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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里的朋友2

    这里的朋友2

    今天是最后一节解剖实验课,老师也没什么可以讲的,让我们自由复习。他是一个很邋遢的人,一身白大褂好像从来没洗过,有点发黄,沾着斑斑污渍,像个炸油条的厨师,头发也是油晃晃的。

    他给我们划完书上的重点以后,坐在讲台边打起盹,没等放学就不辞而别,解剖室里的学生也纷纷步入他的后尘。

    冬天里的解剖室寒冷而又森寂,到处弥漫着刺鼻辣眼的福尔马林味。墙上挂满色彩斑斓的人体解剖图谱,后面靠墙立着两个玻璃柜,柜子第一层整齐码着七个头颅骨。第二层放着骨盆和四肢骨。最后一层则是零碎的不规则骨,有椎骨、下颌骨、颞骨等。大部分骨面上涂着透明漆,防止氧化。

    北面墙角放置着两个蓝色塑料桶,里面用福尔马林浸泡着各种内脏,还有半个头颅,他的容貌清晰可见,眉毛和眼睛还栩栩如生。

    教室中央的大梁上垂下一根铁丝,末端拴着一枚螺钉,钉进一副骨架的头顶,这副骨架很完整,骨与骨之间用螺丝和弹簧衔接,关节可以灵活转动。

    四张不锈钢课桌很像装了四条腿的棺椁,前面两张供我们做笔记用,后面两张躺着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皮肤被剥离,胸腔、腹腔、颅腔都被剖开,各个器官保存完好。

    尸体已经很陈旧,听说在这里已经躺了十几年,肌肉微微发黑,但每根大血管都能找到,关节还能活动,尸体不用时就用湿布裹上,再用塑料布裹紧放进棺椁一样的课桌里。

    我和建光嗡嗡背着老师画的重点,抬头一看这里除了我俩和课桌上躺着的那两位,还剩下刘洵和宋信。

    他俩一个翘着二郎腿,背靠着墙坐在最后面背书。一个站在骨架面前与之对视。

    我把书扔在桌子上,走到骨架前对刘洵说:“你瞅啥,不去背书。”

    “没瞅啥,我在猜这位先生生前长的啥模样,你看他面容宽阔,体格健壮,牙齿还很完整,单看牙齿咬合面磨损情况,去世年龄应该不超过四十岁,英年早逝。看他这高大的体格,应该是重体力劳动者,死亡原因可能是心脑血管意外,你看他的骨骼还非常致密光滑,没经历过慢性消耗性疾病。”说完他握住这位先生的手。

    “哦,你不会今天才注意到吧,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猜出来了,我还猜到他是吃粗粮长大的,你看他的下颌骨很宽大。”我说。

    “我还以为只有我自己猜到了,惭愧,还煞有介事的学福尔摩斯推理,”刘洵下意识的掏一下羽绒服的内兜,什么也没摸出来“戒烟快一个月了,还是时时刻刻在想着烟过肺的感觉,一切都索然无味,有时候真想去小卖部里买一盒,一想到已经坚持了这些天,不能前功尽弃,渴望烟的日子里感觉自己真像一副骨架。”

    “看你那点出息,戒个烟跟害一场大病似的。”宋信提着书走过来说。

    “我是没出息,还很窝囊,但那又怎么样呢?有没有出息都是活给别人看的,现在我最想摆脱的人就是我自己,以前太装X,戒烟的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些年是怎么活着的。”刘洵说。

    宋信笑道:“确实,我发现你最近这段时间就是不装X了,以前一下课你就叼着烟站在楼道口,任凭狂风吹乱你的头发。”

    “是啊,刘兄,那时候你虽然不是班里最帅的男人,但绝对是最有风度的男人,让我想起一句诗‘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我说。

    “好啦,别拿我说笑,说正经的,自从学医以来,我发现人这一生真正需要的东西并不多,只要能维持你身体机能正常运转,其他的东西都是多余的。

    医学更像是一门哲学,让你思考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真正属于你,睁大眼睛看看,在这个世界上凡是有形的东西都会毁灭,包括我们的肉体,比如说这栋房子,这张桌子,它能保存多久年?”刘洵坐下来仰视那副骨架,自顾说自己的,也不管我们是否在听。

    建光打断他的话:“我刚成年,别太消极,我对生活还是很有盼头的,家里还等着我娶媳妇生孩子。”

    “我买第一个手机时,那种新奇的感觉到现在还没忘记,刚买时爱不释手,时间长了,感觉越来越不上档次,真想再换一个更高级的。

    “原来我们追求的并不是物质本身,而是物质带给我们的内心感受,而这种内心感受又很容易被动摇,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刚谈恋爱时信誓旦旦,要白头偕老,可是几个月后又轻易变心。如果把感情建立在外貌和物质上,那迟早要变心。

    “有形的东西终究会毁灭,只有无形的才会永存,就像人的思想,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感,这些无形的东西是外力无法毁灭的,还有你脑子里装的知识,这才是真正属于你的,任何人都抢不走。”刘洵说。

    “你的思维太乱,但是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道理我们都懂,人是可以独善其身的,生活在大群体中的人能清心寡欲吗?能活到现在的生物都是亿万年来竞争力、欲望最强的,不然早就灭绝了。”我说。

    刘洵的眼神好像在眺望远方,接着说:“就是因为这样,地球才被霍霍地满目疮痍,科技飞跃,资源无限制开发,这样真的好吗?对地球巧取豪夺,怎么看都像是杀鸡取卵、涸泽而渔。

    “我们的精神世界,正被物质压缩地无处可寻,就拿我们中国人来说吧,除了我们现在还能说汉语,写汉字,还能用什么来证明我们是中国人,我们丢掉了我们的本心。上了这么多的学,我都不知道自己国家的文化到底是啥模样。

    “争来争去,争到的东西真正属于你吗?大千世界,梦幻泡影,得到就意味着失去。抛开身外之物不说,就连我们自己的肉体都不属于我的自己,它属于这个地球,只是承载和表达思想精神的机械。那我们的手机、玩具等等也属于地球,我们取借于地球。既然我们属于地球,那我们死后就会回归地球,组成我们身体的元素被打散,重新组成新的生命。

    “如果我们的思想精神足够强大,就能一代代流传下来,比如说孔子死了吗?相对于肉体而言,他是死了,永远不存在,化成尘土。但是相对于精神境界,他不但没死,还活的轰轰烈烈,两千多年来依然像太阳一样炙烤着大地。一代代伟人逝去,他们的思想依然影响我们的生活。”刘洵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看到的这些人的伟大也是真实的吗?你也是听别人说的,从书上看到的,什么都可以被虚构,包括伟人。”宋信说。

    “这杠我不跟你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说话,写书的为了让书卖得好,又有多少真话,多少假话。”刘洵走到窗户边拉开窗户,冷风嗖嗖吹进来。

    建光打个哈欠,将书垫在脸下,趴在桌子上说:“听你这样一说,我好像悟出一些道理,一个人确实真正需要的东西并不多,一日三餐,几件衣服,一间容身的房子,知心朋友,其他的东西都是多余的,需要的东西越多,烦恼就越多,精神生活其实就是为了打发空闲时间,以前生活苦的时候,人老是挨饿,每天只为填饱肚子忙碌。现在人吃饱饭后空闲时间多了,开始追求精神生活,有的人是看书,有的人是看手机,但是不能为了装X而假装看书,也不能因为无聊沉溺手机里。”

    我有些迷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似乎在说给自己听,谁也无法准确表达出核心思想,我也想插两句:“在我所度过的这些年里,好像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回忆,每天在同样的地方,见同样的人,说同样的话,也未曾下决心去追求某个东西,我不知道我想的是否对,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否错,或许我还是很偏激很固执,但总比自暴自弃好些。”

    窗外有棵垂柳树正对着我们,光滑的柳条垂到地面上,像个长发掩面的女人。课桌上零散地放置着几块椎骨,我们四个无心背书,将课本堆放在椎骨旁边。

    处在这个年龄阶段的我们各有相同的迷茫,但要想表达出为什么迷茫,却又说不清楚。说着似是而非、好像很有道理的话。

    宋信说:“你们几个感慨真多,话越说越糊涂,把你们自己都带进坑里。恕我直言,在座的各位,包括我,都感觉自己好像能指点江山,说的道理能写一本圣经,其实所有人都像轻浮的尘土一样,与其说我们找不到方向,还不如说因为懒,不去尝试,每天可以有大量的时间看手机,为什么不去尝试做一些事情。”

    刘洵注视着骨架那两个黑洞洞的眼孔说:“我从来没想过我为什么学医,因为我爸是医生,所以我也跟着学医,在我记忆中全是我爸穿白大褂在医院上班的场景,我爸一直很忙,连家都住在医院病房楼后面的家属院,从小我就目睹人的生老病死,我也见过病人家属抬着死去的病人在医院闹事,我不知道我从小形成的对人性和生存的理解对不对。”他说完惨惨一笑,握住骨架的手。

    几个人谁也没说话,风吹着树枝簌簌作响。刘洵一直在抖腿,估计是烟瘾在作祟。我小时候也是喜欢胡思乱想,脑子里装着许多问题,一直以为只有我自己才是有主见、有思想的人,原来每个人都一样。

    今天是最后一节解剖课,今天放学后就再也不会来这里上课。仔细审视一遍教室里这几位为医疗教育做出重要贡献的人,想想自己多年以后是不是也要躺在这样的教室。

    似乎每个人脑子里的道理都掏了出来,谁也讲不出再深刻一点的话。人都喜欢故作高深,希望能用自己的道理去影响别人,有意无意去罗织一些废话,甚至谎话。

    “咣咣—”,教室后门被人重重地拍个两下,我们四个都回过头向后看去。只看见一个肥硕的身影矗立在门前。

    是隔壁班的殷正,跟谁都自来熟,没什么心眼,讲起话来如哼哈二将一般震耳欲聋。每天上课时都提着个能装二斤水的“富光”牌塑料杯,里面泡着素雅的杭白菊,闲着没事时就捧着杯子欣赏菊花。

    “咋不说啦?我站在那里听老大会儿了,你们几个酸腐文人又在炖鸡汤。”殷正把水杯放桌子上,拉个板凳坐下,裹紧黑色羽绒服,脖子缩进领子里。

    殷正坐稳后用脚尖戳一戳刘洵的脚尖,说:“你的烟我吸一个。”

    刘洵苦笑道:“我戒烟了,以后可能不再吸烟了。”

    殷正也不经常吸烟,看见别的同学在吸烟,他就上前笑嘻嘻讨一根,也不管熟不熟就跟着侃大山,别人看他像熊猫一样憨拙,也可以跟他侃侃而谈。

    “哦,那我也不吸了。我一直站在后面,你们都没发现我,你看你们道理讲得一套套的,说起话来像个哲学家,俺是农村出来的,只会说良心话,年轻人还是务实好,”殷正打个哈哈接着说“吃饱饭才踏实,睡足觉才稳当,俺农村人啥也不想。”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比谁都会掉书袋,‘在下姓殷名正,字虚己,归德府人氏’,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字。要不是我跟你同乡,谁他娘的知道归德府是哪朝哪代的事。”我说。

    “这真不是我的本意,都是我爷教我的,他当了半辈子的乡村语文老师,上大学走那天他教我说的,他说上了大学要做个有学问的人,首先自我介绍得有文化。我的名和字都是我爷给起的。”殷正说完,斜着眼睛压低声音继续说“你听说了吗?镇上最大的那家饭店的老板娘跟店里的一个厨子搞破鞋,被老板捉奸在床,把那厨子打得都住院啦,老悲惨了。

    “那天老板去市里进货,跟几个朋友一块喝酒,晚上本不打算回来,给老板娘打电话说不回来了,谁知半夜又回来了,老板娘还跟厨子在床上办事,被老板逮个正着,你想想这捉奸在床多刺激。”

    殷正拧开杯子喝口水,品一品接着说:“你看他店里生意多好,这一下弄得他后半辈子挣再多钱也没啥滋味。我第一次见那老板娘时就觉得她肯定会出事,那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还吊眼梢。”

    建光笑道:“是不是把你的魂也给勾走了。说的跟你在旁边看似的,还绘声绘色的,给老板通风报信的就是你吧。”

    “镇上的人都知道了,我是听食堂卖拉面的说的,我当时一听就不觉意外,依老板的性格是不会离婚的,太老实啦,还有俩孩子,打碎牙也得往肚子里咽。”殷正一脸认真严肃的表情。

    我们四个相视而笑,没想到殷正这么喜欢操心闲事。那家饭店我只去过一次,门朝哪我都记不起来。

    宋信说:“以后咱们哥几个讨老婆找对象,得先让殷老弟给把把关。”

    殷正说:“《麻衣神相》我也是略知一二,论看面相,在座各位都不及我殷某人。”

    刘洵笑道:“以前算命先生说我一身官相,我看都不及殷贤弟分毫,你看殷贤弟这方面大耳,标准的官相,跟朝鲜的金书记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说:“你说这话我不抬杠,这面相在哪都能吃得开。”

    放学铃声响起,外面开始喧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