“你尽管说!一定要说明白,反正我也不会生气的……”

    阿金只是侧过头看着船外河上的风景。无边无际的涤水河,澄澈透明的涤水河,河上并没有什么突兀的存在,没有礁石,没有露出头的水草,没有其他前进的船只,只有淡淡的白雾环抱着他和她;河水是绝对干净没有杂质的,但是很深,透过雾气的光芒并不能够照亮水底,它的力量在深邃的无底洞面前不值一提。在视线可及之处,没有鱼,没有各种植物,但至深之处的情况无人能料到,有无形的手能够牵动涤水河这样庞然大物的情绪,使它原本平静如镜的表面刹那间变得波涛汹涌。

    这样的存在就静静扎根于水底,等待着自己的秘密有朝一日能够被温柔地揭开。

    “我……我不知道我解释的对不对,一心。”阿金有意让自己的眼睛避开对方的眼神。“在你的笛声里应该藏了很多东西吧,我总感觉它像是在努力表达些什么话……很复杂的内容,听起来,好像那个声音并不是太高兴,里面还藏着许多其他的情绪,好像有一点寂寞,有一点伤心,还有一点希冀?嗯……”

    亦心瞪大了双眼看着他。

    “音乐应该是最能反映人心的吧?我记得好像是这么说的……”阿金挠了挠眉心那个地方,“音乐能够反映人心……我原本以为你最擅长吹奏的,是那些听起来很欢快、很可爱的曲调。但是,但是我听到的声音,它并不像你平时那样爱笑,那样开心,那样有活力。这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像‘一心’这个名字所描述的那样……”

    他没有注意到,女孩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双手不安分地攥起来又松开,抓挠着船底的木头,发出嚓嚓嚓的声音。他撕破了一层纸,一层女孩不愿意让别人注意到的纸,甚至女孩自己都在躲避着这张纸的存在,现在它被无意识地撕破了,没有声音,但足够清晰。

    一心?

    这应该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但她做不到将这个误会澄清,她没办法开口去解释。阿金的话戳中了她的另一个痛处——也许,她吹奏的音乐,被她自己听到的感觉和别人听到的感觉并不一样?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寄托在她笛声中的那个声音的存在,它似乎在透露什么不得了的讯息,一些她几乎已经彻底掩盖的讯息。她有一种被一眼望穿的难堪。

    大家的秘密太多了,多到大家都遗忘了。

    她强颜欢笑。她还能作何解释?一心?她难道要说,她只是一直在假装自己很开心吗?她从来都不曾发自内心笑过?这样的话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更不用说蠢蠢欲动的涤水河——但如果她真的这样说了,如果涤水河并无反应怎么办?她没办法面对这个所谓的“事实“。她不叫一心,但她真的不是一心吗?如果她要逃避,用话语搪塞过去,那两个人就真的会陷进涤水的漩涡,它会毫不留情地将小船掀翻,让丢出不真挚言语的她吃尽苦头。

    涤水,涤水,洗净一切污浊,现在显得无情而让人生厌!这一次,女孩真的急切得要哭了。

    ……

    “……不过我也不是很懂音乐啦。”阿金突然打断了她紧张的思绪,声音里满怀歉意,“我想我说的应该不太对吧,毕竟你吹奏的笛音真的很好听,应该是很擅长什么技巧吧?我相信你肯定能做到各种类型的音乐都能随心吹奏,自由控制曲子的感情,所以吹出什么样的曲子应该都不奇怪……”

    像是被解开了束缚手脚的绳子一样,亦心感觉自己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刚刚她几乎走投无路,这句话及时将她解救出来。

    “啊,我一定要说明,我可不认为‘一心’这个名字不好听!”阿金强调道,“我想,‘一心’指的是你有满满一心的快乐吧!嗯,这么解释就说得通了!满满一心,藏不住的快乐,所以你才会一直都那么开心吧!我真羡慕你!”

    亦心深呼吸了几次,终于笑了出来。“呐,我就当这句话是在夸我吧!”

    “肯定是啊!……啊,不,才不是刻意的夸奖啊,我是真的这样认为的!”

    看到阿金急忙的辩解,亦心感觉自己的心情就像身下的小船一样,飘飘悠悠,稍有起伏,随着风的吹拂逐渐轻快了许多。她不由自主地捧起了自己的笛子,用欣赏的眼神端详着它。阿金以为她又要吹响音乐,立刻安静了下来。

    她放空了自己的耳朵,她要尝试着听一听,从笛子中传出的“独特“声音。

    ……

    ……

    我所期盼着想要一刻不停地言语,

    想要尽数诉说被遗忘的那种心情。

    那种久待细雪融化却无新绿初诞,

    那种捧下落花又在风中即刻凋零,

    那种看天上坠落的星雨无处寻觅,

    那种习惯为自己演奏的一人之行。

    我何尝不愿多留意你那真挚笑颜,

    又怎不希望填满希冀在你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