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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手不会软

    王安石临时歇脚处位于知州府邸的西南,两地走路的话大概有一刻钟的路程。

    海州车行发达,一出大道,随处可以招手叫到一辆载人的马车,资费也不贵,大概就两三文钱。这些马夫都是由厢军转化,除了走海州,还走扬州与江宁,规模庞大,单是这个车行,就消化完海州本地的两千厢军,顺带着还消化了一点扬州方面的厢兵门。而官府在这方面扮演的角色就是统一管理者,保障车夫们的安全。

    海州商业发达,大家出门频繁,如果都是走路的话,还真比较麻烦。有了车行这个东西,厢军这个包袱甩掉了,百姓民众也都满意了,实在是一个一本万利的行当。

    王安石本来对这个事物也很有兴趣,不过从沈欢处出来后,心里满是怒气,满脑子的气恼,哪还有兴致去了解这东西?

    连车也不叫了,径直迈开步伐,大步就往住处行去。

    一路无言,走了一半也许是因为劳累了,步子稍稍放慢,怒气也稍解,不由有了琢磨事情的心思。

    他后半程满脑都是沈欢说的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心里想着,嘴里也念叨着。

    到了住处门口,他竟然念叨了一句:“难道真是我错了?”

    说完悚然一惊,回过神来,紧握拳头,瞪大着眼睛,呼呼说道:“王某怎么会错呢,怎么会!一定是他们错了!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见鬼去吧!”

    说完推开住处之门,大步跨了进去,两步之后,脚步顿了一顿,赫然发现儿子王雱坐在客桌旁,发现他进来也嚯地站了起来。

    “父亲,您回来了?”王雱紧张关切地问。

    王安石皱了皱眉,先是点头,接着走过去坐在一张椅子上,道:“元泽,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父亲您回来。”王雱在王安石坐下后也施施然安坐。

    “有事?”王安石淡然问道。

    王雱不答反问:“父亲,您刚才在门口说谁错了?”

    王安石心里一紧,道:“哦,没什么,也没说谁。”

    王雱眉头一皱,他听得出来,父亲一定撒谎了,可也不能说破,只能又问:“父亲,孩儿听说您去小妹家了?”

    王安石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是的,去看看他们。”

    王雱怒道:“小妹一家也太不像话了,您是长辈,论理该是他们来拜访您,岂有你先去的道理!”

    “为父闲着无事,就逛到他们那去了。怎么,这也不行?”

    王雱慌道:“不是……呃,小妹现在如何了?”

    提起女儿,王安石稍稍有了笑意:“不错,为人母亲,倒也懂事许多了。还有你外甥熙成,长得壮,也可爱懂事。你有空的话也去看看他们吧。”

    王雱点点头,连声说是,末了眼神闪烁地问:“父亲见着沈子贤了?”

    王安石默然点头。

    王雱急道:“他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王安石大是蹙眉,“元泽,你说话做事不要那么多弯弯。不过平常见一见面聊一聊天罢了,能说什么?他怎么说也是你的妹夫。”

    王雱哼道:“他是您的女婿,还与您作对呢!”

    王安石再次默然,想起沈欢刚才与他的争论,怒气又来了,强自压住后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是一个大活人,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我等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赞同我们,跟随我们。”

    “可他是你女婿!”王雱恨恨说道,“他娶的是你女儿。他这样做是要告诉别人他是帮理不帮亲么?这让您的脸往哪搁?”

    王安石冷哼一声,王雱的话还真捅到了他的痛脚,女婿沈欢与他不对付,反而附和于司马光,京城之中还真有不少人看笑话的。什么难听的话都有,说得最多的当然是他王安石站不住理,否则为何连女婿都不帮他?

    听得多了,王安石没多少放在心里,自是无所谓的样子,然而心底深处总有一点点的芥蒂,今日从沈欢处受了气回来,再给儿子揭开伤疤,心里的不痛快就更盛了。

    王雱又道:“父亲,沈子贤若一直这样,以后肯定会坏我等之事!”

    所谓知子莫若父,王雱才开口,王安石就知道他话中有话,不由瞥他一眼,道:“元泽,你又要做什么?”

    王雱笑道:“他沈子贤不是自诩有海州的功劳要在官家面前表现么?我等不管他企图如何,只要他海州在官家面前表现出不好的一面,那么……”

    “放肆!”王安石一拍桌子,在王雱不解地神情下怒骂,“你又要使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么!在官家面前,一旦暴露,形同欺君,是要杀头的,你知道不知道!”

    王雱吓了一跳:“只要我等不说,有谁知道呢?”

    王安石气得胡子都翘起来:“若是真有实情王某倒也不迂腐,可若无事生非,王某人还没有下作到这等地步!”

    “父亲……”王雱还要进言。

    “你不要说了!”王安石一摆手,“要击败对手,就要堂堂正正,这样方能显出我等能力与手段。暗地里使阴招,岂是君子所为!你给为父记住了,没有我的同意,在海州你什么都不要自作主张,否则不要怪我六亲不认!”

    王雱虽然倔强,却也知道父亲的秉性,一旦真生气,谁也保不住他,只能委屈地道:“父亲,你该不会心软了吧?就因为沈子贤是你的女婿,你就放他一马,你要向他认输了么?”

    王安石一愣,既而嘿然一笑:“认输?哼,王某人一生还不知道‘输’字如何书写!总之我心里有数,自有分寸,你不要胡乱鼓捣坏我大事!”

    “父亲真不会心软”王雱不信地再次问道。

    “你说呢?”王安石斜眼看他。

    王雱叹道:“但愿如此。”

    王安石瞪他一眼,道:“你去把韩参政请过来,为父有话要与他说。”

    “韩子华?”王雱撇撇嘴,嘟囔不已,“连儿子都不信,偏要与一个外人亲近么?”

    “你去不去!”王安石怒了。

    王雱没有办法,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动身出去。

    儿子走后,王安石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心里暗道:“元泽,为父这是为了你好。有什么事为父来背就是了。”

    一下又想起女儿那梨花带雨不舍的模样,他也一阵心痛,如果有得选择,他当然不会让女儿受到委屈。可是如今他还能回头么?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王安石没得选择。

    “是的,我不能心软,也不会心软!”王安石脸色狰狞,紧握着拳头,心里纷乱得紧。

    直到韩绛进来他才惊醒,强自平复心情,招呼韩绛坐下。

    王雱尾随而入,还没坐下,王安石却让他出去,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王雱再次不情愿而去。

    坐定的韩绛倒是有点紧张了,王雱去后,他肃颜问道:“介甫,找我何事?”

    王安石沉吟说道:“子华,刚才王某去见沈子贤了。”

    韩绛脸色一紧,迟疑说道:“介甫是说……”

    王安石说道:“谈了很多。”

    韩绛沉默,他知道王安石下面还有更关键的话。

    果然,王安石没有停顿,又道:“谈到了司马君实,也谈到了我等变法之事。”

    韩绛小心地问:“介甫,他……怎么说?”

    王安石苦笑一下,道:“老夫给他批得一无是处!”

    “啊?”韩绛吃惊不已,“他怎么敢……他怎么说都是你的女婿!”吃惊不假,甚至还有点佩服沈欢的狗胆,敢批评王介甫,连官家都不大敢,他……实在是强悍,岳父强悍,女婿也不逊色呀!

    王安石的性格如何,相交了几十年的韩绛怎么会不清楚呢?不过他却惊奇王安石竟然还坐得住,若在往常,谁敢质疑他,他早就暴跳如雷了。

    韩绛心思复杂,却不敢问沈欢到底说了什么,都说是批评了,他还问,这不是当着王安石的面打他的脸么?

    王安石却也不避讳,详细把之前沈欢与他的说的话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末了苦笑叹道:“子华,你说,王某是否真的不如司马君实?”

    韩绛赶紧说道:“介甫说的是什么话,如果不如,官家岂会重用你而不用他?”

    “那不也是任他为相么?”

    “不过一名头罢了,还不如介甫一参政说得准。”

    王安石却不敢自欺欺人,自嘲一笑:“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官家用我而不相我,是否也认为我不比司马君实更适合为相?是否真如沈子贤所说,王某执拗到大多人都受不了?”

    韩绛安慰说道:“介甫,你想多了。”

    王安石恢复过来,道:“只是感慨一下罢了。子华莫要以为王某要向司马君实认输!”

    韩绛笑了:“这才是韩某认识的王介甫嘛!”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王安石又黯然了一会,“不过子华,这话倒也不无道理。你说我等是否该想一想要不要稍稍改变呢?”

    韩绛却是神色一变:“介甫莫要真给沈子贤鼓惑。改的话,岂不是与司马君实一样,暂缓变法么?这样一来,这些年跟随我等的干将一定会无所适从,届时……”

    后果很严重,是的,王安石知道韩绛要说的是什么,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如今的朝堂不是他与司马光两个人的争斗,也不是私人恩怨,而是两个派别,两人下面都有一大批跟随者,谁失败了,就代表哪一方失败,受损的人有一大批。

    因此他们两人都不肯认输,他们不敢输,也输不起!

    最后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王安石叹息不已:“子华,你说当年我等要变法时,有谁能想到今日的局面不?”

    韩绛苦笑不已:“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可惜了,可惜了!”王安石不住摇头,“司马君实也是大才之人,沈子贤更不用说。如果他们都能与我等一道合力往一处使,那该有多好。”

    韩绛笑得更苦了:“介甫不会让沈子贤三言两语说得心软了吧?往日你不会有这么多感慨!”

    王安石神色一凝,嘿笑一下:“子华也认为王某会心软么?”

    韩绛摇摇头,却不知道表示的是什么意思。

    王安石正色说道:“这次请子华过来,就是商量一下怎么对付沈子贤!”

    “对付?”韩绛神色大是古怪,也甚是吃惊,“介甫,你……”

    王安石笑道:“之前我等不是猜测沈子贤想要谋取三司使一位么?今天王某拿话试探他,看他的反应,十有八九不会有错。”

    韩绛浑身一震:“当真?”

    王安石点头承认。

    “果然是好胆色!”韩绛不由叹服,“介甫,你这个女婿了不得,了不得呀!才二十多岁,他就敢打三司使的主意,再过几年,还了得?”

    王安石无奈说道:“他受先帝器重,起点比一般人都要高,所以才会二十多岁就出任一州知州。我等当年这个时候还是一个县令而已吧?如果按部就班,大宋相位,有他一席之地。可惜不能为我所用……所以,我也不能让他上去帮司马君实!”

    韩绛吃惊地看着王安石。

    王安石神色坚定地道:“子华,王某已经打定主意,这次一定不能让他如意。他要三司使,我等偏让他做不成!女婿又怎么样?王某为了大宋基业,一样不会心软,手更不会软!”

    韩绛叹道:“介甫,说吧,你要韩某怎么做?”

    “他们时间掐得很准,就在官家出京前两天上书请封你为参知政事。目的很明显,让官家与我等都没有时间讨论三司使的继任人选,让你兼着,无非就是要等到了海州再谋取。毕竟你做了参政,就不能再继续做三司使。”说到这里王安石笑了,“他们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劈啪响,不过,想要三司使,又岂能那么简单?不要忘了,子华,你现在还兼着三司使呢?”

    韩绛皱着眉头,一时没有明白。

    王安石解释说道:“你毕竟做了差不多十年的三司使,对于三司事务,有谁比得你熟悉?这一点,官家更是清楚。也就是说,要选三司使继任人的话,官家也会考虑你的想法,因为三司业务比较特殊,需要比较专门的人选!”

    韩绛闻言大感振奋:“不错,韩某去职的时候,当然不可能会推荐沈子贤!”

    王安石也笑道:“所以我等先要确定一个适合接受的人。”

    “曾子宣?”韩绛疑问。

    曾布如今是三司副使,虽然说级别也不高,不过对于三司事务,也上手三年了,是一个比较适合接手的人选。

    “曾子宣……”王安石有点皱眉。

    他不大喜欢曾布,倒不是说此人能力不足,相反,他能力很强,否则也不会入得了他的法眼,更不能让由他推荐使用。但是王安石总认为曾布魄力不足,或者说进取心不大,比如市易法实施之后,他就提议过取消,因为此法在开封引起了很大的反对浪潮,后来还是章惇以大毅力大魄力在开封一力推行,才得以施行。

    相对来说,他更认同章惇的魄力,认为把他从开封知府升为三司使更有利于他们行事。

    叹了一口气,王安石无奈说道:“也只能是他了。”

    章惇能力是不错,如果平常时候王安石推荐,估计官家也会同意。可是现在他的竞争对手是沈欢,瞥开能力不说,沈欢另一个优势就是先帝时期他就做过三司的盐铁副使,更有理由升任。在这一点上,章惇竞争不过沈欢。

    为了确保优势,王安石只能选择曾布。

    韩绛先是点头,既而又皱眉说道:“介甫,韩某也许有这么个面子让官家考虑考虑,不过只是这样的话,只怕还难以成事吧?”

    王安石承认说道:“那当然。不过子华莫急,王某还有后招呢!”

    “后招。”

    王安石迟疑片刻才道:“这个就需要用到你五弟持国了。”

    “小五?”韩绛吃了一惊,韩维在家排行第五,因此家里人称他为小五。

    韩绛吃惊的是王安石怎么会想到用韩维,须知道韩维是站在司马光一边反对他王安石的。

    王安石笑道:“持国是反对王某不错,但是他与司马君实不同,持国更传统,更保守,他是真的反对我等的一些经济之道。王某记得我当年还在江宁时,你来信说持国与沈子贤曾经辩论过天下之财有数的话题,当时持国不认同沈子贤,还生了气。现在沈子贤海州因为贸易死了两百多人,闹得天下之人尽知,想来持国更是反对了。而王某知道持国与子华经常通信,会不会提到他的怨言呢?”

    韩绛大感尴尬,韩维反对王安石,但偏偏又是他的亲弟弟,自不会断绝关系。

    王安石又道:“王某不会无凭无据去陷害沈子贤,不过如果持国真有怨言,倒是可以利用一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持国是官家未登基时的藩邸旧人,官家素来念旧情,如果届时子华能在官家面前说一两句持国对沈子贤的怨言,想必官家更应该考虑这个三司使的人选吧,怎么说持国现在还是翰林学士呢。”

    “这……”韩绛大感为难,最后咬牙说道,“介甫放心,韩某知道该怎么做了!以前京城算是我等地盘,而司马君实与我等争斗,如今到了海州,算是他们的地盘了,我等也试试这个与他们争斗的滋味!”

    “哈哈!”王安石大笑不已,“想必会很精彩。子华,王某估计这出戏几天后就会上演,拭目以待吧。”

    “嗯!”韩绛坚定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