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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老友的婚礼3

    老友的婚礼

    田耘结婚这天天气阴冷,灰色的云压的很低,幸好没有风。迎亲的车队在田野间的小柏油路上穿行,路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一栋栋贴着白瓷片的新楼房掺杂在红砖垒成的旧房子里。

    今天是黄历中的吉日,路上遇见好几家结婚的车队,相互礼让着,经过了狭窄的乡间小路。

    我坐在车队后面一辆面包车里,车里另外两个人是田耘的堂兄弟。他们俩在车里边抽烟,边谈论着生活中的琐事。

    这个说,上次在集市上跟哪一家因为剐了车打一架。那个说,家里的地被征了,一亩赔了多少钱。最后又讨论到相亲上。

    他堂哥似乎很反对自由恋爱,愤慨的说:“我感觉还是相亲好,知根知底,一块儿安心过日子,你看我跟我媳妇也是相亲认识的。门当户对,过起日子来相互理解。你看咱庄的那几个自由恋爱结婚的,日子过得也不见得好,成天吵架。谈恋爱时看着挺好,一结婚就傻眼了。”

    经过一座桥时,他堂哥说:“过了桥就到了。”

    桥下的水里漂着浮冰,冰面被砸出了几个窟窿,有几块砖头没有砸透冰面,嵌在冰面上。

    车队刚进村子里,鞭炮声立刻响起,被炸黑的红色炮纸纷纷下落。路边围观的老人紧紧牵着孩子的手,怕他们跑去拾炮。

    车队开到新娘家门口,看热闹的人把胡同围得水泄不通。炮声喧天,吹鼓班子卖力演奏。娘家人出来迎接,田耘下车先和娘家哥来个对拜,再由娘家人迎进家里,先往身上挂红绸缎,像礼仪小姐挂在胸前的条幅,不过田耘挂的是两道,在胸前交叉。

    新郎家的人忙着把礼盒抬进新娘家里,礼盒里放着烧鸡、大鱼、肘子,各六十六件。还有一大块儿染成红色的熟牛肉,另外还有几对糖塑成的仙人、宝塔,看着是那么的世俗。

    我们县南和县北的结婚规矩不一样,县北的结婚直接把新娘接回去拜堂,礼节很简单。而县南的规矩很繁琐,新郎要到新娘家里,在这些大鱼大肉前行二十四拜大礼。

    所谓二十四拜就是每一拜要磕三个头,一共七十二个头,而且花样繁多,有一箭穿心、五朵金花。下拜姿势还要好看,再加上旁边的人起哄,新郎往往记不住自己究竟磕了多少头。更可恶的是,还有人往地上扔石子,新郎不能将这些石头驱走,咬着牙跪在上面也要磕完。

    我和田耘都是县北的人,很不懂他们这边的规矩。那些鸡鱼和肘子被摆在院子里三面大桌子上,堆成丘陵状,非常壮观。

    我跟田耘的几个老表和堂兄弟围在他身边,堤防着有人扔石子。还要帮忙给他数着磕了多少头,他采用最简单的五朵金花拜法。每当完成一拜后,娘家哥还要跟着磕一个头还礼。

    还好,很顺利,没有人扔石子,只有几个妇女嚷着:“磕错啦,不是这样的。”

    田耘不管别人怎么起哄,谨慎地磕着头,记住每次磕头的方位。在红布上来回穿插,完成他的五朵金花二十四拜。

    拜完后,新郎要去新娘闺房里请新娘出来,来回要请三次,新娘才在众姐妹的簇拥下出了闺房。新娘穿着粉红色的婚纱,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底,眼神中即有羞怯又有喜悦。

    新郎牵着新娘的手一起上花车。在上车前,新郎最后一次同娘家哥对拜一次。

    车队整理好队形,娘家哥扶着花车的车窗,缓缓送出村子。回去的时候不能按原路返回,走了另外一条乡间小路。淡淡的雾凝固在一望无边的麦田之上,似乎是为了打破这里的荒凉,领头的那辆车里时不时扔出一盘炮,惊得树枝深处的麻雀四散飞逃。

    花车在家门口停稳,开车门前要先在车上撒一盘面粉(因为面粉不好洗,现在都换成了滑石粉),里面掺着硬币、彩屑和糖果。然后再由他的堂兄弟拎着铁丝悬吊一块烧红的铁板,往上面边浇醋边绕车一圈,铁板散发着酸味的蒸汽,有些刺鼻。好多老规矩都被遗忘了原来的寓意,这一番如萨满祈福般的仪式进行完后才能开车门。

    锣鼓声、唢呐声震天般的热闹起来。田耘先下车把他的新娘抱下来,抱到院子里已经摆好的香桌前准备拜堂成亲。

    村里举办婚礼,请的司仪一般都是村里最能说会道,且又人品忠厚的人。满面红光的司仪把话筒举到嘴边,先吹口气试试音,接着用沉稳的语气说:“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先安静安静,听我说两句。”院子里满满的全是人,都闭上了嘴,带着笑意听他讲话,只有一些孩子还在嬉闹。

    “下面用掌声热烈祝贺新郎田耘和新娘王菁新婚大喜,祝他们早生贵子、万事如意、白头到老,下面点炮。”一万响的鞭炮在门外摆了十米长,崩了好几分钟,漫天的硫磺味非常刺鼻。

    鞭炮声停歇,吹鼓班奏起百鸟朝凤,司仪在欢快的唢呐声中喊道:“下面我宣布新郎田耘与新娘王菁结为夫妇,一拜天地。”

    夫妇俩对着香桌拜天地,香桌上两边各有一个烛台,中间是个斗。斗里盛满了麦粒,麦粒中插着一把点燃的香,烟气萦绕。香后面还插着一把以前手工织布的工具,叫什么名字我记不起来了,那工具上面挂着一面镜子,估计是男耕女织的寓意吧。

    夫妻对拜后是拜长辈亲戚,七大婶子,八大姨,还有九大姑父、十大舅都要上前受拜,长辈们把礼金扔进香桌上的红盆子里,我们这里叫做“受头”。

    现在基本上都是新郎跪下磕头,新娘站着点头示意。后面的兄弟姐妹如果玩兴大,就上去按住新娘的头,硬让她磕头。

    田耘不停地在磕头,盛钱的红盆子已经满了。羞怯的农村长辈们把钱扔进盆子后,赶紧跑掉,生怕抛头露面。他们面容苍老,如这冬日里的大地一样。一年都不曾花去几张百元钞票,可是到了亲友结婚,慷慨拿出一张扔进红盆子里。

    最后的喜宴才是来宾们最期待的,村子里的喜宴很简陋。露天院子里摆上圆桌,后厨的师傅做起饭来简单粗暴,一个人要做出上百人的饭菜。凉菜都一股脑的倒进洗衣服用的大盆子里调拌,盆子的外壁粘了厚厚一层油垢。炸鸡腿的油不知道反复炸过多少遍,已经浑浊粘稠。

    一切都是这么简单粗暴,而又直接。餐桌上堆满了牛羊肉、烧鸡、火腿、排骨,让我这个习惯吃素的人很难下筷。

    喜宴结束后,田耘忙着送别亲戚,我没有向他告别,隐在众人之中离去。满地鲜红的炮皮随风飘摇,散发着浓烈的硫磺味。看着电线杆上贴着的大红喜字,我面露微笑,对这一天和我们所过往的每一天都心满意足。

    天上的云渐渐稀薄,露出久违的阳光,我又感到无处可去。信步走到以前我和田耘经常散步的那条河边。

    冬日里,此处格外荒凉,枯黄的芦苇荡随着河岸绵延不尽。芦花摇曳,如草原上缓缓移动的羊群。在河两岸列队的杨树似白银铸成。

    寂静的河道里,只有成群的小野鸭在游弋。时而潜入水中,时而追逐、鸣叫。

    我无所顾忌地往前走,不去过问时间,河的尽头是一个大坝。大坝将河水拦在这里,再往前河道干涸,杂草丛生。

    大坝已经年久失修,河水从闸门底部的缝隙中喷射而出,汇成小溪流。

    我站在坝桥上俯视冰冷的河水,平静而又安详,没有一丝波纹,只有小野鸭游过荡起丝丝涟漪。

    不远处有两个人好像在钓鱼,一根长长的鱼竿伸进水里。但又好像不是在钓鱼,用鱼竿在水里搅一阵子后,又换一个地方。虽然我从来没有钓过鱼,但我也能看出来他俩不是在钓鱼,还鬼鬼祟祟的。

    我决定走进看看这两个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我走近他俩身后,躲在一棵杨树后。清楚地看到这两个人,正在往河里扔一种玉米粒大小的红药丸。药丸浮在水面上,我预感到他们俩是在毒野鸭。

    扔药丸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个头不高,头发淡黄,眉毛稀少,面色苍白。虽然营养不良,脸上却写满了精明。

    拿鱼竿的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看样子不是这孩子的父亲。孩子衣服破旧,中年人衣着整洁。

    他们俩应该是在谈论这几天的收成,用的都是我听不懂的暗语。只听懂过年这几天油水多,能多挣点。

    一只小野鸭怯懦地向他们撒药丸的地方游去,好奇地盯着药丸看,还是忍不住吞入肚子里游走了。他们立刻跟着这只吞药的小野鸭走,没多久,我看到那中年人用鱼竿将小野鸭从河里捞出,鱼杆上头是个网兜。小野鸭还在挣扎,那中年人把它从里面掏出来,直接拧断脖子扔进了编织袋中。

    这种事在我们这里见怪不怪,我从树后面向他俩走去,故意咳嗽一声,他们俩看着我,脸上丝毫没有羞愧感。

    当你杀死一头大象时,你可能有罪恶感。但当你踩死一窝蚂蚁时,不但没有罪恶感,还可能为自己的强大沾沾自喜。让我想起小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起虐杀鼹鼠时的狂喜,比着谁更残忍,嬉笑的脸上看不出罪恶感,却是孩童的天真。

    我站在这里一直看着他们,他们终于感觉如鲠在喉,提着半袋小野鸭的尸体走远了。

    一群小野鸭游到河中央,我怕他们会将毒药吞下,拾起半块砖头,砸向它们,小野鸭们惊恐地四处逃窜。

    毒药还在河里漂浮,看似自由的天和地,却危机四伏。我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罪恶,仿佛成了他们的同谋。

    大坝将水拦住,却拦不住人的贪婪。

    人迹罕至的荒野,寒冷的空气,我曾以为这里是我们的心灵净土。现在看来只要有人类存在,就没有什么净土。

    天渐黄昏,玫瑰色的夕阳倒映在水面上。大群大群的喜鹊在一棵高耸的老杨树上聚集,枝枝桠桠上站满了喜鹊。

    还有喜鹊不断向这棵树飞来,吵闹声震耳欲聋。鸟粪如雨点般纷纷落下,地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黑白相间的鸟粪。

    这条路我与田耘不知道走过多少遍,从今以后将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