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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餐

    “啥时候回国啊?”

    这句话是从三四月开始留学生圈子里说的最频繁的问候语,可以理解为“你吃了吗”的代餐,虽然这么说有点儿奇怪,吃了吗的代餐,吃代餐......行了行了,怪啰嗦的废话大王。

    白桃和安娜子六月中旬回归故土,笑死,为什么回个家又说得这么壮烈凄惨——没开玩笑,这一年过得,差点牺牲,人家壮士十年归,她们是壮士九个月飞,回国。

    回国前的准备很凌乱,收拾屋子打包行李搬去K的出租屋,白桃东西不算多,小零小碎装一个手提包,抽屉就空旷了,和安娜子头几天采购的发票在夹缝,白桃甚至才发现原来刚刚搬进来那天垫在柜子底下的那层纸一直垫了一年,总说有机会换季衣橱大整理,结果只是规整地重新叠了下衣服,想到英国也没有多少四季之分,到时候万一突变气温从底下抽衣服弄得乱糟糟更麻烦。

    这就是大英帝国,只有冷,挺冷,死冷的区别。

    这方十平米的螺丝壳里,白桃修了一年的道场,阴沟洞里容易翻船,人行道上容易脚崴,马路牙子容易翻车。

    最先清空的床下柜,因为只有冬天最厚的外套大衣,装了真空袋,白桃很不争气地对着空柜子哭出来了,很滑稽,鼻涕流速比眼泪快。笑死了,难不成是因为床下柜长得像棺材没盖板。

    太多东西都长得和刚来曼城那个下午,推开房门箱子卡着差点进不去时候,长得一样了。

    这小破房间,是真的小而破,漏水几次,淹了两次,断水断电英国常态但大可不必这么频繁,信号一直不好,就连窗帘,这都是搬走前最后一周了,卷轴式样连着滑轮杆子一起掉下来,那一刻白桃还在和K发微信,突然一卷帘子掉到眼跟前,没事儿一抬手把杆子卡槽对上按了回去,耗时五分钟,当晚又掉了一次,没事老样子五分钟。真搞笑,和一个工程专业的学生聊天的同时干了个装修工程。

    白桃的修理工能力在初中时候就操练了,十一二岁开始住宿毕竟,不过大英帝国的好奇心真是个无底洞,不断试探白桃的手工能力到底有多深够不够扎实。衣柜分隔板自打去年十一月螺丝掉了白桃自己拧了三回,最后放弃了就一直像块棺材板立在门背后,盖在床下柜上应该更像一个完整的棺材,关着白桃这一年所有的无奈。

    留学生被逼着掌握各种技能,确实是替我提升的一种,心态上的成长,但这种动心忍性劳其筋骨让你增益其所不能的过程,代价是让你过得很要死,最后好结果都无法盖过你对痛苦的深恶痛绝,真就是大可不必,还是别给我这个卧薪尝胆的“锻炼机会”。我又不是越王勾践,但英国倒的霉是真够贱。

    那有人又要喷了,啊你想舒舒服服过日子你就摆烂吧没出息哦。谢谢,可以辛苦,心里苦,承认处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修炼不少是个好事儿,都是人生经历,但问题是你也别得寸进尺哦。不是说要比惨,大家都各有各的痛苦根源,所以老天爷请善待所有普通人,我们没有做错什么。(忽略白桃吃多了骂体重秤这个错)。

    白桃的英国第一年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过了,真是一团乱麻,快刀斩,伤神伤身。

    和广东对门吃了顿中餐,他说到英国这一年到头味蕾经过千变万化之后发觉也就中餐能吃,亘古不变的道理。当初刚来这儿还好奇为什么很多人不肯“入乡随俗”,如今想来真是天真,英国人的饭,英国人自己都不愿意吃。就这么一年白桃没怎么吃过本地食物,就连外带打包都是K之前吃腻了的一家便宜的土耳其烤肉饭,在学校主路上算半个食堂的程度。真不知道英国人都怎么长高的,天天土豆,关键是土豆还不好好做,不好好培育。买回来的土豆比国内更容易坏掉,一两天发芽,三四天开花,话说英国土豆是不是早熟了点,生瓜蛋子妄想早日成年。烹饪也不好好琢磨,这让食材品质差劲的后果雪上加霜。讲真英国菜不难吃,难吃的是英国人做的菜。

    和广东邻居吃的那顿湘菜,两人都不算太能吃辣,但是有说没说没吃多少,这一年大家都有太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开始,何时说合适,说完也没完。

    白桃印象中广东邻居是个死宅死宅的家伙,好吧,没印象他也是这个事实,他自己终于承认了,确实是很宅,宅到他自己莫名有些emo了——夏令时开始之后要是继续保持每天三四点睡中午才起的作息,睡前天极昼的天就亮了,晚安的氛围全无,原来自己磨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只有自己一个人还没睡,却不是在学习,而也没有动力做多少事情。游戏打久了边际效用递减,吃的东西单调,为数不多的兴趣爱好就是看球看游戏直播,久而久之也就这些花样炒冷饭。成绩并不理想,认栽,因为自己确实不好好用功,后悔吗?但用功时候做出来的东西分数也没什么大区别,更没有动力了。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认真活着。

    白桃俨然有些麻木了,在回国前那几天。

    考完最后一场白桃没有所谓的欣喜若狂胜利解放,她冷静得出奇,虽然K说正常,还没反应过来,但白桃心里清楚,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没了任何情绪,没有心跳变化,血压恒定,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但也不引发亢奋抵触。白桃就这么卡在中间,不禁质问自己,这么迫切地想回国逃离大英帝国吗?所有情绪都是回国就能好的吗?舒坦三个月后回曼城又变回那种情绪去呢?回国不是一个解决方案,就当是药引子的一种罢,吃点合胃口的上海小吃糕团能调养不少,治愈一部分麻木的味蕾,但终究是要回去吃大英帝国掉渣发苦的干吐司,面对滚雪球式翻倍的物价和窜天的英镑汇率,双管齐下什么都不敢买不敢吃了,难吃还得忍受经济负担。

    白桃这一年吃了无数包泡面。住所离韩国超市很近,辛拉面不贵,锅里焖煮敲个物以稀为贵的鸡蛋就是完美的一餐汤面。白桃很喜欢吃面食,广东邻居也喜欢辛拉面,所以逢年过节英国人回家只剩下他俩时候两人天天花式煮泡面,敲鸡蛋,撕菜叶,一锅出。

    白桃也是做过复杂的中式菜的,在这一年。有几次做了红烧肉,这个她拿手,调味已经熟练得可以模仿国内饭店,做一大锅和邻居分着吃,一人一碗米饭拌着吃。这些都是白桃第一学期的吃饭学问,第二学期就不再和邻居搭伙吃饭了,也不怎么在宿舍厨房做饭,因为有了K,她每天去K出租屋做饭,然后和K室友F一起三人晚餐。K不吃猪牛肉,白桃就没再操刀过红烧肉,反倒是练出来鸡肉的千百种菜式,如何处理鸡肉去腥味去血水也了如指掌了,毕竟每天都吃鸡,这两个壮年男性人高马大每顿饭需要两斤米两斤鸡。F吃更多肉,K更喜欢米饭多一点,两人的食量也是对白桃手艺的认可,就像说,吃光光,是对厨子最大的赞许。

    然后就到了复活节假期,所有人的日子突然变得不好过了起来,前面也提到过白桃的一系列遭遇,都挤在没几天内,没缓冲时。之后的期末复习阶段白桃很少再做饭,K也是靠三明治填饱肚子,对他来说一斤米饭变成两三片面包夹生菜叶子和塞牙缝的一丝丝罐头鸡鱼肉碎碎,一个月瘦了五公斤,学习的辛苦和胃口削减的结果。以至于有一阵子白桃和K再看到麦当劳赛百味和便利店的冷柜都PTSD,白人食物太糟心了。

    四五月,白桃和K的关系让白桃不断反复审视,两人各有各的浮躁,忍耐限度一再收缩,已经懒得掩藏板着脸面对对方的怨气,不是针对谁,就是这样的生活让人看什么都摆不出半张好看的脸来。

    恋爱是需要积极正向的情绪回馈的,白桃很明白,但很多时候真的真的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乐观积极,脑神经太难学了,加上白桃本身的厌恶生物科学,以一种复仇者心态能学,能背出来,但这样的代价是自己恶心自己,每天对着神经元,这是白桃最讨厌的自己,最讨厌的活法。别人思考神经递质走势的时候白桃忍不住会盘为什么科学要进步,大学对心理学生太自信了以为大家都想做临床医生的普世观念背后的妄想盲目自信等等。

    考完脑神经,白桃回宿舍呆坐了很久,这一学期折磨自己的东西,熬过了,画满人体结构微观宏观彩图的笔记,图像记忆法是白桃唯一的自我安慰,终于有一天还是画画在救自己,救自己这门和艺术思维毫不相干的必修课。

    白桃活得憋屈,活得委屈。

    她没办法控制抱怨,因为抱怨已经是为数不多可以释放的途径,不然就是闭口,打碎牙吞肚子里,这样又是何苦。所以每次K劝她看开点,要多多发掘讨厌的学科中的兴趣,至少让自己不那么反感。白桃冷笑,我是上了一条为了给不切实际的理想寻找代餐的不归路,鬼都知道不可能只学自己喜欢的不喜欢的也得学,问题是不喜欢和厌恶是两种东西,厌恶是浪费生命的感觉。明明都知道大学生以后就业十有八九专业不对口,那为什么还要我在一个不搭嘎的厌恶至极的东西上面耗费身心,折磨到头发都掉了胸闷气短睡不好,这样学习有什么正面影响,只看到了你不做医生的话它是真的没用并且折寿。那就有人说那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做这个那个呢这么早下定论。不好意思,白桃这个人,还真就认死理,这辈子要么和她的理想沾边,要么随时去死都没关系。

    她找了很多年为了给这个大人们都说不现实的梦想找个让自己过得去的代餐,但现在不能更确定,没有代餐,没实现和死了没差。是她自己的问题她自己知道的,但就被推到这里了,这种感觉太窒息。任凭谁劝导都无法切身体会她的感受。

    学期结束,白桃和K的发小还有他女朋友,邻居两个文莱女生还有老F一起聚了次餐。发小是教育心理学的,想做心理学的职业,但碍于教育心理学偏重教育,很多东西没法接触心里没底。K马上大三也要做毕设了,大家都忙忙叨叨的,甚至有一丝蒙圈。白桃则是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意识到自己原来找不到代餐。

    我们会对未来迷茫,大人们总说这很正常。

    白桃有想过平行时空会是什么样。她在那儿不会出国,她会早早领悟自己找不到梦想的代餐,然后考传媒院校戏剧学院吗?她可能会在大学毕业前担心专业面局限性的求职问题,但说不定会有影视圈的人脉,能在戏剧院校找到的实习机会会比外面多,很多经纪公司剧组找工作人员的信息会放在学校里,说不定呢,哪哪都是说不定的,但也许她的二十岁会是有所期待的。没了期待的人每天死一死也无妨。期待的总归是基于看到可能性的前提,什么都看不见,就期待不了了。

    这就是大一,二十岁的白桃,审视自己的无数个日夜,她没有冲动地做任何突变,普罗大众对于暂停的人保留意见,说起这些来,延毕的,GAP的还是换专业,话里话外的“逃兵”,人啊,都爱演。

    白桃既想要月亮又舍不得六便士,又热爱梦想又爱财,痛苦是对她贪婪的惩罚吧。这些该死的痛苦能帮你成长,但这种方式还是……别这样子成长罢了罢了。

    考完白桃和K还有邻居两姑娘喝了顿酒,白桃灌了很多烧酒,笑得放肆,她敬自己好几杯酒,敬自己白辛苦的无数个年头,如果不敬自己这杯,平庸的一生中还有谁会再敬你,和你卑微的想象,是注定却死活不认命的,无名的人啊,就像代餐,随时都可能被另一个没有名字的谁取代,也说不定是你去代替别人,活着重叠的人生,谁都是可以替代的某某,因为都是无名之辈,平庸一生。

    我的名字是白桃,请记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