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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

    沪海·天溢静苑

    玫瑰园

    …

    身为一座常住人口破两千七百万的特大城市,沪海的殡葬产业升级转型一向走在全国最前列,诺大一个魔都有着好几十家规模化、产业化运作的公共商业陵园,偏安一隅的天溢静苑绝对能算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类。

    地处浦东远郊的天溢静苑有着诸多缺点:譬如规模小,占地不过百亩;位置又偏,隔长江入海口北望崇明岛,最南端毗邻浦东国际机场;它价格还贵,区区三尺坟茔购置价格动辄逾六位数,遑论其主打的玫瑰园高端定制服务,起价更是直追沪海核心地段的楼价。

    十月22号,星期二,一个看似普通的工作日下午,天气尚算风和日丽,在繁茂挺拔的松柏林从遮蔽下,平常罕有人至的玫瑰园深处有客悄然来访。

    被修剪得整齐精致的蔷薇灌木丛掩印出浅浅一冢双人草坪墓,顶着呜咽萧瑟的海风,此刻凝眸望向墓碑的两位黑衣女子默契维持着彼此间的缄默。

    大理石材质的碑面上以漂亮的花体字刻着两行诗文:

    …

    Andmorethyburiedloveendears.~Yuan

    Thanaughtexceptitslivingyears.~Laura

    …

    “渊儿最后还是由着司伯父领回了江夏,老一辈人都讲究一个叶落归根,可惜啊,生不能同衾,死无法共冢,你很失望吧…”

    蓦然开腔,头戴黑色渔夫帽的姑娘微微顿首,无从安放的视线滑过带刺的蔷薇枝,飘向葱郁松柏间隙透出的幽蓝天空,话锋咄咄逼人的她眼眸其实早已泪光点点:“置办好一切,想好要以渊之名冠以汝姓,结果终究一场空,迎合了袁大小姐您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

    “不,不能算一场空,即使过程艰难和不被理解,但至少我试过了,哪怕为此无数次去到江夏…”

    无疑章雅梦这番言辞杀伤力不弱,顿时刺得袁郁淳目光一阵涣散,如同在汲取勇气一般,双手温柔的一行行摩挲着碑上的诗文,良久她口中才喃喃呓语道:“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至少我和她的名字都刻在这,喏,你看,已逝的爱情胜却一切,只除却爱情存在过的年岁。”

    “直至最终点,我依然爱你,正如你对我一往情深,悠长的过往,你始终如一…”

    诗文节选自英格兰文豪乔治·拜伦的作品,受雇主晏清的影响,章雅梦对大不列颠文学史亦有所涉猎,小心地瞥了眼袁郁淳的反应,低声吟出《她已离去》选段的她将视线再度投回那两行花体字,继续吟诗道:“如今永不会变心,爱被严封密罩,岁月冻不冷,情敌偷不掉!”

    尽管章雅梦有意控制着自己的语调,但当她念出〈情敌偷不掉〉几字时,持续保持着舒缓语调的声线却不觉加了几分颤音。

    而这个中细微的变化在袁郁淳听来显得格外分明和刺耳,催得她轻抚碑文的手也跟着一道颤栗。

    “别开玩笑了,哪有说什么…情敌的,我真没那种意思…”

    表情如历经一番艰辛的心理斗争,袁郁淳又重重抱了抱那块大理石,转头一凌厉的短发躬身致歉后,袁家大小姐勇敢地迎上那束让她时刻如芒在背的目光:“对不起,起初我确实骗了你们,所以我才是真正意义上那个所谓的小偷。”

    “不好意思,现在我不想再争执这些,也压根不在乎你如何看待我,只不过…”

    眼角滑出两行清泪,恸哭而不自知的章雅梦几度开口而后欲言又止,一向是酷女孩儿装扮的她,偶尔梨花带雨的模样亦是很惹人怜爱。

    “擦一擦吧,渊儿一定也不忍心见到你流眼泪…”

    等袁郁淳掏出手帕时,章雅梦也尝到了自己眼泪的涩味,冷冷一笑后她迎上那束殷切而讨好的目光,俩人重新对视片刻,老章摆手拒绝道:“呵呵,袁大小姐还是习惯随身带着手帕啊,不过不好意思,我才不吃你这套,省省吧。”

    时隔多年后再度见到袁郁淳,心中依然有怨恨的章雅梦就始终没有给过她好脸色看,无论是今天清晨两人约在震旦大学校园里的碰面,还是上午一同探访《触碰》剧组之旅。

    “佳人早已化蝶去,天涯何处觅芳草,你今天也见到了,我之所以如此,也只是为了给她补办一场有仪式感的婚礼,即使仅能以电影的方式来投机取巧…”

    哪怕碰了一整天的软钉子,此刻袁郁淳的眼神依旧真挚,苦笑着将手帕叠好塞回手袋,她再度向章雅梦深深躬身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感激你能在电影正式开拍前特意赶回来,这对我们而言,都意义非凡,唉,你说…要是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是啊,最后她人都不在了,就像刚才说的那样,再执着这些确实已毫无意义,今晨燕园池畔的睹物思人,中午剧组见到的那些久违的道具摆设,一时之间触景伤情,哦,对了!陪着选角时我也骗了你,演袁思远的那个姑娘其实长得挺像她…”

    袁郁淳真诚而又深晦的潜台词以及整日的所见所闻让善良的章雅梦升起几分恻隐之心,随手胡乱地揩了把脸,她苦涩一笑继续说道:“再到这儿…实在忍不住拿江夏那丛孤坟做比较,太多情绪在一起迸发,抱歉,我为自己今天的失态向你赔个罪。”

    连连鞠躬,哭得已是泪眼朦胧的袁郁淳坚持表达着她的内疚:“如果我当初给出的是祝福,诸如…希望你们可以彼此喜欢,然后又都有一起坚定走下去的勇气之类的话,可能今天就不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这大概说得是某次司渊那个丫头鼓起勇气咨询她“我对小雅有好感该怎么办?”时,袁郁淳所给出了某个截然相反的答案,多半那会袁家大小姐已经对渊儿动了情,所以才有私心一说。”

    袁郁淳这番话极尽隐晦之能事,但章雅梦却听懂了,这位难缠的人物当初刚接触司渊时的身份其实更多的是在她身边充当一个树洞的角色。

    “毕竟袁郁淳以一个完美的倾听者身份,留在渊儿身边相当长一段时间,那傻丫头又爱喋喋不休一些同窗琐事,她自然能分析出我已对司渊暗生情愫。”

    强行抑制住翻飞的思绪,章雅梦的视线再度飘向从松柏缝隙中露出的幽蓝天空,她没忍住清声问了句:“所以你当时…当时究竟是怎么回答她的?”

    “其实你表现得也足够明显,只有她才看不出来吧,就像常言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不过比较讽刺和意外的是,身为树洞的我,却逐渐喜欢上了这位胸怀弥天大勇的姑娘…”

    敏锐地察觉出僵局已微微破冰,袁郁淳在擦了擦泪水后坦然承认道:“我告诉她,你们的关系也许保持在暗恋的程度会更合适,毕竟大环境就那样,互相喜欢的正常情侣都是在双向奔赴,而即使两朵百合花互相倾慕…”

    语气稍有凝滞,袁郁淳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彼此间也充满了纠结和犹豫!倘若她鲁莽行事,故事的最后结局可能是连朋友都没得做。”

    “把恫吓藏在真话里,你还真是擅长玩弄人心…但一个懦弱而又沉溺深陷于暗恋游戏的我,未必会有她那份决心,毕竟连袁大小姐您也没能跟随到底…”

    眼中的迷雾散了又聚,章雅梦将头高高抬起,试图以此来阻止眼泪的流出,一番徒劳无功后,她哽咽着以《她已离去》诘问向那尊永远无法发声的大理石:“愠怒的风暴,和悦的阳光,与你再无缘,那无梦的睡乡,是否真的安恬静谧?”

    “你以为我不想奔赴和她的约定?不过数度挣扎求而不得罢了…”

    突然挽起衣袖,袁郁淳凄苦一笑,眸中再度泪光点点,她大方从容地向章雅梦展示手上的伤疤:“愧疚始终如一把刀,它经年累月切割着我的心。”

    “对不起,我不应该暗讽你选择苟且偷生…”

    章雅梦似乎明白了什么,紧抿着唇角,脸挂着泪珠的她在迟疑片刻后深深弯腰向袁郁淳道歉:“我只是…只是…唉,好吧,我承认你说的,人生若能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要不要来一根烟呢?这次…”

    袁郁淳保持着安全距离,从手袋掏出一包新的香烟,撕开后弹出两根,她小心翼翼地捏住包装盒底部,试探着递向还在轻轻抽泣的章雅梦:“你应该不会再拒绝了吧?”

    “嗯,我自己…”

    犹豫着从中抽出一根,章雅梦甚至还没来得及从卫衣口袋里掏出她下飞机后在便利店随意买的打火机,对面的袁郁淳已带着一阵淡淡的海盐香风,护着跃动着火苗的弗拉明多火机递到了老章跟前。

    “我其实自己有!”

    这股只有挨近时才能嗅到的香气像极了海边清爽的空气,混合烟草、砂砾与阳光下草木的味道。

    它轻轻吹拂着,拨动着章雅梦的发丝,轻抚着女孩儿泪痕未干的脸颊。

    裹着泥土的芬芳被袁郁淳那温热的鼻吸一烘托,像软软的丝绒围巾裹在颈间,这片刻的温暖让刚点上烟的章雅梦惘然若失:“呼,好久违的味道啊!”

    “嗯哼,我也很久很久没有勇气再喷它了,鼠尾草和海盐…”

    重新拉开安全距离,袁郁淳给自己也点上一根,吞云吐雾间她眉宇间流露出浓浓温情:“我只敢在睡前偷闻一下她最钟情的香水。”

    “套路真多,你果然还是那个渣女,呼~其实吧,这牌子不过是卿姐爱抽而已…”

    不禁破涕为笑,章雅梦娴熟喷出一串烟圈,瞄了眼指尖过滤嘴位置的logo,她自嘲般哂笑道:“其实大可不必对我费尽心思,你在想什么我很清楚,但对我老板而言,章雅梦这个名字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谦虚了,当初《人间》这首歌就是专门为你和邵总写的吧,包括婉莹在跟的那个电影项目,晏清算是力排众议才上马的…”

    手袋中传来阵轻微的震动声,袁郁淳却理都没理,继续用难以言明的目光凝望着章雅梦,她唏嘘道:“〈颜色不一样的烟火〉,记得他好像用过这个形容词,对待我们这类人,他的态度好像有些截然不同。”

    “连谢指导都不可能知道这些,看来你掌握的情报还真不少…”

    粲然一笑,章雅梦轻轻弹了弹烟灰:“那试试吧,我上午有留心,电影的背景被你放在了海外,这一点很聪明。”

    “不过是没办法的办法,晏清他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一个音乐人,能真情实感地写出表达渊儿那种虽千万人阻挡,但凭一腔孤勇尽情去爱的作品…”

    “你放心吧,我是为了渊儿才来的,当然会尽心给她送上份特别的生日礼物…”

    起手撩了撩垂散于耳际的发丝,章雅梦目光温柔,笑容清浅,一如她大学时代模样。

    随着两人的距离再度拉近,章雅梦自然也感知到袁郁淳手袋里那阵恼人的蜂鸣,呼着烟圈的她瞥了袁大小姐一眼,语气似是寻常而平淡:“谁啊,怎么不接电话?”

    “看你吐圈呢,练得很漂亮嘛…”

    捏着过滤嘴深吸一口,袁郁淳从善如流从包中掏出手机,见最近一个未接来电竟来自袁郁秋后,一阵焦躁后直接选择将电源关掉,她像是跟章雅梦比赛般吐出连串椭圆的烟圈:“没事,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丑罢了。”

    “区区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就在这海风习习,烟雾袅绕间,章雅梦难得与袁郁淳相视一笑。

    “小雅,我能也这样称呼你么?要不,你再说些晏清他对…对我们的看法吧。”

    “袁思远、慕如春、张雅卉…剧本里这三个名字你改动得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一些?毕竟你在小说中人物的姓氏含蓄得多。”

    短暂的沉默期内,两根烟很快同时燃到尽头,而差不多冰释前嫌的两女几乎同时开口找着新的话题。

    “管他呢,随便吧,反正国内首片的名头…”

    洒脱冲章雅梦一摊手,袁郁淳笑容端得是分外明媚:“已确定被小雅你们的《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抢走了,我不得不服气,晏清的气魄是真大啊,也难怪那么多人愿意豁出去陪他玩。”

    “那是我们都对他这个故事有信心,你没关注细语热搜吗?《笑-东》重新定义武侠,额,其实我现在更愿意被人叫做老章…”

    下意识将距离拉开,视线触碰到袁郁淳从期许转而略有苦楚的目光,拆穿她明显的表演成分后章雅梦又不禁莞尔:“你少跟我来这套,但清哥和憬姐的确都是,特别有担当的人!”

    “不晓得为什么,我对翁怀憬感观一直都很平淡,有留学经历对吧?她有说过什么吗,嘿嘿,老章,你这个称呼有问题啊…”

    碎碎念转移着尴尬,袁郁淳望着章雅梦,她期待地等着老章口中的下文。

    “除了那句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其实清哥还说过,月亮都能够弯,百合花也在照常开放。恋爱这么美好的事,如果还得分门别类的话那可就太不作美了…”

    喃喃转述时,章雅梦眼中陡然迸发出一连串晶莹而纯粹的光芒,她满脸骄傲:“人间的情感里,唯一需要去在意的取向,就是爱与真诚的方向!你肯定想不到,这一句话是我憬姐说哒。”

    “爱与真诚的方向…”袁郁淳目光火热地追问道:“还有吗?小雅。”

    …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不用粉墨,不用闪躲,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

    轻轻摇头,章雅梦轻轻哼唱着一段让袁郁淳感到极其陌生的旋律,唱罢老章又一字一句将歌词重复了一遍,带着满满的安全感,她粲然笑道:“这是他俩一块儿补完的歌词,清哥说将来总有一天要发这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