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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天光,第一幕

    阿金明白,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尽管他很努力地迈步前行,但每一次踏过的距离仍在缩小。他想用力,想跨出一大步,但腿像是失去了部分知觉,软绵无力。他发现自己闯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虽然无形,但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它将最靠近花岸外围的区域变成池沼,变成迷宫,变成阻碍他逃离的荆棘栅栏。

    逃离?他为什么要逃离?

    自己想从哪里逃离?又在逃离什么?他不受控制的大脑开始杂乱地运转,把一个个似是而非的镜头在眼前回溯,这其中的绝大多数他只剩了模糊的印象,记忆力开始退化了,他想。万梦似乎想把他洗刷干净,让他赤裸裸地来到这里,又一尘不染地离开,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把自己的处境忘得一干二净,最后变成一个个在万梦中游荡的梦境剪影。

    ……这样也好。

    他带不走自己所珍藏的那部分,但至少也能抛弃让自己恐惧的另一部分。

    他就是这样逃离的。他快要停下来了。

    回顾自己短短的、略显波折的这一段梦中旅程,阿金并不清楚他从中到底获得了什么,就像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并不能抓住仅存的这一个机会,从中酣畅地汲取一切酸甜苦辣的成分,他只会被动的接受,然后在这一片荒芜的丛林中去苦苦索索寻求一个角落蜷身其中。他做不到主动去拥抱,去抚摸,去亲吻自己的梦,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次又一次露出獠牙和利爪。他似乎太木讷了,然后渐渐变得麻木。

    一次又一次,他的梦中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这是自己应该负起的责任么?

    花岸试图将自己留下。他的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这样一个猜想——此刻他已经难以再跨出一步,脚下的泥土变得软绵,吞没了他的双脚,他越是用力就陷得越深。阿金并未感到太害怕,反而更多的是疑惑。花岸并没有理由这样做,自己也从来没有给它带来什么值得它在意的影响,摘下一枝花,这算是很严重的事吗?如果摘下一枝向日花就足以惹怒整个花岸,那它拖住自己脚步的方式也太温柔了些——抑或是,有什么东西想要把他拦在花岸,就好像还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他回头去完成一样……

    有吗?他苦苦思索着,关于花岸,他并不记得有什么承诺是自己还没有实现的——这太荒谬了。无论对于花岸,还是对于整个万梦而言,他都只是一个渺小的、微不足道的小小存在,微小到即使他此刻原地消失,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其他人注意到他,也不会对万梦有一丝一毫的影响。他有这样一种感觉,自己甚至远远不如花岸里那一丛向日花群中的任何一朵。至少它们还能时刻汲取到来自天空的馈赠,永远沐浴着万梦中最不缺少的阳光。它们还能将自己获取的热量贡献出来,温暖一方土地,赢得其他热情花儿的停留,可以尽情地炫耀自己火热的内心。

    他想起了亦心——那个在花岸万众珍奇间吹奏的女孩,与她同行只有很短的时间,分别也总是来的出人意料。看着她在花丛间徜徉,通过乐声和花草对话交流,阿金甚至萌生出一丝羡慕,如果自己也能像她一样就好了,和万梦万物为友,将自己的心真正融入这方天地,说不定能够领悟到值得珍惜的新事物。她现在在哪儿?也许还在花岸中逗留吧,那确实是一颗值得驻足欣赏的宝石,可惜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再回头多看一眼了。

    亦心……她所说的“演奏给自己听的曲子”,真的能被找到吗?

    至少她不会感到太寂寞,至少……她还有笛子,还有她愿意倾诉的对象。

    自己做不到她那个样子,阿金咬紧着嘴唇,永远做不到。

    但如果没有她的伴随,自己几乎不敢想象抵达花岸这件事。就好像是冥冥中注定一样,他从天虹桥上失足跌落,眼见着丧失了最后抵达花岸的可能,却恰好在涤水河畔遇见了亦心。她自己在茫茫万梦中游荡,却恰好在那个时刻出现在涤水河畔,用吹奏唤醒了自己。阿金对于她有一种莫名的畏惧感,她就像是天生会梦的魔力,总是能够以阿金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需求。也许她什么都能得到,但是阿金可以看出来,她同样身处困顿之中,她在掩饰,说是强颜欢笑有些夸张,但阿金相信,那绝对不是单纯为了安慰当时情绪不定的自己才表现出来的情绪。反倒是她口中的“引梦使”,她的笛子,总是响起一些打破寂静的语声。

    ……

    真的是巧合吗?更像是那个人选择了自己。更像是两个扎根于孤独的人苦苦挣扎一样。

    阿金拼命摇着头,想要把这些杂乱的思绪甩出去。

    蝴蝶休息在他的衣兜中,依偎在那朵无法被看清的花身旁。无论阿金怎样凝聚注意力,由花儿所释放的香气像是蒙蔽了他的其他感官,在他的眼中都只能呈现出一个模糊的样子,像是一张景象飘忽不定的照片。他突然想再试一试,但看着蝴蝶安详地睡着,也不忍心将其惊醒。

    睡吧,他想。在梦中做梦?他也奢望着能体验一次,但万梦永远都是白天,没有昼夜之分,他做不到在日光连续叩响自己的眼皮时还能坚持紧闭双眼。在另一个世界有许多不如意和企盼的人们,化作来到万梦追寻安心之处的游客。那像自己这样在万梦中遭受不幸的人,如果再做一个梦,会梦见什么呢?是反复不休的噩梦,还是片刻的安宁?……

    是一片海。

    蝴蝶的声音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

    是我诞生的地方,金。我现在正在无边大海的深处,白花花的水泡自下往上翻腾着,在无数水泡中,我看到了我——我并没有蜷缩在水泡之中,但那又确实是我,我在看着它,看着那个作为尚未具有活力的“我”,随着冰冷的浪花冲出海平面。在水泡破裂的一刹那,我拼命伸展我的翅膀,将自己的身躯合围。看起来我在保护羸弱的自己,那个“我”还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就被生育它的大海抛出了摇篮。我看着“我”在海面上浮游,浪花几乎要将它碾碎。在经受一次又一次无情的冲击后,它面临着出生这几十秒里最大的危机,海的波纹要将它带到岸上,尖锐的石砾是冷酷的刽子手,静候时机要将被淘汰的生灵处决。可我甚至还没睁开眼睛,意识还没苏醒,我想喊叫,想哭泣,想挣脱这一切,但是那个“我”并无任何反应,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夭折……

    是太阳唤醒了我。是阳光,从我的翅膀间渗透进去。我听到了一个古老的声音,它说:

    天光会将你从苦海中捧起。

    是的,那种灼热的感觉,几乎强行点燃了我的生命,在最后一刻我终于不再迟疑和担忧,挥舞着翅膀乘风飞起。海风咸湿而厚重,挟裹着我的翅膀,让我难以掌握平衡,又重重跌落在靠岸的石头上。阳光烧尽了我浑身的水迹,用不可抵抗的力量将我压制得一动不动。我濒临死亡,那个声音加重了语气,震颤着我的全部,我的一切——

    天光会将你从苦海中捧起。

    ……

    ……

    你真的相信吗,小蝴蝶?

    阿金没有开口,仅仅是这样想着。过了许久,蝴蝶才给予回应。

    梦中的那个我,真的触摸了天空。

    ……

    他没有再多想,或许自己应该庆幸,在苦海中挣扎的并不是他孤独的一人,更何况这趟旅途的结束已经近在咫尺。他原本要做的,是在花岸取回一朵向日花,然后回到万梦的起点,把它送到酒保的手上。也许最开始他抱着强烈的怀疑,但现在不同,他的手上真的有一朵硕大的向日花,饱满而热烈。他相信酒保看见这朵花之后一定会大吃一惊,然后用这朵花变成一位最虔诚的使者,安顿他这一路来的苦闷和忧虑。不错,这是他原本的打算,但现在还多了一件事,他要回到酒屋,和偶遇的蝴蝶,他要向酒保细细说明这一路上发生的一切,他的恐惧、怀疑、不安,还有蝴蝶。他不知道这种想法是出于一种责任感还是怜悯,抑或是感激。但他会实现蝴蝶的夙愿,会让酒保先生为他讲明白,如何追随天光,触摸天空——

    然后,就是永远的别离。

    阿金深呼吸,唤醒了梦中的蝴蝶。在氤氲的花香中沐浴了许久的蝴蝶,此刻鼓足它最后的气力,飞出口袋,停留在阿金的肩膀上。它的触角不时蹭蹭阿金的脖子,来表示它仍然具有生气,这让阿金有些痒痒的。

    我也能照耀到天上的阳光吗?

    会的。蝴蝶回答道,因为我们是一体的。

    他点点头,试图前进,却惊讶地发现刚刚土地的泥泞感已经不复存在,他再一次踏上了坚实的地面,再也没有什么试图牵绊他脚步的东西。他的动作非常迅速,以一种他完全不习惯的速度,抵达了花岸的边界,看到了包围着这一方天地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