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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迈过善恶之门

    新生命诞生之初往往皆是纯粹的,小安楠大抵也一样,唯一掩身蔽体的东西就是裹在她身上的那条破毛毯,你说她是千金小姐也行,是乞丐的贫儿亦可。就是最自负的外人也很难确定他的社会地位。

    不过这会儿,他给裹进了一件白布旧罩衫里边,由于多次使用,不知沾了多少羊水,罩衫已经开始泛黄,自此便打上印章,贴上标签,一转眼正式到位。

    教会的孩子——济贫院的孤儿——吃不饱的苦力——来到世上就要尝拳头,挨巴掌一一个个藐视,无人怜悯。

    小安楠尽情地哭起来。她要是能够意识到自己成了孤儿,命运如何全得看神父和贫民救济处官员会不会发慈悲,可能还会哭得更响亮一些。

    接下来的日子,或者说整个童年,安楠成了一种有组织的背信弃义与欺诈行为的牺牲品,教区当局很慷慨地决定,将安楠送去“寄养”,换成别的说法,就是鼎鼎大名的寄宿学校。

    那里毫无吃得太饱,穿得过暖的麻烦,教父修女会给孩子们以亲如父母的管教。

    这些长辈们说不上有多少文化水平,但胜在阅历丰富自然也就懂得控制生活成本,只要用在教区新一代身上的津贴比规定的少了,那自己每月的生活费自然就多了。

    要是再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只有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每当孩子们成长超标,十个之中定有八个需要渡劫:要么在饥寒交迫下病倒在床,要么一不留神掉进了火里,要不就是偶然之间给呛得半死,只要出现以上其中任何一种情况,可怜的小生命一般都会被送还给上帝,与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从未见过的先人团聚去了。

    发生这样的事,偶尔也会吃官司,很有趣,但大抵不会有事。

    因为这类不识相的举动很快就会被教区医生的证明和当事人的证词给顶回去,前者死人怎么说话全靠活人,后者则是教父要他们怎么发誓他们就怎么发誓,誓词中充满献身精神。

    绝不能指望这种寄养制度会结出什么了不得的或者是丰硕的果实,能活着不进后院小山就已不错。

    一直来到安楠八岁,命运好似迎来转机。

    寄宿学校,连同教区的可持续性竭泽而渔已经挡不住时代浪潮,绅士姥爷们要体面,政府大人们要体面,上帝便很识趣的让路了。

    作为为数不多的旧时代遗产,童年回忆的寄宿学校关门大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概吧……

    公立小学是个不错的门路,能够初步帮助安楠认识这个世界的基本面,唯一可惜的是不包吃住。

    安楠今后需要自己寻找食物,眼见得还是一个苍白瘦弱的孩子,还在长大的年纪,腰却细得不得了。

    然而不知是由于造化还是遗传,安楠心中已经种下了刚毅倔强的精神。这种精神有广阔的空间得以发展,还要归功于寄养所伙食太差,说不定正是由于这种待遇,她才好歹活到了自己的第九个生日。

    这个时期的女孩子往往比男孩子更高更强壮,安楠总能在垃圾桶里抢到比其他孩子更多的食物,比较麻烦的是如何度过冬天,想要找个暖和的地方并不容易。

    在这段最难捱的日子里,安楠只能不断追逐着光明,有光的地方就有火,有火的地方就有温暖。

    很幸运的,她找到了。

    在这座遗世独立的岛上,人们有自己古老的习俗,哪怕是经历外来文明数百年的垦殖也没有中断过传承,反而因为外来者的离去变得更加兴盛。

    岛上存留的庙宇青苔斑驳,纵横错落,其中供奉的神像千奇百怪,风格迥异,可见其信仰是有多混杂,不过好在信仰这种东西总是承载着人类的敬畏,只要站住了脚跟,总有人会帮它圆出一套自洽的逻辑。

    数百上千年的教派冲突,外来者与本土势力的生死相搏,二元对立的信仰理念自然就成了共识。

    于是,代表着邪恶面的魔女兰达与代表着善良的圣兽巴隆诞生了,随着而来还有更文明通俗的传播方式—戏剧舞蹈—祭神舞。

    祭神舞又称巴隆舞,演绎的自然是巴隆兰达,善恶之间势不两立的故事。

    要跳祭神舞,自然得需要最光彩体面的仪式,不仅要有火堆火把,还要有牲肉贡品,最美的是岛上一年只有两季,庆祝节日最好的时段自然是农闲的冬季,后来随着日子越过越好,节日便也不再局限于冬季。

    安楠总会在祭神舞后顺手偷些贡品改善伙食,虽然没少被抓到后胖揍一顿,但在节日里为了喜庆大人们也不好下重手。

    再后来,耳濡目染下,安楠也学会了祭神舞,领班的老头便也不再找她麻烦,反倒有空便邀请她客串一下,或是魔女兰达或是兰达手下的小鬼。

    不过,安楠对此嗤之以鼻,因为相比邪恶的魔女兰达,世人普遍更喜欢巴隆。

    这段时间无疑是安楠过得最舒服的日子,不过好景不长,等到公费教育念完,安楠就必须离开了。

    岛上的高中都是私立的,不是普通人能够负担得起的,想要谋个好出路就必须到大都会,那里才有学费较低并且水平较高的公费高中。

    摆在安楠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呆在岛上老老实实当“魔女”然后找个人将就下半生,要么为了谋个更好的出路去首都上公立高中。

    “离开这里吧,这里不该成为你的束缚。”

    那天,邻班的老头儿啜了口大烟这么说道。

    “我过得挺好的呀。”

    安楠不想离开,她好不容易才在这里感到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

    老头皱了皱眉头,决定带她见见世面。

    到了第二天,两人赶集,一路上能见到好多女人。

    她们大多三五成群,头顶着大小箩筐,腰间挟着竹筛,里面或是盛着绸布衣物,或是堆满水果茶叶……

    这些女人的皮肤大多被晒得又黑又皱,脸上也不见多少笑容,看起来在外人看来好似一切都理所应当。

    老头就那么居高临下的站在山坡上,提着烟杆指着络绎不绝的人群道:“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呀,没怎么样。”

    安楠歪着脑袋道。

    老头冷笑一声,旋即又带着安楠去到部落宗族很少涉足的南部地带,这里俨然已是安楠从未见过的另一个世界。

    数栋全玻璃的屋子,用厚厚的遮光布当着,伴山而建,流水环绕,房间随着山势而下,屋顶都是绿草铺盖。

    每一栋屋子都附带独立的景观花园,面向私人蓝天大海般无边际的泳池,结合了柔软沙发榻和按摩温泉池的凉亭,从屋子的任一个地方往外看都是绝佳的观景点。

    老头指着这片美轮美奂的海岛天堂,咬牙切齿:“你扮了这么多次兰达,知道为什么兰达为什么是邪恶的吗?”

    安楠哪懂这些,摇头默然。

    老头唆了口烟,开始娓娓道来。

    “最初在我们这,想要讨个好生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到海边打渔,当然偶尔也会上山采撷果子,但上山比起到海边打渔却危险的多,林子里有太多毒虫猛兽。”

    “后来有天,外来人乘着大船过来了打破了平静,本地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抓,剩下的还多是些手无寸铁的女人。”

    “这帮女人就只能带着孩子退到山上生活,并且很快在山林里学会了用毒,没事就去海边报仇。”

    “就这样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外来人想了个法子,他们在山上散布谣言,于是最初的传说就诞生了。”

    “魔女兰达会散播恶毒的瘟疫和诅咒,还会杀死小孩。起初当然没几个人信,但只要真的出现了,那些麻烦事便多被归咎到女人身上。”

    “听起来就是这么可笑,外来的还没上山,山里的人就先乱起来了。”

    老头这么说着,一时唏嘘不已。

    原来兰达一开始并不邪恶,硬要说道话反而是当地人的保护神。

    安楠了然后不免叹气,旋即又联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脱口道:“那巴隆不会也不是什么善良的神兽吧?”

    老头哼了声,道:“别说不是了,那畜牲一开始就是山上吃人的。”

    “当时山里的人都被吃了好多,后来人们实在受不了,便给他多上份供。久而久之,这巴隆反倒成了人人敬仰的圣兽,你说气不气人?”

    这种事情实在太荒诞了,安楠听完都不禁闷气嘟嘴。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而且兰达是不是魔女和自己呆在岛上又有什么关系?

    老头许是看穿了安楠的想法,抖了抖烟杆将其中的灰渣倒掉,接着道:“我知道你想呆在这,但这里真不是你应该呆的,特别是像你这样机灵的女娃子。”

    “你不是一直说你不喜欢扮兰达吗?那我告诉你,在这里的女人,不论她们愿不愿意都会被打上魔女兰达的标签!”

    “而男人,呵呵,巴隆为什么只有男人能演?就因为巴隆代表着善良美好,善美好必须战胜邪恶,所以男人地位就该在女人之上,就可以有好几个妻子,就可以坐享其成。”

    此言一出,安楠瞬间明白过来,原来那些女人之所以过得如此不快竟是因为兰达!

    不,应该说这是人们久而久之被祭神舞等一些习俗所灌输的偏见。

    而更讽刺的是,安楠自己还就是靠着这祭神舞才活下来的……

    “人一旦被信仰和习俗改造成了社会工具,再想要改变便是千难万难,因为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何况还是女人。

    我的母亲,我的三个女儿都会祭神舞,但她们都没活多久,就因为她们都被视为兰达,会带来不幸。”

    老头说着,满是鱼尾纹的眼角掺着泪光。

    “大家都看不起她们,甚至厌恶她们,但我清楚得很,”老头一边说着,一边用烟杆子指着海滩的漂亮房子道:“就在那地方,那些外头来的人,他们过得不是这样,他们一夫一妻,过不惯了还得离婚分财产,无论男女都在享福。”

    安楠顺着方向望去,看见了一座位于悬崖上的纯白教堂,屋顶上挂着上千白鸽装饰。

    一对新人在众人的祝福围观中步入教堂,新郎新娘虽看不清楚模样,但新娘那一身曳地的白色婚纱长裙却格外瞩目。

    安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浮夸的衣服,但这震撼的一幕却在少女心头悄悄烙上了印——自己将来也要穿上一回。

    那么…

    首先,当然是离开这里……

    临走前,安楠还有些惆怅,念念不舍的看了一眼寺庙的大门。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得这么认真,那习以为常的感觉,这便是家吧?

    大门的造型非常独特,名字也很响亮,叫做善恶之门,很像是一座尖尖的大山从中间被劈成了两半。

    门上雕饰了很多繁琐的花纹图案和装饰,其中最惹眼的自然还是威武雄壮的圣兽巴隆以及怪异丑陋的兰达。

    迈过这一道坎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了……

    安楠在门前伫立了良久,好一会后才迈起了脚。

    今后又得是自己一个人了吧?

    老头,我真的不想走的,外面的世界一点都不好……

    时空仿佛一下子凝固,万物停滞消亡,最后只剩安楠抱着膝盖坐在门中间……

    吴奇和三藏一路追随安楠的幻影,就仿佛旁观了安楠的半生。

    “她怎么停在这了?”

    吴奇看着突然一动不动的安楠,问道。

    三藏榛首轻叹一声,道:“唉,前路漫漫,迷途苦痛。安施主恐怕是在害怕。”

    害怕?

    听到这,吴奇眉头紧缩,一时沉默。

    想来安楠上大都会的求学之旅必不会是一番坦途,甚至还有大恐怖……

    吴奇想了许多,又摇了摇头,最后叹了口气,道:“那现在怎么办?又要干看着?”

    “当然不是。”三藏捻指一笑,恰如淤塘白莲,从容淡定,提点道:“你没发现吗?那魔头兰达已经许久不见。”

    吴奇恍然惊觉,他和三藏二人都在这里看了人家半辈子了,那兰达神通手段还在三藏之上,确实不应该搁了这么久还没追来。

    三藏继续道:“小僧料想,此间应是那魔头诞生的根本,那魔头怕进来后影响到自己,所以才裹足不前。”

    “诞生的根本?那这不应该是她老巢吗?唐长老你可别唬我呀。”

    吴奇一听这话,顿觉不靠谱。

    三藏哈哈一笑,解释道:“其实那些安施主的过往已经点明了你我这兰达的来历,想来这也是诃犁帝母指明我们过来的原由。”

    “你想呀,那老人家不是也说了,兰达最初代表着那些勤勤恳恳守家护族的妇人,并非一开始便是恶,而是因外人诽谤世俗偏执才渐渐转恶,还有那巴隆,一头外来的食人猛兽却被立成了善良美好的形象,代表男性的权威!

    此二者争斗永无止尽,即便其中有一方倒下了也会再次重生!

    这不正合了道经上那阴阳善恶,互根互生的道理?”

    经三藏这一点拨,吴奇立时悟了,推测道:“所以那魔头怕进来这里会打破平衡,唤醒巴隆?”

    “应该是了,此间乃是安施主心中难得的一方净土,也是一生放不下的执念,那魔头兰达虽然猖狂,但只要胆敢玷污此地,即便不会惊醒安施主的善念招来巴隆,也相当于是自我否定了存在的根基。”

    三藏说完,双掌合十,颇有些感慨。

    吴奇则是再次放眼一圈此地,若有所思的联想到了自己,突然问道:“三藏姐姐,你说我心中是不是也有一方这般妙处不为人所知,又难以割弃?”

    三藏笑了笑,莫名指着自己,笑道:“施主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吴奇听完眼睛一亮,接着问道:“那女娲娘娘和伏羲老祖宗他们呢?”

    三藏顿了顿,神色怪异带着些嫌弃看着吴奇,知道这夯货是又想摇人了,叹道:“施主还是收了那心思吧,你这人看似单纯木讷,实则万念丛生,胆大包天,心思不纯,不然也不会阎罗玉帝佛祖漫天神魔都不收,只得飘去了两位人祖那,你自己扪心自问一下,是不是连自己祖上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被人这么一番数落下来,吴奇也很是尴尬,只能给自己搪塞个——我这不是唯物主义吗?

    还有你秃驴是不是在拐弯抹角的骂老子闷骚?

    吴奇努了努嘴,紧咬这事不放,又道:“既然善恶互根互生,三藏姐姐当属于我的善念,那我应该还有恶念才对吧……”

    但闻此言,三藏立时坐不住了,雪白的额头泌出细汗,怒目而视,道:“施主不要乱来,虽然天命善恶循环,但亦是此消彼长之说,恶念一动,自我堕落,即便吾也未必拉得……”

    说到这,三藏忙又闭口。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吴奇心中的恶念愈发张狂……

    这也实在是三藏管不住自己的嘴,给了吴奇一丝自己能兜底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