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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叶隐底渊,第一幕

    毫不夸张地说,我的那位朋友,是整个万梦最可怜、也是最幸运的人,之后也不会再有人做一场像他这样光怪陆离的梦了。

    我们两人的兴趣在本质上是相同的,这也是我们结交的原因之一,当然,最开始的万梦更像是一片荒芜,我们竟成为了这片处女地最初的发现者。我热衷于游览万梦中各处虚拟的山川大海,探求由我潜在的想象力所形成的景象,并把这些扑朔迷离的事物记录并保存下来。而我的朋友,他是一个优雅而充满智慧的人,心中荡漾着一半理性与一半感性。他更偏爱于琢磨万梦本身,对他而言,“万梦是什么”这个问题的价值远大于其他一切内容。他在思考这些问题时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学者一样严肃。

    我还记得我们为数不多几次碰面时的情景,我向他分享我旅途的见闻,任凭我如何吹嘘,如何把我的珍藏描述地多么神奇瑰丽,他总是微微一笑,然后以一种令人无限信服的口气来对我的发言加以解释和修整。他试图将整个万梦纳入手中的框架,用一套特殊却普适的体系来解释万梦的各种情况。这真的是太酷了!虽然我并不是特别理解。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我问他,为什么你这么喜欢钻研我们身处的环境背后的东西?我想绝大多数人来到一个新天地,第一念头应该是尽情地游玩来愉悦自己。但你却截然相反,我的朋友。你思考的目的是什么?不会仅仅是享受挖掘真相的过程吧?

    他笑了笑,那种表情总让我感觉浑身不自在,就好像在他的眼中我是个不学无术的顽童一般。他顺手抓起一把沙子,让它们在指缝里随便流下来,流进袖子里,流进衣服里。我刚想提醒他一句,他却轻轻跺了跺脚,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回答道,沙子现在已经全部回到我的脚下了。

    我很是疑惑。他伸开双手,示意我看过去,周围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沙土地。

    这里当然不是只有沙土的荒漠,朋友。他说道,这里还有花草,有树林,有风雨,有太阳,有不可计数的奇珍异宝。但这都是表象,朋友,也许你能看见,我也能看见,但是后来的人,他们又会看见什么呢?当你在花岸摘下一朵没见过的花,你能预判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意外吗?又或者说,像这样——这么白,这么光洁的细沙,它们就像被地下的磁石吸引着一样,永远都会无视阻隔回归大地……我们都不能从万梦带走任何我们所中意的事物。

    我猜他快要挑明自己的意图了。

    我并不知道,当我们有朝一日离开万梦时,我们究竟能保留多少记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万梦让我着迷——当然我不是一个具有病态的占有欲的人,我只是感觉,潦草地完成这绝无仅有的一场梦未免过于可惜,好奇心驱使着我像一个拓荒者一样不断去开垦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期待它能赠予我足够的回报。

    没想到你有这么独特的野心。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没想到,在我眼中多姿多彩的万梦,在你眼中居然只是一片荒漠罢了。可你又在追求什么呢,朋友?这一场梦会给你带来什么独一无二的收获呢?

    这里太冷清了。他笑着。以后这里会变得热闹起来,我相信。你我二人能到达这里,其他人也同样可以。我想说,如果可能的话,我非常乐意将我的一切发现分享出去,对于一个在白日里经历了无数艰辛和疲惫的人来说,一场好梦是对心灵最为温柔的慰藉。但你也知道,万梦的旅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如果后来者能够了解一些万梦背后的事情,他们可以少走一些弯路——而对于万梦本身,我相信它也能获得后来者们妥善的对待。我爱这里,也希望后来者爱这里。如果我有机会回到这里,看到万梦仍然是一副纯净的模样,于我私心也会有一种骄傲感。……差不多就是这样。

    ……倒也是非常高尚的选择。直到现在我才重新认识我的这位朋友,他的思维模式是我不能企及的,尽管如此,我仍然很乐意与他交谈,也早已习惯了他的某些超出常人想象的言语内容。但这一次,我是真的被震惊到哑口无言。恍惚间我抛出这样一句话,你怎么保证自己的发现能够流传出去呢?

    他想了一想,指了指我的口袋。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口袋里有一支崭新的笔,至于它是怎么来的,我记不得了。

    用笔记。他说道,那语气很是坚定。我们把我们的发现都写下来,写成一本笔记。这是一本属于万梦的书,就让它代替我们在未来的万梦存在下去吧。

    ……

    ……我那可怜的朋友,曾经天真地料想着自己能够随心所欲一窥万梦的玄机,必须承认——他成功了,然而他迎来了于他本身而言彻头彻尾的失败,他触犯了万梦的禁忌,不得不背负难以洗脱的罪责。苦难之人!我不能也无力再记录下去了,不然我也许会面临相同的处境。我永远也忘不掉我们作最后告别时的场景,他面如死灰,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重复,那就是逃出去!

    逃出去!

    我必须停笔了,现在我会将这本笔记丢出去,不知道它会落在谁的手中?——我要采取最终措施了,居然真的应了他的那句话——“我们都不能从万梦带走任何我们所中意的事物“!谁都不能!我会丧失掉我的所有关于万梦的记忆,没有任何挽救的方法!这就是万梦的法则!

    神啊!如果万梦中真的存在神明,就请您宽恕他的罪过,护佑他平安离开吧!

    ……

    ……

    “啪”!

    发出清脆的书本被合上的声音,一双粗糙的手不断摩挲着书的封面,那上面没有一个字。书本的边角已经被磨损得不像样子,看起来像是流传了很长很长时间一样,而且书的历代主人似乎并没有对书进行妥善保养。书的新主人——这个形容枯槁、看起来瘦弱而憔悴的男人,他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佝偻着背,一副灰色的眼镜搭在鼻梁上,视线往远方的涤水河延伸而去。他像是失了神,双眼毫无神采,手中的书呱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就是结局吗?”一个突兀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嗯。”

    眼镜男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他挣扎着起身,将书捧在怀里,拍落上面的尘土。他没有半分想要理会来客的意思,也没有表现出一丝愠怒,他仍然保持着刚才的身姿,只是紧紧捏住了书的最后一页。

    “从我开始观察起计时,你在这里一刻不停地呆了四个小时。”背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本书真的有那么吸引人吗?”

    “……”

    眼镜男并未给出回应。不速之客走上前,就势坐在石头边的泥土地上。眼镜男睁开一只眼略略打量着来者,眉头以一种奇特的纹路扭曲起来。他张了张嘴,只感觉嗓子那里堵着什么东西,发不出声音。

    “这么有意思的内容,你不打算给我讲讲吗?”

    “……实在抱歉,小姐。我做不到……”眼镜男的口气显得唯唯诺诺,“这本书讲的东西过于复杂了,我不太会说话,所以根本讲不出什么好坏。”

    他旁边坐着的那位明显表现出一丝不悦。

    “那么好,我也不过多为难你了。我看我们可以采取另一种更加简单的形式,我问我想知道的,你回答你从书中得知的,不论你用多么凝练的语言来回答,我都能捕捉到我想要的信息,你看怎么样呢,先生?”

    眼镜男感觉自己坐在身下的不是坚硬的石头,而是漩涡。捏着书本的那只手从指尖传来一种针扎的刺痛感,他不由得一哆嗦,书本再一次掉在地上,狼狈不堪。

    “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珍藏的爱书的吗?”来者发问道。

    “不!当然不是……”眼镜男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即便如此,他还是强忍着呕吐感,把书拾起来抱在怀里。“小姐,你问吧……我清楚我没有拒绝的能力,但是如果你提问一些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也只能保持沉默,还望不要责难。”

    “根本不需要那么高深的问题,先生。”来者扬起右嘴角,“我相信你的能力足够满足我的好奇心,毕竟你和我一样都在这里——都在这翻腾着水花的涤水河边上。你有这个所谓的资格,有挖掘各种被掩盖住的信息的能力——好了,废话不多说。你来告诉我,这本书的最后一页,讲的什么故事?”

    “最后一页……”眼镜男抿着嘴唇开始回忆,很奇怪,他宁愿拼凑自己的碎片式的记忆,也不愿意翻开书再多看一眼。

    “讲的是它的两位作者最后分道扬镳的过程。……抱歉,我不知道这个词语用在这里合不合适。但两位作者最后的确是永远分别了,那一对朋友。就书末的留言来看,一个人不得已放弃了他全部在万梦中的记忆,选择强制离开了这里;另一个人……哦,他一直留在万梦中,不清楚有没有成功逃脱。”

    “说的不错,看来你的语言叙述能力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糟糕嘛。“来客抚掌笑道,”第二个问题,你知道在书末留言的那位作者,他是怎样强制离开万梦的吗?”

    眼镜男沉思了好一会儿,表情像雕塑一样生硬。过了许久,他坚定地指向一个地方。

    “那下面。书上是这么写的。”

    顺着他的指尖看去,飞过宽阔的涤水河,在彼岸有一个巨大的影子,那是一株足以遮蔽天空的巨大绿植。

    “人是不会骗自己的,特别是记录下这足足一本书的人。“眼镜男自顾自地说道,”在大难临头的前一刻,人总会在无意识间辨别出正确的道路。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也是唯一离开万梦的可能途径。书中提到过,在花岸正中心的具有数千叶子的无花之花深处,那里正是在梦中滞留的人们自愿选择离开万梦的出口,相应的——那株绿植也会掠夺每一个从此处离开的人所珍藏的梦中记忆,作为她赖以生存的粮食。但,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话音刚落,响亮的掌声伴随着肆无忌惮的笑声像洪水一样倾泻出来,眼镜男有些受宠若惊,直愣愣地看着身边的人。

    “哈!哈!哈!您真的是一位擅长讲故事的人!当然,我丝毫不会怀疑故事的真实性,这是身为一名合格听众的基本素养!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我希望您也不要辜负听众的信任,我也希望您如实回答——这本书的另一位作者,他最后离开万梦了吗?”

    眼镜男长长吸进一口气,眼睛在玻璃后面止不住地转动。这一次他破天荒地翻开了他已经阅读过无数遍的这本书,飞快地翻过每一页纸,飞快地扫过每一个字。他其实很清楚这样做根本是徒劳无功,作为书的忠实读者,他已经对这本书里每一个字都烂熟于心,但是他的手还是停不下来,豆大的汗滴滴下来,额头的温度逐渐升高。一边的发问者笑吟吟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什么珍稀动物。

    “怎么样先生,书中是怎么说的?”

    “啪”!眼镜男一把将书合上,气浪掀过他高高的发际线。他用一种极度委屈的口气缓缓说道:“我想,他……还在这里。”

    “在哪里?在哪里?“发问者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两眼透出贪婪的目光。

    “在……我不知道。”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天哪,天哪。”发问者浑身开始颤抖,“我以为你知道的……哦,不,你肯定知道——毕竟你已经在这本书上花费了这么久时间,我可不相信你察觉不到一些蛛丝马迹。来,大声告诉我,什么支撑着你这个想法??”

    “书上根本没有提到他的后续事情!”眼镜男恼羞成怒,“小姐,你这个问题根本是在刁难我,而我只能将自己的猜测……对,就是猜测!只能把猜测告诉你,至于你信还是不信,那就全然不管我的事了!你大可以把它当成空穴来风一派胡言,但我确实不能再跟你透露什么更多内容了。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做……”

    来者的笑变得阴冷了许多。

    “你还有拒绝的权力吗?哦,恭喜你,先生,因为你的故事讲的实在动人,我不由得对这本书原本的内容产生了好奇心,我都压不住了……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将这本书借给我一段时间,让我好好拜读一番呢?当然……下一次碰面我会把它完完全全还到你手上,我可以起誓……啊,随便了。不知意下如何?”

    这一次,眼镜男采用了少见的冷峻态度。他死死抱住怀中的书,眼睛像猛虎一样凶狠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我劝,你想都不要想,小姐。”

    “那这可是先生你自己的选择。”被叫作“小姐”的人缓步向前,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锃亮的匕首,反握在右手上。刀刃映出她随风招摇的卷发。

    “抱歉,你有要做的事,我也有要做的事。对于你需要这本书来协助自己达成什么目的,我没有丝毫兴趣。我只是很讨厌自私的人,也很讨厌不识时务的人。按照我的习惯,我一般会送他们一个不太体面的退场。“女人越走越近,刀尖将落下的阳光划作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