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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阴翳年纪事(1)

    景都宾馆

    那时阿喜的手指还是完好的。他从秋蓝身上退下来,感到下身隐隐胀痛。秋蓝背靠枕头躺在床上,用被单裹住半个身子,露出雪白的胸脯。灯光下胸脯看上去像两只撒上糖粉的馒头。房间有股潮气,阿喜低头,嗅到身上汗液和精液混合的味道。

    他走进浴室冲澡,顺手把门带上。热蓬蓬的水浇下来,冲刷他身上的汗液和气味。每次和她做完,他都是第一个进浴室冲凉。有时秋蓝趁他不注意像尾鱼那般溜进来。透过浴室玻璃迷蒙的水汽,他瞧见秋蓝腹部下方小小的三角形,那里缀着一小撮黑色毛发。阿喜移开了视线。他熟悉她的身体,她皮肤的质感,她窄窄的盆骨和小巧的乳头,那是黑暗中的熟悉。他害怕照见明晃光亮下裸身的她。他叫秋蓝先出去。她不听,反倒撩开浴帘挨进来。空间一下子缩挤了。他转身背对她,拎起莲蓬,迅速冲洗下身。秋蓝从背后抱住他,靠过去,胸脯紧贴着他湿漉漉的肩胛骨。

    水声哗哗,像瀑布,像湍急潜流掩住了呼吸。

    每次都是秋蓝开好房等他,她问他为什么选这么一家旧宾馆。他说,怕你被人撞见。秋蓝笑起来,我看是你在怕吧?阿喜不语。他像赶赴一场隐秘盛宴:推开宾馆的玻璃门,经过前台,再穿过长长的幽暗走廊,朝秋蓝短信中告知的房间走去。宾馆铺了厚厚的地毯,减轻了踩踏发出的声响,阿喜沾了雨水的球鞋在上面蹭过,留下一滩水渍。地毯引起他对凶杀案的联想:血迹,尸体裹在被单里,房门关上了,凶手戴口罩,步伐被消音,就这么迎着监控器迅捷离开。接着是发现,警报,混乱、惊恐,以及报纸上篇幅短小的报道(死亡廉价了,关于死亡的讯息更甚)。阿喜敲了敲房门,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天花板的监控器,他很好奇,他的身影经常闯进监控视频,他们一定记得我。

    秋蓝从猫眼看他,打开门,露出半个头,朝他眨眼。这情景,与他遥远的一段记忆重叠。那时他在县城一家餐厅打工,深夜落班,与工友在街边吃烧烤,喝啤酒。有人打趣问他,你还是处男啊?他的脸一阵涨热,尴尬笑起来。他们看阿喜,表情透着戏谑。后半夜,阿喜满身酒气,手中捏紧他们硬塞的“破处钱”,迈向汽车站附近一家老旧的宾馆。三张红色纸币塞在后裤兜,紧贴着阿喜屁股。敲房门时,他心跳得快迸出来。听到褡扣拔开时的“咔嗒”声,他几乎就要转身逃开——但不知为何,身体鼓胀的欲望使他站住了。

    房门打开,那女人躲在门背后。一股热流从阿喜下身涌起,他来不及作任何迟疑就推门进去。门在身后关上,宾馆的红色吊灯照落下来,他转头,看到女人披着头发,背靠墙站着。只一眼,阿喜胃部泛起恶心,恨不得转身就走。她与想象中穿着性感身材火辣的妓女不一样,和散落街头的招嫖卡片上卖弄风情的女郎不一样,甚至和他臆想中注定会发生关系的女人不一样。阿喜结结实实被她骇到了。这女人少说也三十好几了,化粗糙的妆容,戴双银色大耳环,短发,腹部长满褶子的赘肉,令她看起来像头等待被宰的母猪。阿喜坐在床头,胸腔起伏不定,如同被困在一座监牢,无处遁逃。女人开腔道:帅哥,喝了酒呀?她声音有些沙哑,脸色难看,像是因为长期作息颠倒、吃劣质盒饭的结果。阿喜抬头,还是不说话。他因害怕而吞咽口水,喉结在昏暗中上下滑动。女人脸上有一种克制的笑意,随后她恢复了作为妓女的职业操守,瞬时变成一匹经验老道的母马,她迅速剥落内衣裤,露出一对干瘪下垂的乳房,朝阿喜靠过来。阿喜欲起身,却被女人按住了,女人伸手,捂住他裤裆。阿喜穿一条黑色的休闲裤。被她一碰,立刻缴械了,浑身血液沸逆流、沸腾起来。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个衰老的女人啊,而他竟然贪婪像个婴孩,投奔她臃肿的怀抱。她身上有股难闻的香水味,呛得他几欲干呕。她贴住阿喜使他无法动弹。

    阿喜不知这一晚是是怎样结束的,所有既定步骤好像被人为缩短并简化了。他连下身都不顾上冲洗就穿上衣服。在这场交易中,他卖掉了童贞,而她,摄取阿喜稚嫩身体流泻出新鲜精液。仓皇付钱之后,阿喜带着满身的羞耻与满足逃离了宾馆。

    夏夜有风,他张眼望了望路灯下荒芜的汽车站,顿觉这个夜晚与过往任何一个都不同,他完成某个仪式,踏出了他成人的第一步。

    几年过去,阿喜在生活污浊的气流中拔足狂奔。他留了胡子,为了看起来显老,他晨起给头发喷定型啫喱,喷止汗剂,他努力仿照城市年轻人的装扮,但这些掩饰不住他的孩子气,以及对外部世界若有似无的恐惧。

    阿喜换过几份工,他在麦当劳做过服务生,在超市干过搬运工,KTV也呆过一段时间,每一份工都没做久。几年间,他由一处地方徙往另一处地方,像随时会被巨浪掀翻的舢板。

    旧年他在车行工作。来车行的女人不少,但从未有人拿正眼看他。有一天来了一个女人,化着淡妆,一进来,阴沉着脸把钥匙交给阿喜,让他帮洗车。阿喜开车进洗车房,瞥见那个女人握着手机站在车行外面,说话的嘴型和表情像在争吵。他猜想女人争吵的原因,同时忍不住吸嗅车厢的香水味。

    第二次见面,女人的车在半路抛锚,一个电话挂到车行,老板派阿喜去救援,他开车赶去,女人撑伞站在街边抽烟,见到他,紧皱的眉头松开来。阿喜娴熟地检查,修理。天气很热,地上投落一小块阴影。他抬头望一眼,又闻到了那款香水味。他说,最高待遇啊。女人低头笑,逆光剪出一个柔美的轮廓。女人说,把你电话给我存下。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她告诉阿喜她叫秋蓝。后来秋蓝到车行洗车、维护,找的都是阿喜。车行的伙计调侃道,你小子也有今天,这富婆看上你啦!阿喜笑笑没有回应。一个月后,某天落班,阿喜在盥洗室洗手、换衣服,工装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到秋蓝的名字,心噗通噗通剧烈跳起来。这是互留手机之后秋蓝第一次打给他。他擦净手,手机贴住耳边,一阵嘈杂的电流声,他听见她在哭。他的心倏的缩紧了,秋蓝带着哭腔道,你能不能来一趟?

    挂了电话,他反复搓洗沾满油污的手,低头闻一闻腋下,临走前又喷了止汗剂。从车行去秋蓝家要经过一段林荫路。阿喜坐上的士在城中心兜转,的士师傅问他去哪里,他迟疑,报出小区名字,像报出一个与身份极不相称的密令。他忆起当年的宾馆之行,然而这次毕竟不同。他让司机在小区外围再转一圈。转足一圈之后他才蓄足勇气,付钱,落车,朝那片小区走去,按下门铃。

    日后在景都宾馆,阿喜不止一次问:为什么当时你要找我?明知这是个伪问题。情事之后,谁都可以编造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阿喜仍然相信,秋蓝找他,是因为她需要。他的出现符合某个命定的主题:对她残破生活的缝补,是的,偷欢本身就接近于一种缝补。他躺在床上抽烟,秋蓝挨着他的胸膛,手伸出来,搭在他的右胁。在床上她如此服帖、温驯,显露女人该有的柔情该有的情调。阿喜说,是你教我怎么做的,该不该答谢你?秋蓝伸手,在他面前张开,故意开玩笑说,那我呢,是不是该收费?

    开始时他贪恋于这种私密的约会,就在第一次“偷情”(他称之为冠冕堂皇的偷情)之后,他上瘾了,迷上这种背德的关系。那天阿喜进门,见她哭红眼,脸色惨白,没化妆(这是他第一次见着素颜的她,竟也无损姣好的面容)。秋蓝搂住他。他面目张皇地任她抱住,身体僵直,目光止不住在屋里逡巡。花瓶掉落地板摔碎了,她的衣物也散在地上,他凭直觉判断,此刻女人的丈夫(或情夫?)一定刚摔门离开,留给她一个安全又极度危险的空间。他们发生了关系。阿喜带着类似献祭的心情,任凭秋蓝在他背部和手臂上咬,错将他当作报复和发泄的对象。事后阿喜才知,在他来之前,秋蓝灌下不少酒,可他丝毫没有觉察到她的迷醉,只觉得,秋蓝的身体像一口干渴的井,他进去时,她疼得夹紧双腿,鲜红的指甲抠住他的背。他低头看时,只见她双目紧闭,脸上淌泪。

    在乡下

    自有记忆的时候起,“世界”对他而言只是一栋老旧的平房,一个不算后院的后院,院埕内种了几株桑葚树,靠墙立有一架鸡埘。没有夯实的土埕,一到雨天便湿漉一片。鸡屎的味道趁机混入空气,像糜烂的鸡蛋花的味道,像回南天晒不干的衣物散发的酸臭。他低矮的视线无法触及高空,在隔了一扇木板门的房间内,他低头拉扯布条,布条扭成麻花的形状,一端系紧麻将桌的腿,一端捆住他瘦小的脚踝,苍蝇四处嗡嗡飞,在他额头、脸上烙下密实的瘙痒。他从麻将桌底下钻过去,由于布条太短,好几次将麻将桌绊得晃起来,那个他本该叫她“阿嫲”的老女人,用尽诸多刻薄言语骂他“野种”、“死狗”、“害人精”……时而会有巴掌不经意间伴着牌运低落和即时发作的脾气掴下来,厚实的巴掌将他扇得耳廓嗡鸣,在声嚣静止的几秒内,他的眼泪、鼻涕混淆着从脸颊滑落。麻将桌上响起另外三把高低不一的声音,周遭重新恢复原貌时,他听见责备、善意劝诫以及戏谑的调侃自上方落下。

    ——要放伊出去耍一阵啦,整日锁紧紧,像只猴仔。

    ——要不是伊阿母走了,你老人家不会这么凄惨。

    ——你不怕孥仔长大记仇?你一把老骨头要给拆散喽!

    他的意识隔离在外,并没有因此而陷入谈话的泥淖,反而对弥散开的烟味着迷。烟味夹着烧焦的气味渗进鼻腔。他贪婪吸着,像细嗅什么珍贵的鼻烟。他抬起头瞥见阿嫲嘴角叼支烟。这个原本归属男人的动作如今赫然出现她身上,突兀而粗粝。阿嫲嗓门大,动作粗野,打牌时习惯高声骂人。他瞧着她手指动作娴熟地弹敲烟灰,烟灰飘落脏兮兮地板上,灰白、轻盈,像从天而降的微细雪花。他以手指摁压,沾一点烟灰在指尖,搁在鼻孔底下用力吸嗅,烟灰进去了,他止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到牌局结束,牌友散去,阿嫲才蹲下矮胖的身体:我来去市场,你勿乱走,小心食竹仔鱼!他睁大眼看她,又低下头,不敢直视她尖刻的目光。她挎了一只编织袋出门,木板门啪嗒一声锁上。他蜷腿坐着,望向她离去的方向。片刻后,他扶着牌桌站起来(自从母亲离去,他的世界就被裁剪得只剩这一块窄仄的天地),踮脚凝视麻将四散在牌桌上。这些立方体令他痴迷。他很快就把难过和委屈抛在脑后,恢复了孩童贪玩的天性。他伸手拣起一块麻将牌,用牙啃咬,又在牌桌边沿敲一敲,“咔嗒—咔嗒”,麻将牌和桌子碰撞,在空旷的房间响起短暂的有节奏的回音。他咧嘴笑笑,又仰头望望屋顶,屋顶黑瓦遮光,只有透天窗漏下来光柱,光柱照在牌桌上,绿的地方发白,白的地方发亮。他自顾在牌桌圈起来的小天地里耍着,丝毫没有察觉到,如此近似囚禁的日子还会持续下去,直到那个他喊作“爸”的男人在赌场赢了钱,大发慈悲将他送入幼儿园。

    紧缩的世界如橡皮球那样被撑开了。

    他站在祠堂侧门,悠长的走廊阴冷晦暗。旧时这里是私塾,如今改了相貌,两间厢房辟作教室,整齐摆置着漆草绿色的低矮课桌,成了乡里最早的幼儿园。他个子比别人高,坐在后排,脖子伸长像营养不良的狮头鹅。教室与祠堂正厅隔着道木门,每逢初一十五,课间别的孩子嘁嘁喳喳耍成一团,只他一人趴在门上,透过缝隙窥视正厅祭拜的妇人们。烟雾缭绕,攒动的人头令他想起自己的母亲。要是她还在镇上,她也应该是这群诚心妇人中的一个。他喊了她几年“妈”,可是有天她不说一声抛下他走了。这是在他被捆在牌桌之前半年的事。那时他还小,不明个中缘由,醒来发现眠床上只剩他自己,惊慌得坐起来。家中大人说话的声音。他趴在房门口,瞥见客厅挤满人,有他认识的邻居,也有他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们像被什么密令召唤而来。他听见养父拍着茶几激动喊道:肏她妈的!这个双颊塌陷身形瘦削的男人从未这般愤怒过,即便在牌桌上输了钱,最多也是急红眼而已。然而那天,他就像丢了魂一般在屋内来回踱步。

    众人散尽之后,养父翻箱倒柜,试图揪出母亲逃跑的蛛丝马迹。等到养父冷静下来,他躲在房间,意识到危险的临近。养父揪住他衣领,像审问犯人那样逼问他母亲跑哪里去了。事实上,这个举措毫无意义。谁也不知她何时跑路的。自她“嫁”过来,她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逃。那时他还太小,不知晓这个家庭的隐秘。她是家中唯一待他好的,伺候他吃照顾他穿,晚上搂着他睡。她怀里有股淡淡的花露水味。和她躺在眠床就如同躺在安稳的摇篮。然而更多时候,她在半夜被醉酒的养父拖起来,他当着孩子的面扒落她衣衫。孩子看在眼里,在黑暗中,他蜷躺在床上用被单蒙住脸。他听见反复的厮打、啜泣和喘息。养父的骂声尖刻刺耳,他骂她“越南鸡”,骂她活该遭人肏被人骑。他每骂一句都会遭来母亲的反抗,他们扭打成一团,每次争斗都以父亲的胜利告终。

    母亲走后,他成了家族彻彻底底的“外人”。他被推挤着长大,被咒骂,被憎恶,像只遗弃在暗巷里的幼鼠,靠着身体的本能苟活。后来在祠堂中,母亲的形象和其他妇人叠合起来,他瞥见母亲梳一头齐耳短发,身穿白色的确良衬衣和黑色布裤从缝隙间行过,如此遥远而飘渺,像影子般一晃而过,像祭桌上袅袅升腾的香火。

    读小学和初中,他跟别人殴斗,有时只是因为一个眼神,有时因为不经意的嚼舌根。更多时候他被罚站,背靠雪白的墙站立。乡里的教室只有两层楼,隔着栏杆,他的目光越过高墙投向很远的地方。那里有菜地、林檎园、连绵一片的水稻以及无数他道不出名的庄稼。他望见成排水杉沿河而立,再远的地方,就是海了。他的目光逡巡。那个纠缠许久的问题随之浮现,为什么不带我走?这个问题反复敲打他的胸腔,他的额头,他身体的每一个缺口。想着想着他哭了,像打开了门阀。他的发问犹如扔进深渊的石块,噗通一声过后什么也没有。他猜想了无数次母亲留给他的谜题,假若在襁褓中就把他抱走,那么,这之后所有的敌对、打骂、忌恨便不会发生了。可假设终究是虚空的。她做出这样的抉择,其间必定伴着痛苦的权衡。在血肉至亲和自由生活之间,她选择了后者。谁也不知,在跑掉之后,她会不会也陷进另一摊泥淖。再长大之后,他忽然想明白了,他也必须做出决定,就像十多年前母亲做的那样,现在他知晓了个中缘由。原来要花这么多年才能揭开母亲抛给他的谜底:凭什么要我给他送终呢?

    他们养他,对他好,给他吃喝供他上学,都是有条件的。局势发生了转变,随着年月的增长,随着大人日渐衰老,“养儿防老”的观念牢牢的,像夯土的重物,落在他们心底。轮到他们害怕了,轮到这个男人害怕了。他们想要他明白,没有这个家,他只能像只丧家犬。是的,他终于想透彻了,唯有重蹈母亲的覆辙,才能报复那未老先衰不会生育的男人。迟来的醒悟点亮了他晦暗的生活。他意识到,这是他所能握在手中的筹码,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之前遭受的所有屈辱都不值一提了。他这个深陷囹圄的囚徒,发现了秘道,只要静待时机,终有一天他要逃出去。

    这是他站在祠堂走廊前怎么也想不到的,有天他要独自行过一段幽暗距离,迈向那渺远的未知之地。

    蛛网

    秋蓝开车载阿喜去城西的“鱼美人”美容会所,她是那里的会员,每个月都会去一两趟。美容、按摩,做护理,像固定的节日,更衣沐浴,焕然一新。似乎只有借助这些,才能抵臆想中日渐逼近的衰老。衰老像势必降临的末日。阿喜年轻着呢,对此不理解。有时他觉得,他们之间始终挂着道垂帘,厚厚实实的,遮蔽了她本该袒露的面目。在阿喜看来,三十二岁的秋蓝一点也不老(这大概和她没有生育过有关,她的身体没有因另一个生命的到来而消耗),除了眼角细微的纹路,她身上并无任何衰老迹象。

    回来的路上,阿喜坐在副驾,目光从秋蓝身上扫过。她看起来像是刚剥落身上的保鲜膜,更光鲜了,也因此更诱人。大半年过去,阿喜逐渐摸熟了秋蓝的生活习性,就像知悉一头高贵的麋鹿。她出手阔绰,爱逛街买衣服,家里衣柜鞋柜堆得满满,有时懒得出门,就窝在沙发上看书。阿喜知道,秋蓝过去一定不是这样,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截然不同。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看上他一个穷小子呢?

    秋蓝问他,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他疑惑看她一眼,怕死?她摇摇头,不,我不怕死,我怕老。阿喜说,是个人都怕老啊。秋蓝沉默一阵,目光直视前方,像在污浊的记忆中打捞着什么。顷刻后,她的视线拉回来,同时慢吞吞讲起来:我从老家出来的时候才十七岁,比你现在还小,那时出去过的姐妹都说广东遍地是钱,我就来了,坐火车来。谁知道第一份工就给人骗了,招工的人说是五星级酒店,当服务员,其实是拉我们去做小姐……话未说完,他皱了皱眉。秋蓝笑着说:还没说完呢,看把你吓的!阿喜不说话,脸上堆起一丝怪笑。秋蓝于是继续讲:开头那几天来月经,我就请假待在房里,其他人上钟去了,我就琢磨着怎么跑。走廊有监控,门口有保安,身份证又给扣着,跑出去抓回来,会打个半死。熬到晚上,领班的进来,说有个大老板,口味很刁,喜欢处女,问我干不干。我咬紧牙,摇摇头。领班就说,一晚一千呢,伺候舒服了还有小费呀。我就说,我来那个了……领班说,我不管,他们说你是处女,只要是处女就行,客人来头大呀,我们开罪不起。我当时还天真地想,来月经了,他也不敢对我怎样,咬咬牙就去了。

    阿喜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在一起已有半年了,他没想到秋蓝竟在这种情况下向他自我曝露。马路在眼皮底下延伸开去,日头毒辣,阿喜眯缝起眼,沉浸在秋蓝软绵绵的声线里。秋蓝边开车边讲,他越听越觉得,比起她的经历,他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你第一次,给了他?

    呀,你先听我讲。

    好,你讲,你讲。

    直到进了景都宾馆,两人躺床上,秋蓝还没停下。她究竟怎么了。阿喜觉得她有点怪。她看天花板,阿喜看她,想象比现在年轻十几岁的她。天气燥热,空调在墙上发出嗡嗡声,阿喜满头大汗,躺着将上衣脱了,露出壮实的胸肌。秋蓝的声音在房间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他喜欢听秋蓝说话,尤其是叫床时,她的叫声发嗲,类似娇喘,但并不尖利。他登时起了反应,拉起秋蓝的手覆在裤裆上。她抽开手,拍他一下,疼得他翘起脚,“呜哇”叫起来。秋蓝说,大老板没有想象中那么吓人,穿件花衬衣,腰上挂只手机,胳肢窝下夹个黑皮包,梳着主席头,油腻腻的,从走廊走过来就看着我笑。阿喜在头脑中迅速勾勒财大气粗的中年男人形象,想着想着就笑起来。秋蓝骂他,别笑,严肃点。他抑制不住,捂嘴,腹部起伏,笑得更厉害了。

    我站在床边,也不坐,就瞪着他看。他拍拍大腿,意思要我坐过去。我就说,我来月经。他皱眉,很快又舒开,笑着说,坐,坐床上。我就坐下来。床单很白,我怕弄脏了,坐着别扭。他把皮包搁下,脱裤子,花衬衫几下剥光。我很怕,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抽出一叠主席头,晃一晃递过来。我没有接,就坐着,不说话。他顺势搂过来(阿喜的手也搂过来)要亲我,我嘴巴紧闭,他有口臭(阿喜偏过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后来呢?

    我说,大哥我是被骗来的,大哥你救救我,救救我……

    他根本就不信,还以为是借口,手一边脱我衣服,一边在我身上蹭,还捏我(阿喜的手从裙子底下伸上去,伸到胸口,勾住文胸,捏了一下)。

    我越说哭得越厉害,他反而来劲了,趴身上,使劲脱我内裤,我用手死命拉住。

    (他的右手滑落到三角地带,手指勾住内裤的蕾丝边,左边褪下一点,右边再褪下一点,直到脚尖。)

    事实上,他对女人的“第一次”怎么失去了不感兴趣。丢失的永远丢失了,并不属于我。她轻描淡写讲着,仿佛讲的是别人。他忽然发现她的讲述有种魔力,至少眼下看来,话语催生情欲。他翻过身和她做起来。她嘤嘤叫起来,身体配合着起伏,伸动。待他喘着气摊开四肢。女人搂着他汗津津的背,扯过被子盖在身上,把还没说完的补充完整。他沉溺在此种满足中。我二十几年真是白过了。

    我后来能离开那家酒店,也多亏了他,第二次,第三次……后来也不怎么疼了,就是那次床单脏了,衬着白色像朵黑玫瑰。

    阿喜无法将“堕落”、“情妇”这样的字眼套在她身上,当他真的卷进去她参差的人生并成为其中一部分时,他自动站在了她的立场上;在当下,他们是平等的,又或许,他比她还要低贱。他在他们的冷战期充当了替补,这种感觉就像一个站在球场外等了很久的球员,真正在场上飞奔时,早已忘了等待的目的。

    这一切令他觉得自己深陷巨型蛛网中,他们是彼此的猎物,又是彼此的捕手。

    阿喜这么想着时,她突然转过头看他说,下次别戴(套)了。

    他睁大了眼,为什么?

    秋蓝苦笑起来,我打过几次胎,最后一次打,医生说以后再也生不了了……

    阿喜想知道“几次”究竟是多少次,但是话到了嘴边始终没开口。他忽然发觉,秋蓝的话话勾不起他应有的快感,反倒令人怅惘,令他陷入某种酸涩的负罪感。

    这时,秋蓝兀自说,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反正就剩这张脸了,怕老,跟怕死一样。

    出逃

    “出逃”(他将蓄谋已久的离家出走称为“出逃”,以此赋予它悲壮的仪式感)之前,阿喜曾把悬挂在客厅墙上的中国地图取下来,搁在红砖地板上。地图蒙了灰,粉红和绿色显得很淡,他的指尖落在纵横交错的网络上某个点,再划开一条弧线,灰尘沾在指尖,好像在告诫他:顺着这个方向走,会走向洁净之地,他身上所背负的那些苦痛会被洗涤。片刻后他犹豫了,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地名、山川河流、道路阡陌,犹如盘错的网,令他一阵晕眩。他揣摩,想象出走之后所会遭遇的种种磨难。他没有独自出过远门,而这一次,是没有退路的。出逃意味着断绝与旧年月的关联,所有他认识的人,不管是厝边,同学还是朋友,统统要在付诸行动之后强行断绝关系。

    若干年后他们也许还会记起他,会谈论他,就像谈论一桩轶闻或者一个死人(想到这里,他的情绪激荡起来,如风中猎猎作响的旗)。长大十七八岁,阿喜渐渐意识到一点,每个人从一出生就开始了逃离,由岁月的起点,逃到时间的末日。他的母亲逃了,现在终于轮到他。

    那天镇上出了件大事,阿喜骑车路过镇道,看到大人小孩自家中鱼贯而出。阿喜后知后觉,抬眼望去,才发现公路对面的泡沫厂着火了,火势冲天,浓黑如墨的烟柱被风一吹,好像暗夜海面掀起的巨浪。这下有好戏看了,阿喜想到。他那向来好管闲事的养父,此刻一定混迹在扑火或围观的人群中。你们绑不住我的,阿喜想,阿嫲不在家,她在桥头独眼佬家摸麻将。这些都是好兆头,阿喜使劲蹬单车,火速赶回家中。这天很多东西被笼上别样的光晕,阿喜推门时瞥见街对面粮油店,打灰白头髻的老姆坐在塑料椅上摘菜,她脸上还挂着那副淡漠的表情,好像周围人事皆与她无关,阿喜知道她经常上后山尼姑庵,为她深陷牢狱的小儿子添灯祈福。他们家的猫伏在铺头上眯眼,阿喜以前常逗它玩。粮油店斜对面,是阿城叔开了十来年的电子铺,以前阿喜手头有了零花钱,便叫上几个朋友去打电子游戏。他在那里学会了抽烟,学到了地道的脏话,也学会了打人和被打。阿城叔没有儿子只有女儿,听说就要嫁人了,男方是镇上开五金店的。紧挨着电子铺,是一块荒废已久的地,厝主七八十岁了,在马来“过番”,那块地买了几十年,一直未起房子,天长日久,成了厝边头尾堆垃圾扔废弃物的地方。

    这些年乡里变化并不大。比阿喜年长几岁的,有的外出打工,更多的留在镇上。阿喜想过,他成绩差,不可能到外面读书,他们也不会供他继续念下去;日后他会循着别人的轨迹过活,也许再过几年,他们就要他娶老婆生孩子,要他养老送终。想到这些,阿喜一阵心酸,对往昔的怀恋与对未来的恐惧同时在心底翻搅。十几年来,厝边头尾早将阿喜当同乡人,他喝这里的水,吃这里的饭,讲这里的方言,他们从来没有待他不好,偶尔还替他惋惜,说他没了亲娘,怪可怜的。早年乡里人还帮阿喜养父张罗对象,可惜一个又一个,看到他那副“姿娘相”,还带个拖油瓶,摆摆手就拒绝了。阿喜何尝不知这些,只是记忆顽固盘踞着,像栽在心底的种子,年月久了,发芽、抽枝,争着往更高处伸展开去。

    想到这些,阿喜眼底潮湿。他取来铁锤和螺丝刀,凿开养父存钱的抽屉,取出一只装了钱的信封,也不管里头有多少,拿起就往裤兜塞。做完这些,他把事先收拾好的衣物塞进书包,能带走的东西不多,该留下的东西不少。他不知十几年前,母亲是否也是这样——无暇顾及这些了,他匆匆关好门,上锁,钥匙“噗通”一声丢进臭水沟,然后跨上车,沿着大街往公路边骑去。

    直到坐上黄石大巴,阿喜的心还狂跳不已。他抱紧书包,坐他旁边的是个五十来岁的阿伯,满脸褶皱,穿黑色的短袖衫,双目无光。从阿喜上车,他就盯住阿喜看。他的肩膀处洒了好些头皮屑,衬着黑显眼得很。大巴拥挤混乱,编织袋,装着水果的竹篮,扁担,捆成一团的被子,把过道堆得满满。有女人在座位上嗑瓜子,脆响被汽车的轰隆声盖过了,瓜子壳丢的满地都是。车厢空气污浊,脚臭、汗味,家禽的屎尿味混淆着,一阵一阵冲向鼻腔。尽管捂住了鼻子,阿喜还是难受得几欲干呕。车开出一段距离,他还在担心,如果半路有人把车截停,然后上车押他下去,他可怎么办?脑子混乱不堪,他想起电视新闻播报失踪案件,电线杆上贴满有他照片的寻人启事。他们不会的,阿喜想,就当我死了吧,不要再找我了。

    大巴终点站是市区,再远的地方,司机就不去了。在被养父发现“失踪”之前,阿喜能逃多远是多远。利用这段时间,他可以在市区换乘,逃往下一站,至于下一站是哪里,他还没想好。小学有一年养父带他到市区,坐了很久的公车才抵达小公园一带。周边是旧旧的老建筑,骑楼、百货商店,还有隐在巷子里的食肆,当然,还有乡镇上没有的的士和三轮车。现在,当大巴停稳时,阿喜背着包下车。天擦黑,风减弱了南方热月的溽湿。阿喜下车时被人推挤一下,差些跌倒。待他站定,才发现这地方如此陌生,这里既不是车站,也不是什么小公园。他听着喧嚣的说话声,望着不远处闪烁的霓虹。大街上人来人往,再过去,是几栋高大的建筑。阿喜迷路了。他像过街老鼠一样冲到马路对面,招手拦下辆的士。司机问他去哪里,他结结巴巴说,车,车站,汽车总站。

    的士开了二十来分钟,过了一段公路桥之后终于停下。司机伸手问他要五十块。阿喜说,怎么那么贵?司机吼了他一声,嫌贵别坐啊。阿喜意识到自己冲撞了他,懊悔上车前没有讲清车费。市区的的士从来不打表的,他并不知情,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把钱交到司机手中。关上车门后,阿喜逃犯一般狂奔进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