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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宋河

    车过鹤壁,秋蓝被站台的灯光照醒。她从沉睡中醒转过来,呼吸很急,心脏噗噗跳得厉害。她从小就有这个毛病,有一阵子心脏老是跳得飞快,咚咚咚的像面鼓。母亲带她去县医院,医生拿出听诊器在她胸口贴了贴。她紧张地看医生,同时听到心跳的巨响。她想,完了,我一定生病了,不然怎么会跳成这样。那种随时就要告别人世的绝望和恐惧压迫她。就像这一刻她坐靠在高铁座位上那样,她听着嘈杂的说话声,思绪遁入遥远的过去。那时她暗自哀求,医生你救救我吧,你不救我,我会死的。她撇着嘴望向母亲,又低头看那对还未发育好的乳房,泪水止不住在眼底打转。那一刻医生变成了死神的使者。片刻后,他摘下听诊器,宣布道,没啥大碍。母亲皱起眉头,结结巴巴说,真的……没啥事?医生抬起眼,面露微笑地点点头。母亲像得了诏令,气呼呼拉过秋蓝手臂,将她粗暴地拽过来,也不顾诊室有人在,劈头把秋蓝骂了一顿:你说你啊,装什么不好,装病!母亲的咒骂一直持续到医院门口,唾沫星子喷在秋蓝脸上。秋蓝没忍住,又哭了。她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耻辱。

    后来,心跳过快的“病”竟鬼使神差地好了。秋蓝怀疑医生根本没把她的病当一回事,不然为什么不叫她做心电图?凭一只听诊器,医生轻易戳穿了秋蓝无意编造的“谎言”。自那之后,秋蓝相信,凡是身着白大褂的都是骗子。被母亲羞辱的场景也一直没忘。这事过了很久,秋蓝还时不时犯心悸。她揪着同学一脸愁苦地讲自己的“病”,她自怜的模样换来别人的安慰。发小梁诗诗对她说,你要是死了,我陪你。秋蓝看着梁诗诗傻笑,然后模仿电视剧女主角的悲情口吻说,这辈子我恐怕摆脱不了这块心病了。好些年后秋蓝到南方的医院做检查,结果还是一样。医生用广式普通话说,你这个心脏呢没什么毛病,有的人天生心率快,不用担心。医生的话给秋蓝留下更大的困惑。从医院出来,她既庆幸又失望。好像终于结束了,又好像生出更大的病。那年她二十岁,经历了一场失恋,人瘦下来一大圈,每天靠喝酒才能入眠。她恨不得就在这份上死掉,她觉得,一旦在二十岁上死掉,就能永远“活”在二十岁了。

    当然,秋蓝并没有寻死,浑浑噩噩度过个把月后又挺过来了。往后秋蓝还患过大大小小好多场病,病情轻重各不相同,但每次康复她都如同蜕掉一层皮,重获新生。

    现在,秋蓝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放松。列车还没完全停稳,车厢早已站满了乘客,急于下车的人从架上取下行李,排起长队。他们脸上写满疲倦和即将抵达的兴奋。秋蓝转头看窗外,瘦高的列车员吹口哨,手持大声公喊话。声音很响,语速很急,她听着也焦灼起来——这更加速了心跳。排在车门口的人很快下车了,留下满车厢的怪味。每趟列车的气味都不一样,它们盘旋在车厢,宣告这趟高铁载满来自天南地北的人。那气味混合了酸菜泡面、汗味、脚气和难闻的香水味。秋蓝条件反射捂起鼻子。

    从上车到现在,秋蓝一直嗜睡,分不清时间,也不知车到过哪里。中间她到餐车买盒饭。牛柳很咸,吃过几口就搁下了。现在她走到盥洗室,从包里掏出唇膏,对着镜子在两片薄薄的唇上涂了涂。回到座位,高铁已驰离鹤壁,窗外的夜重新涌过来。秋蓝听见有人在聊天。她摘下耳机,将耳机线绕在指间,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斜对面的中年男人讲粤语说:今次股市咁惨,我都玩唔落去!另一个人回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语气透出轻微的嘲讽和虚伪的同情。秋蓝分辨得出,他们应该是粤西的,咬字不是很清晰,带些钝气。车厢安静了,好像大家都愿意停下来,试图从陌生人的对话中抠出几个字眼。秋蓝不知这些广东人跑来河南做什么。也许是来做生意的?广东人会赚钱也爱挣钱,哪里有的捞,就往哪里跑。

    这些广东人的谈话让秋蓝想起了什么,当初为什么到南方去?

    这些年她去过很多地方,有时坐飞机,有时乘高铁。乘高铁北上,列车经过老家再拐过一道弯。她并不怎么回家,偶尔打电话给母亲,三言两语寒暄完就挂了,像完成某个摊到自己身上的任务那样。

    那座叫宋河的小城像尾翻不了身的咸鱼静静地躺着。这些年宋河建了高铁站,越来越多的新楼盘春笋似的冒出来,路上车越发多了,步行街、美食街,手机连锁卖场和大型超市挤在城中心,以不同的姿势改变着小城的景观。可有些东西还是老样子,譬如吃的(烩面、火腿、双脊、宋河麻鸡、油旋馍……),譬如方言。这几年她回宋河的机会不多,但每次一走到城里,就能味道一股浓浓的山寨味,宋河像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总照着别人的装扮来勾画自身,渐渐的也就丢了原来的样子。东施效颦,秋蓝想起这个典故。她很早就离开宋河了,但宋河戳在她身上的那个印章却怎么也洗不掉。这些年她慢慢挣脱了,有的习惯却留下了,比如说梦话和数数,嘴里迸出来的还是宋河话,那是一种介于客家话和北方话之间的方言,发音古怪,尾音总往上扬,所以每个讲宋河话的人听起来都很欢快。

    秋蓝刚到广东那阵子,别人问她老家哪里,她还会解释一番,但别人听一听,过后也就忘了。那时她在超市上班,每天在收银台前站一天,忙时还要帮着卸货,整理货架,到手的工资除掉交房租和伙食费所剩无几。下了夜班,她和几个女同事回合租的农民房。房子是隔间,她们四人住,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比学生宿舍还要挤。有天晚上,宿舍的郑州姑娘突然说,这里的烩面都不正宗,真想吃老家的啊,我喜欢往里头加点醋,别提有多好吃了!郑州姑娘说的是硬邦邦的普通话,说完,她忽然哽咽起来,整个宿舍登时安静了,像音箱被人粗暴地掐断电线。

    秋蓝被这位河南老乡突如其来的哭声给怔住了。她都忘了还有“想家”这回事。她看着老乡一脸的沮丧,走过去坐到她床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往后再有人问秋蓝老家在哪里,她只说河南的,至于河南哪里,讲了你也不知道。

    秋蓝觉得宋河对她来说就像滴在叶子上的水珠,阳光一照,就蒸发掉了。

    回宋河前一天,母亲打电话给她。母亲缺的牙一直没补上,语速一快,讲话就漏风。秋蓝让母亲慢些讲,母亲急了,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扯开嗓门哭诉着,怎么也要秋蓝赶紧回去。挂断电话,秋蓝发了一阵呆。她觉得头上悬着的那根无形的绳索套下来了,套住她脖子,勒得她想哭。好多年她都有这种感觉,不管跑得多远,那根绳子都在,随时准备拴住她。母亲的话在她耳畔打转。母亲说,我夜里做梦,梦见你爸来找我,头发湿湿的,衣服也破,像个乞丐。我问他你为啥这个样,你爸哭说他好惨啊,这几天发大水,屋顶漏个大窟窿,房子都淹了。他话讲不利索,我问他你要弄啥咧,他说啥也不弄,你给我烧条大船,帮我迁坟。母亲的语气稀松平常,秋蓝听着却不是滋味。她向来不喜欢母亲神神道道的样子,讲起这些还有模有样。现在母亲以这个理由要她回去,这让她心情更加复杂。

    秋蓝想起初一那年,父亲在矿上做工,每天夜里归家,衣物上尽携着煤渣,黑黑的,碎碎的,连鞋子也落满。母亲帮他洗衣服,偶尔换成秋蓝洗。轮到她,她会习惯性地抖一抖衣服,将掉在地上的煤渣轻轻扫起来,装进玻璃瓶。她只捡那种看起来带点透亮的煤渣。那只玻璃瓶还是她和梁诗诗在医院后门的垃圾堆捡来的,是输液用的那种窄口瓶,瓶口有个浅黄色的橡胶塞。她收集煤渣有些年头了,直到父亲出事,玻璃瓶才集满一半。

    那天秋蓝正在上数学课。课上到一半,她的心脏突然一阵绞痛。她缓不过气来,就趴到课桌上休息。班主任来喊她。她从座位艰难地挪起身,弓着背,满头大汗地跟在班主任后面走。

    见到母亲,她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母亲从来没有来学校找过她,这还是头一回。

    秋蓝觉着心脏要崩裂开,紧接着,现实就这么硬邦邦地插进她的预感中。

    母亲的眼睛肿成核桃,秋蓝咬着唇看她,像在等待宣判。半晌,母亲说,你爸不好了。

    秋蓝记得特别清楚,母亲说的是“不好了”,不是“走了”不是“去世”,也不是“死”,而是“不好了”。这三个字从母亲口中说出来,那么轻那么慢,却利箭一样刺向秋蓝。

    母亲试图用一个婉转的方式告诉她,不成想抛下的却是赤裸的真相:父亲所在的矿井塌方,包括他在内的五个矿工被压在里头,无人幸免。

    在县城殡仪馆,秋蓝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叔叔雇来一辆卡车,把吊唁的亲戚朋友从镇上拉到县城殡仪馆。秋蓝母女俩坐在驾驶座,一路沉默着。秋蓝别过脸望向窗外,她不敢看母亲,怕看一眼,就会掉进母亲眼底的深渊。开车的是父亲生前的朋友,一个退伍军人。他平时开车是载猪群去屠宰场,现在换成一车人,好像他们也要去屠宰场。

    到了殡仪馆,母亲拉住秋蓝说,不要看了。秋蓝不听。白布掀开,她差些晕过去。那不是她“熟悉”的父亲,那根本就不是她的父亲。尽管请过师傅整饬遗容。这个死去的父亲还是不堪入目。秋蓝看到,横躺着的父亲半块额头是假的,眼窝也是,脸颊敷过粉,看起来像涂过一层厚厚的糖霜。母亲大哭,秋蓝也哭,哭得身体彻底软掉。她的手脚在抖,她想尽快忘掉这一幕。她接受不了父亲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她,连死也带着虚假和耻辱。

    几个亲戚走过来,将秋蓝和母亲拉开。

    秋蓝后来反复确认,她心脏的毛病在目睹父亲遗容那一刻愈发重了。父亲的死在她心底孕育出一颗恐惧的种子。她自幼便崇拜父亲,觉得父亲在,活着就有了意义,现在他走了,活着的意义被蛮横地抽空。有将近一年,秋蓝患了失眠。翻来翻去睡不着,人便容易焦躁,觉得整个世界都和她作对。好不容易睡过去,噩梦这头怪兽就张牙舞爪地闯进来了。她撞见完好的父亲和残缺的父亲,他那两张迥异的脸交叠着在晃动。她和母亲背顶背躺在床上。她捂住嘴不敢哭出声来。屋子里死寂。她知道母亲也在遭遇和她一样的噩梦,只是母亲习惯于无声的哭,她在心里哭,泪水倒着流回去。

    母亲和一群矿工家属去讨说法。尽管他们知道,不管讨不讨得到说法,死去的人永远无法活过来。然而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他们这帮矿工下井,本身是拿命在赌,人的命那么贱,那么脆弱又那么不值钱。这五个人,下矿那天也许还说着笑讲着荤段子。谁也没想到,噩运会砸到他们头上,就像天降暴雨水流向西。终究是不可抗的命。

    赔偿问题谈不拢,矿主早就躲到外地去不见人影了。讨说法的人带着家伙,浩浩荡荡开拔过去。凡是见着矿上的人,就上去围堵。争执不下,双方便打起来。母亲的眉角撞到,眉骨破裂,血流了一脸。她陪母亲到诊所缝针,执意要替母亲去。母亲不让。丫头你瞎掺和啥,好好读你的书。秋蓝和母亲闹,将书包摔地上:都这样了,你还叫我好好读书?

    母亲缝好的眉角缠着纱布,这让她看起来又衰老又可怜。

    秋蓝记得,父亲一死,她本来不错的成绩就飞快往下掉。两件事一头一尾夹住她,让她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人生下来就是落在井底的蛙,抬头不见天光,只有等死的徒劳。所以,也就没什么好挣扎和抵抗了。

    父亲落葬那天,秋蓝将收集了好多年的煤渣倒在坟头。装在玻璃瓶的煤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对秋蓝来说,它们是度量父亲生命的沙漏。煤渣由瓶口往下撒,一点点落下来,很快就倒光了,细碎的煤渣落在黄土上,那么扎眼,像木炭焚烧过后剩下的灰烬。秋蓝跪在坟头哭。她想,也许这就是母亲经常说的命吧。她无心养成的一个癖好,最后以这样的方式见证了父亲的离去。

    母亲从此变了一个人。从前爱说笑的那个她不见了,即便她照常过着日子——打工,买菜,做饭,唠叨,串门跟邻居聊天——秋蓝还是能从她眉眼间瞥见一丝忧虑。那忧虑藏得深。秋蓝怕母亲被击垮。庆幸的是母亲没有垮掉,她坚强地活着。母亲说,我们都要好好过下去。看见母亲鬓角的白发,秋蓝强忍住没有哭。她点点头,答应母亲要好好地过下去。她并没有中断学业,反而一路读完了高中。

    父亲一走,家里的经济支柱就断了。以前母亲种地,现在要去打工贴补家用。母亲去的是变压电器厂,早出晚归,很是辛苦。有天母亲下班,秋蓝做好饭在家等她。吃到一半时母亲搁下碗筷。母亲有件事一直搁在心里没讲。秋蓝说,什么事你说嘛,别藏着。

    母亲犹豫了很久,这才开口说,秋蓝上面“有过”一个姐姐,三岁那年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肌肉萎缩,不长个子,去过好多家医院,把家里的钱花光了,最后还是没办法。这事成为这个家多年抹不去的痛。他们把和姐姐有关的物件销毁了,她满月、周岁拍的照片,她穿的衣服,用的小碗和勺子……仿佛把痕迹抹掉,她就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上。秋蓝努力想象这个三岁死去的姐姐,她想象她的样子,她的眼睛,她说话的声音,可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供她想象。她只能从母亲的讲述中吃力地捕捉零星碎片。说起来,这才是她“应该”遭遇的第一次死亡。关于姐姐的事让秋蓝压抑了好长一阵子。她那时觉得姐姐并没有离开,她还活着,就在这个家里。现在父亲走了,原本由两人共同承受的记忆徒然增加了重量。秋蓝想为母亲分担,却不知道从何做起。她觉得无力觉得沮丧。以前她经常给人欺负,别人欺负,因为她没有兄弟姐妹。秋蓝耿耿于怀,现在明白了,父母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生了秋蓝之后,他们怎么都怀不上孩子。家里只有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儿,这在他们乡下很是罕见。

    母亲讲得很淡然,好像讲的是别人的故事。秋蓝嚼着饭菜,喉咙一阵发苦。

    好多年过去了,秋蓝明白了一件事。父母对她那么好,是怕她也像姐姐那样夭折了,他们不是打心底真正爱她,这让秋蓝觉得痛苦,她觉得自己生下来不过是个补偿。

    秋蓝在高铁上听见孩子的哭声,就在对过的位子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抱着孩子,看样子才几个月大,裹着襁褓,一张小脸哭得通红,坐在这位母亲旁边的是个老太太。看样子像是孩子的姥姥。秋蓝看着他们,想起以前一段经历。她高中毕业时,母亲的一个老相识介绍她去城里当家庭老师。母亲的老相识是个矮胖的阿姨,她说得津津有味,母亲问,都要做些啥呀?她说,帮孩子辅导作业,带他玩,还有钱赚。末了补充一句,吃住在们家。母亲又问,要做饭扫地啥的吗?这个矮胖阿姨摇摇头。母亲抢着替秋蓝问,好像是她要去当家庭老师。矮胖阿姨说,这个你们商量,多劳多得。母亲说,那不就是“小保姆”嘛!在母亲印象中,小保姆跟旧社会当奴婢当侍女的没什么区别。矮胖阿姨打断母亲,那家人阔气的很,请过几个年纪大的,文化水平低,辅导不来作业,你们家秋蓝去了正合适。

    母亲听了觉着有道理,就问秋蓝意见。秋蓝对工作没什么概念,同学毕业都去外地打工,秋蓝不想出去,觉得留在宋河也没什么不好。

    后来秋蓝总会想起当年的经历。想想就觉得自己很傻,有其他工作不做,偏偏去做什么家庭老师。

    秋蓝去的那家,男主人在税务局当公务员,瘦高瘦高的,女主人是个中学英语老师,烫着新式的大波浪卷,穿衣打扮都很时髦。他们安排客房给秋蓝睡。秋蓝到的第一天,女主人招待她,她细细给秋蓝讲解工作应该遵守的规则,末了还不厌其烦要秋蓝记住家用电器的用法,以免损坏。秋蓝从没见过微波炉,连电冰箱和过滤器都没摸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他们家的小孩上小学一年级,成天坐不住,刚认识他就肆无忌惮地揪秋蓝头发玩。趁秋蓝不注意,还掀她的裙子。秋蓝只当他年纪小不懂事,尴尬地笑一笑就过去了。

    有天夜里秋蓝想起一些往事,睡不着,爬起来给发小梁诗诗写信。梁诗诗初中毕业后去了市区读医专,那时起她们就很少见面。秋蓝刚在信纸抬头写下称呼,忽然听见隔壁房间窸窸窣窣有响动。秋蓝以为是老鼠,听得心里发毛,但后来越听越不对劲。那声音似有似无的,秋蓝想起之前梁诗诗告诉过她,她在课上老师给他们讲解男女的生殖器官,简直大开眼界。秋蓝的心砰砰炸开,索性将耳朵贴到墙壁。那声音像捂在被子底下,闷闷的,又分明透出强烈的挑逗意味。秋蓝听得脸颊发烫,她控制不住,竟然呆立着听完了。整个过程,她像是趴在甲板上,随着大海波浪起伏,心也跟着颠簸起来。就着台灯,秋蓝在信纸上写下一行:亲爱的梁诗诗,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宣布……

    几天后,当小家伙将手伸进熟睡的秋蓝衣服时,秋蓝狠狠拍掉他的手。他站着笑嘻嘻的。姐姐,你好漂亮哦。秋蓝哭笑不得,拿起枕头朝他身上扔去。他躲开,跑着去跟母亲告状。秋蓝想起那天深夜听到的,这下确凿无疑:他父母一定经常没羞没躁做那档子事,不仅没羞没躁,还当着孩子的面让孩子“耳濡目染”。

    自从发现这家人的“秘密”以后,秋蓝很是忐忑,总觉得有双眼在盯视她。特别有时男主人回家,满身酒气的样子令人害怕。秋蓝坐在书桌前给孩子讲解题目,抬头就撞见他醉醺醺地踏进家门,衬衫没扣好,西装搁在手上。

    他醉眼迷离地看着秋蓝。吓得她赶紧低下头。

    秋蓝待不下去了,决定辞职,孩子的母亲问秋蓝是不是嫌工资少,秋蓝摇摇头。那为什么不做下去啊,我看你干得挺好,秋蓝再也想不出其他理由,就沉默着,直到对方把当月的工资给了她。

    离开那天,小男孩站在母亲身边,眼眶红红的。秋蓝有所不忍,但终究没有回头。

    秋蓝怀揣攒下来的工资回家。母亲问她为什么不做下去,有钱挣不好吗?秋蓝说,不想做。母亲一再追问,秋蓝心烦,顶嘴说:不做就不做呗,有啥好说的?这样顶嘴后来成了她和母亲之间矛盾爆发的常态。这年秋蓝十八岁,十八岁的她仰仗自幼养成的一股脾性,连和母亲赌气头也是仰起的,嘴角往下一撇,俨然就是个厉害的角色。

    母亲说,不做这个了,你做啥好?秋蓝脸一沉说,不知道。

    秋蓝隔壁坐了个老先生,鬓角有白发,眼角下面有零星几块老年斑。他穿件灰色中山装(秋蓝很少见别人这么打扮,像是从民国来的),一只小巧的收音机搁在腹部。老先生座位靠后调斜躺着,戴着耳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高铁上信号时断时续,秋蓝连手机也用不了,她不明白老先生怎么能这么“从容”地听收音机。也许他什么也没听吧,只是习惯戴着耳机。秋蓝有时也这样,戴上耳机,却什么也没听,好像一个神秘的仪式,戴上耳机,人就自动和外界隔绝开。老先生闭眼躺了一路,沉浸在他自己的桃花源。忽然,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秋蓝眼前:他……不会死了吧?这么想着,秋蓝迅速转过头瞥一眼。老先生胸口微微起伏。这起码证明他还活着,还有呼吸。

    秋蓝松了口气。

    她没有睡意,干脆拿起手机,看前不久下载的连续剧。平时她是不看剧的,觉得浪费时间。但相比起干坐着度过剩下的时间,明显看剧是更好的选择。他看见张嘉译的脸,恍惚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按下暂停键,张嘉译的脸停在屏幕中间。因为下载的不是高清版,画面有点模糊。秋蓝认真看,他那张脸,鼻翼饱满,鼻梁挺直,右脸颊有块小而浅的斑,关键是他的耳朵,秋蓝盯了好久,发现张嘉译几乎没有耳垂,或者说,他的耳垂比别人小,耳廓向上,又比一般人长。

    秋蓝想起父亲。这么多年,父亲留下的形象定格在遗照上。遗照是由一张小照放大洗出来的,挂在客厅墙上。秋蓝想起来,父亲也有张嘉译那样的耳朵,他的眉毛也很黑很浓。秋蓝觉得新奇,原来父亲也有一张酷肖明星的脸。遗憾的是明星还在荧幕上活跃着,而父亲早已离世。这个意外的发现让秋蓝又欣喜又失落。她牵挂的父亲以这个奇怪的方式闯进来。秋蓝想,回到老家要把父亲的照片找出来,好好地看个够。

    车到宋河已经夜间十一点多了。秋蓝靠窗坐着,下车要经过隔壁座位的老先生。她不忍扰他清梦,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推了他一下。老先生身体颤着醒过来。秋蓝面露微笑略表歉意。老先生“哦”一声,侧过身给秋蓝让道。

    秋蓝提着手提袋,经过他身边时故意低头看,果然,他怀里的收音机没开。

    走出车站,秋蓝不自觉得缩缩脖子。十月的南方还热着,而这里早已秋意甚浓。下车的乘客四散开去。车站广场高大的路灯投下来浊黄的光,整个广场空荡荡的,几辆的士停在边上,三四个司机扎着堆在边上抽烟。他们看着秋蓝走过去。秋蓝不知道是要打车,还是打电话叫人来载她。她边走边看手机,目光在通讯录“梁诗诗”那里停下来,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滑了过去。她跟梁诗诗联系好多年没联系了,有时觉得她就像根鱼刺卡在喉咙,让她隐隐发痛。这个号码还是几年前存下的,兴许现在她已经不用了。秋蓝想,反正离家不远,打车吧。

    上了车,的士师傅张口就是宋河话。他问秋蓝去哪里。秋蓝想用普通话回他,但是嘴巴不听使唤。的士师傅说,这么晚回来啊。秋蓝“嗯”一声,是啊,这么晚回来。她不知不觉重复着的士师傅的话。“这么晚回来。”这个没来由的回答堵在她心里,像是不祥的暗示。

    秋蓝转头望向车窗外,除了主干道亮起的路灯外,周边建筑都是暗的,像泼了浓重的墨汁,偶尔的几点亮光,来自那些不甘早睡的人家。南方的城市这个钟点还是灯红酒绿,那里的人像是不需要睡眠,他们的精力野草一般旺盛。秋蓝坐上高铁时南方还是白晃晃的日光,现在一下子钻进了粘稠的荒凉中,这让她有些不习惯。

    车经沙河大桥,秋蓝望向河岸两遍高耸的建筑,都是些新建的房子。几年前不是这样,几年前那一带还是光秃秃的草地,现在全让住宅区给占了,也许那里的房价还是城里最贵的。秋蓝不知道梁诗诗住在哪边,是城东城西,还是城中心?她听说梁诗诗嫁了个有钱的老公,日子过得挺滋润。这些都是听说的,她胡乱猜测的同时感到一阵失落。她自己要不是心气那么高,几年前赚到钱,回来这边买间房,找个人结婚,也许日子会安定些。可偏偏她不甘心,这几年她换过那么多个男人,有时恍惚,会把前一个的生活习惯和后一个混起来。她以为在男女关系中自己才是主导,殊不知,其实她只是别人的替代品。这种感觉挥之不去。为什么她生下来非得就是别人的“替代品”呢?小时候是,现在更是。这种糟糕的感觉像个船舵左右着她的航向。

    秋蓝人还没到,母亲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到了吗?

    秋蓝说,就到就到,你等会儿。

    母亲说,快到吧,我一个人怕。

    秋蓝说,开灯啊,你开灯到床上躺着,别想事。

    母亲说,我睡觉就发梦,梦见你爹来找我。

    秋蓝知道,母亲又要重复那个不祥的梦了,她不想在车里讲这些,生怕她和母亲共享的秘密从电话那头跳出来,钻进别人耳朵里。

    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师傅想找零钱给秋蓝,秋蓝摆摆手说不用了。

    她挽着包站在路边,楼上的房间亮着灯,这让她看起来像个急着投宿的旅人。

    这间公寓平时不住人。两房一厅,离城中心有些远,周围尽是些小厂房。这倒挺符合朱家明的风格。前年他买下这套公寓。第二次约会时他将钥匙交给秋蓝。秋蓝那时就知道,这是一场交易,也是一场仪式,一旦接受了,她就要被捆绑住。可是,她的心不会被绑住啊,这是她聪明的地方,男人以为能抓住女人的软肋,女人以为可以挣脱,这都是心知肚明的。

    朱家明说,这些年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秋蓝笑笑,反问他:你的机会就是用一间破房子收买我?

    朱家明说,这哪能是收买呢?

    秋蓝说,不是收买是什么?

    朱家明摊摊手。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总之,房子是你的,以前我什么都没有,连你也抓不住……他的话未完,秋蓝打断他。她知道,这是朱家明的策略,安个小巢做他俩偷情的地方。秋蓝笑笑。也不想再和他争论了。自从在同学会上碰面,她一看朱家明的眼神就知道,他这些年过并得不好。

    那晚朱家明送秋蓝回酒店,他们俩都很多了,进了酒店,门一关好就上床。朱家明贪婪地吮吸秋蓝光滑的肩膀。秋蓝整个身体都在颤。她从未想到,他们有天会变成现在这样。朱家明早就成家了,有老婆有孩子。他的人生越来越完整,同时也越来越破碎。而秋蓝自己呢,她的人生一直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要坠机的航班。

    那晚朱家明抱着秋蓝哭。他的眼泪鼻涕沾在秋蓝衣领上。接纳别人最弱的一面是秋蓝的强项,她也知道,这个年纪的男人不为事业哭,就为家庭哭。朱家明事业那么成功,却一头栽进了家庭的阴沟。秋蓝任他哭。她想起以前的很多事。好的不好的,在朱家明的哭声中浮出水面,秋蓝像看着海面上浮着的信号灯,看着过往忽明忽暗。

    不值啊,真的不值。秋蓝抚着朱家明的肩膀安慰他。朱家明身上的酒气冲淡了香水味。越安慰,朱家明哭得越厉害。

    那次同学会过后不久,秋蓝启程回南方。出发前她回了一趟老家,把钥匙交给母亲,谎称公寓是她买的。母亲接到钥匙,喜上眉梢,恨不得向所有乡里乡亲都说一遍。秋蓝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无疑向母亲释放出一个信号,这个信号对母亲来说是好的,对秋蓝来说却很危险。母亲问,啥时候买的?秋蓝说,这个你不用知道。母亲点点头,平时秋蓝自己的事一般不喝母亲说,母亲习惯了他俩这样的关系,也就顺从的不过问了。秋蓝吩咐母亲隔月就过来小住几天,顺便打扫卫生。母亲很快就喜欢上了住在城里带来的快乐。每次回乡下,她都会把城里的见闻跟街坊炫耀一番。这令她倍有面子。母亲这么爱面子,这是秋蓝始料不及的,也让她感到不安。尤其当秋蓝繁汇钱回家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母亲拿存折去银行取钱,却没有将低调的美德储存起来。她喜欢把秋蓝做的每件“有面子”的事讲给街坊邻居听。

    有一年秋蓝回来过春节,母亲把亲戚邻里都喊来吃饭。那顿饭在院子里头吃,母女俩忙里忙外做了几桌菜。来吃饭的人都对那顿饭赞不绝口。尽管没人问秋蓝在做什么,但大家好像都心照不宣。秋蓝并不在乎花多少钱,只是她发觉从小熟悉的那些人看她的眼神透着异样。秋蓝感到害怕。她像偷吃灯油的老鼠,时刻提防着被人揪住小尾巴。

    秋蓝推开公寓的门,母亲坐在床边,房间开着灯,这让她看起来如此瘦小。

    母亲穿件洗得褪色的长袖,两只干瘪的乳房裹在衣服里头。

    秋蓝放下包,脱掉鞋踩在木地板上。

    妈,你怎么还不睡。

    母亲说,睡不下呢。

    秋蓝说,不是叫你开灯睡吗?

    母亲说,开了也一样的。

    秋蓝没说话。母亲的表情看起来很沉重:你回家住多久?

    母亲在床头坐着,她和秋蓝之间隔开一段距离。秋蓝觉察出她话里的指责,她走过去握住母亲的手,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叠钱塞给她。秋蓝不知道除了这样,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弥补她对的亏欠。可到底亏欠些什么,她竟然说不上来。也许欠母亲一个陪伴,也许欠她物质的补偿。母亲嚷着要她回来她便回来了。她没有推脱,也许她也累了,想逃,想找个地方靠一靠。现在她回来了,疲惫的感觉却还是疯狂地涌过来。

    母亲说,你饿了吧,我给你煮面。说着她下床,光脚踩过地板走进厨房。

    母亲的态度变得这么快,秋蓝心生疑惑。母亲的好,让她想起自己的冷漠。这种对比像刀划开皮肉。秋蓝决定,吃完面就和母亲商量迁坟的事。

    秋蓝把面吃完,母亲还是不说话,她的脸上挂着些愁绪,好像藏了什么心事。

    秋蓝自从离开宋河,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回来还要面对若有若无的“生疏”,这令她难以忍受。她想挑个话头和母亲谈一谈。

    不料母亲先开口了,你这次别回去了。

    秋蓝睁大眼看着她。我还想给爸迁完坟就回呢。

    母亲摆摆手,像在极力辩解什么。坟……不迁了,你安心找个对象嫁了吧。

    秋蓝一脸疑惑,妈,你开玩笑吧?不是喊我回来给爸迁坟吗?

    她看着母亲,母亲抬手擦了擦眼。

    秋蓝意识到,这场拉锯战这么多年并没有结束,迁坟不过是母亲编出来诳她的借口罢了。母亲还是不死心,看着别人家的女儿都嫁了,生了孩子,她也羡慕。可是羡慕归羡慕,为什么偏偏要拿父亲当挡箭牌?来想到这些,秋蓝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愠怒。

    秋蓝说,妈,你就巴不得我家人,你说说看,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

    母亲将收拾了一半的碗筷放下。吊顶的灯光照在她脸上,这让她看起来面如死灰。秋蓝下意识地别过头,她不想撞见母亲这张过于衰老的脸。

    母亲拉一张矮凳在对面坐下。她佝着背坐着,神情严肃得像在审讯犯人。

    秋蓝能感觉到无法挣脱的压抑围困着她。此刻的母亲看起来那么陌生,她在执行命运托付给她的任务。她要把秋蓝留住,把她安插进某个男人的家中,就像安置一只盆栽或者一件家具那样。秋蓝不是盆栽也不是家具。这些年她在外头,长了翅膀飞得很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住她,男人不行,母亲也不行。

    母亲语重心长说,我都帮你相好了,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人够实在,明天我们跟他吃顿饭。

    秋蓝听完,觉得可气又可笑。她叉着双臂靠在沙发上。妈,你能不能别这样?

    我怎样了?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现在啥样,再耗下去谁敢娶你?

    秋蓝真真有些哭笑不得了。

    母亲的理由似曾相识。在秋蓝二十几岁的年月,“不想结婚”这个念头还没在她人生中完全扎根,母亲的话,她也放心上。到了后来,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母亲给她安排过几次相亲。头几次秋蓝规规矩矩,她知道那些男人其实是看不上她的。男人再迟钝,也会觉察出秋蓝身上的异样。那时她年轻,漂亮,心高气傲,她希望自己能再放荡些,再妖媚些。正经男人不会娶她这样的人当老婆的。她也不想捆死在一根柱子上。在她看来,结婚是将两个人硬生生地捆绑。她的心野着呢,她可不想那么早结婚。这么多年在外头,当惯别人的“情人”(或所谓的小三),她再清楚不过,一旦角色转换,男人立刻就会厌倦。在情爱里他们享受不稳定带来的刺激,而秋蓝生来就是个不稳定的人。

    秋蓝想起这些,知道整件事最后会无疾而终。她也不想再和母亲辩解下去。她站起身来,从衣柜取出睡衣,径直走去浴室。

    她知道母亲在等她答复,但她什么答复也给不了。从来都是这样,她们在生活里挣扎着等待着,得不到任何答复,从来都是这样。

    这天晚上,母亲没有和秋蓝睡一张床。她说卧室床太软,睡不踏实,坚持要睡沙发。秋蓝拗不过,从衣柜搬出一床被子给她,简单收拾收拾沙发,自己回卧室躺下。

    秋蓝想起父亲去世那阵子,她和母亲背靠背躺在床上,各自想心事,那时她总失眠,还做噩梦,他们母女俩共同经历过那么一段悲伤。现在想来,那时她们最亲密的时刻。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不再因为悼念而伤心落泪,生活给了她们刀枪不入的盔甲。

    卧室的门没有关,秋蓝转过身就看见睡在客厅沙发上母亲的身影。她躺着,胸口微微起伏。秋蓝听见轻轻的呼吸声。她知道母亲必定满腹心事,一如现在的她。

    第二天秋蓝故意起晚。她走出卧室,看到母亲坐在餐桌前喝粥。

    秋蓝知道昨晚已经过去了,她们又相安无事。但她知道,有件事还是要去办的。

    吃过早饭,母亲跟秋蓝去相亲。秋蓝惊讶于母亲对县城的熟悉,她这个年纪的老太太,常年在乡下,没想到那么快就融入了这里的生活。相亲的地点选在城西一家咖啡馆。咖啡馆是男方定的,刚开张不久,门口摆了几张藤椅和玻璃面圆桌。他们去得太早,咖啡馆的玻璃门锁着,秋蓝和母亲就在门口的藤椅上先坐下。母亲没到过咖啡馆这种洋气的地方,一路上总是问这问那。秋蓝说,等下人来了,你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知道吗?母亲急了,秋蓝说,你乱说话的话我就走人。这是她们之间不成文的规定。秋蓝大可抛下母亲只身赴约,但母亲非要跟着,她怕秋蓝半路开溜。她要随时盯梢。秋蓝觉得好笑。回趟家就像给人绑架了似的,行动不自如,连人生大事也要母亲来操心。而她一直无法摆脱母亲施加的掌控。这就是她不大愿意回宋河的原因。时日长久,母亲倒是活成了老样子,不管是以前在厂里上班,还是退休了给人当保姆,她就像缩在一团阴影下,给自己的生活划了一个圈,缩手缩脚立在里头,以为这样,日子会好过些,会活得安分些。秋蓝后悔当年没有自作主张给母亲牵个线,如果那时母亲愿意改嫁,也许现在情况会大不不同。

    秋蓝坐在藤椅上晒着初冬的阳光。手机屏幕被日光照得晃眼,她将手掌半遮着,这才看清朱家明发过来的微信。

    听说你回来了。

    秋蓝诧异,她皱着眉,打回去一个“?”。

    朱家明回复:晚上,老地方?

    秋蓝知道他的心思,她抬眼看母亲,母亲局促不安地坐着,她不知道秋蓝成天对着手机做什么。还好母亲不识字,不然一定会明目张胆地窥探秋蓝的隐私。

    她和朱家明之间确实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私,秋蓝不想让母亲知道,只好让它们烂在心底。

    她拿起手机正要回复。母亲突然站起来扯住她手臂。秋蓝蓦地抬头,看见对面一个高大的身影。因为逆光,秋蓝被投过来的浓厚影子罩住,一霎间不明所以,也只好随着母亲站起来,一老一少,看起来就像开小差时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事后,秋蓝总会想,为什么有的人可以这么无趣。母亲介绍的这个相亲对象在县城工商局上班,是个公务员,四十岁了还没找到称心的对象。秋蓝和他寒暄几句后便陷入沉默。男人穿了件灰色西装,衬衣是细横纹的,腰带上的金属片有磨损,头发往右边脑勺偏分,鼻翼饱满,但这丝毫不能给他的面相加分,相反,倒让他狭长的脸显得古怪。秋蓝听他说话,仔细分辨,发现他低沉缓慢的声音有股催人入眠的力量。秋蓝搞不懂,母亲怎么会让她和这种男人相亲。秋蓝问他平时有什么消遣。他看了秋蓝一眼,说他平时喜欢打打麻将,周末会去爬山,写书法,是市里书法协会会员。秋蓝听完,登时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他跟秋蓝见过的那些根本没法比。可笑的是,他还极力表现出见多识广的样子。秋蓝怀疑他没谈过几场正经的恋爱。他长得并不难看,就是口讷,话讲快了还结巴。秋蓝看他憋红脸的滑稽样,忍不住想笑。最终还是母亲当起了传声筒。一个乡下老太和一个县城公务员,在空荡荡的咖啡馆鸡同鸭讲。秋蓝怀疑他当初怎么通过公务员考试的,也许他有关系有背景?可从他的穿着和言谈来看,他简直像从九十年代穿越来的。秋蓝更加确信,这种人在生活中肯定毫无情调可言,更别提和他结婚了。秋蓝想,如果这时有人举着相机拍下这一幕,她一定感激涕零,因为这样就能从照片里,看看他们是怎样的“不搭”。

    趁母亲和公务员聊天的当口,秋蓝拿起手机,在微信上给朱家明发了个定位。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相信朱家明看了自会懂。放下手机,秋蓝打起精神跟公务员扯些有的没的。秋蓝看到他眼里放光。他没见过秋蓝这样的女人。秋蓝化了淡妆,穿了件短款的灰色呢大衣。尽管过了三十,但秋蓝身上有些东西并没有被岁月磨掉。秋蓝见过太多他这样的男人,他们很容易就被女人的外表蒙骗,把持不准与之交往的距离。秋蓝琢磨着,总算明白为什么他四十岁还单着。她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可怜。

    公务员趁热打铁,想请秋蓝母女吃午饭。他的话音刚落,秋蓝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看见朱家明的车停在路边。阳光照进咖啡馆,使这个奇怪的相亲场合生出些温煦来。秋蓝说,不好意思,饭我们就不吃了吧?我们还要去给我爸迁坟呢。说完,秋蓝看了母亲一眼。老人家没想到,秋蓝会在这种场合蹦出不合时宜的话。她扯秋蓝的衣袖,秋蓝装作不知道,满脸堆笑说,今天就这样吧,反正联系方式你也有,改天再约啊。

    说完,秋蓝就拉着母亲走出咖啡馆。

    呼吸到街上的空气,她觉得如释重负。但很快,她又陷入新的两难境地,到底该让朱家明开车送母亲回去呢,还是她自己先送送完母亲再来跟朱家明碰头?她不想母亲对她和朱家明的关系有任何猜忌。

    这时,朱家明下车朝她们走来,他走到跟前,热情地打了声招呼。

    这么巧啊秋蓝,我刚开车经过,看着面熟就停下了,没想到真是你啊。

    说完,朱家明给了秋蓝一个意会的眼神,秋蓝笑笑,她给母亲介绍道:妈,他是朱家明,我高中同学。

    母亲说,哎,原来是老同学,你好你好!

    朱家明说,阿姨你们要去哪里,我送送你们。

    母亲连忙摆摆手,怎么好意思,我们打车就好。

    朱家明说,客气啥,上车吧。

    秋蓝挽住母亲的手臂说,妈,都说了老同学嘛,让他送我们。

    母女俩上了车,秋蓝让朱家明把车开到公寓楼下,送完母亲,秋蓝折返回来,上了朱家明的车。

    车开出不久,朱家明说,今天这出戏真难演啊。

    秋蓝吐吐舌头说,还真要感谢你搭救,你不知道刚才那男的多无聊。

    朱家明打趣道,哈,你以为男人都跟我一样?

    秋蓝鄙夷他,反正你也没相亲的机会。

    朱家明岔开话题,我刚才海想上楼看看。

    秋蓝说,你可别……这几天我妈来这住着,我也不想回。

    朱家明说,你放心老太太独个儿待着?

    秋蓝说,反正这么多年她都一个人过,住这几天不碍事。说完,她望着前方灰扑扑的路,陷入了沉思。

    朱家明说,带你去个地方吧。秋蓝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朱家明转动方向盘,朝城外的方向开去。

    秋蓝没想到整件事会朝着这个方向走。又掉进去了,该死!她在心里暗骂道。

    朱家明带着秋蓝去了县郊。车停下来,秋蓝开玩笑说,你不会把我卖了吧?朱家明说,你值不了几个钱,卖你干啥?说完,他摇下车窗,点了支烟。朱家明停车的地方是个十字路口。从左边斜坡望下去,有片柿子林。这个时节柿子还没熟透,风一吹,挂在枝叶间的柿子若隐若现。朱家明指着那边说,看到没有?柿子林过去,是我跟朋友投钱建的会所。秋蓝顺着看过去,的确,就在柿子林那边,矗立着两栋别墅。在周边灰扑扑的景色中,这两栋别墅看起来如此异类。

    秋蓝说,怎么会把会所建在这种地方,荒郊野岭的,你们搞隐居?

    朱家明掐掉烟头,扫了扫掉在裤腿上的烟灰。不建在这种地方怎么叫私人会所?

    秋蓝对别墅什么的并不感兴趣,可她还是一脸好奇。

    那你带来我来做什么?

    朱家明嘴角闪过一抹笑,神秘兮兮说,做该做的事。

    秋蓝噗嗤一声,我还怕你把我吃了不成。

    朱家明把车小心地开下斜坡,拐进一道小路之后,视野豁然开阔。

    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头拉开大门。老头弯着腰打招呼,听到他喊朱家明“朱总”,秋蓝笑起来。朱家明问秋蓝笑什么。秋蓝说,朱总朱总,听着像猪头老总。

    朱家明哈哈乐起来,你这张嘴还是老样子。

    秋蓝说,我生来就这张嘴,这是没办法的事。

    其实秋蓝不习惯这样的朱家明,人模狗样的,以前他可不是这样,以前的他傻小子一个。没想到人可以变得这么快。

    秋蓝说,我成天说我不想嫁人,别人一定觉着,这个老女人是个妖怪。

    朱家明说,别开玩笑啦,你不嫁人,以后怎么办。

    朱家明的话让秋蓝沉默下来。她在心底问自己,这两天究竟怎么了?母亲操心她,朱家明也操心她,全世界都恨不得她赶紧嫁人生小孩。

    秋蓝瞥了朱家明一眼,谁说女人一定要嫁人?

    不料朱家明捏了捏她的大腿,笑嘻嘻说,还有弹性嘛,能嫁出去的。

    秋蓝调侃说,你什么意思,你这样就不怕给你老婆知道嘛。

    听到“老婆”两个字,朱家明脸色沉下来:在我面前最好别提她……我和她分房睡都快一年了。

    秋蓝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知道朱家明夫妻俩关系差,但没想到差到这个地步。要不是他挑明,她还认为朱家明背着妻子出来约会。现在这样跟出轨也没什么两样。秋蓝不想纠结。到这个年纪,他们都知道彼此在做什么,界限就隐伏在行动背后,关键看你敢不敢跨过去,跨过去以后会怎样,他们心里有数。秋蓝隐隐不快乐的原因是,她忽然在这个节骨眼自怜起来。这么多年,她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没有道德底线,不背任何负责任。这太可怕了,原以为只要不去碰,羞耻感就像个船锚沉在水底不会浮上来。她到底还是想错了,她从前没在别人身上撞见的东西,此刻正从朱家明看她的眼神里游离出来。

    下车后,秋蓝绕着其中一栋别墅走。朱家明说别墅内有乾坤。秋蓝跟在他身后走进去。进门才大开眼界:里面摆的全是高档的欧式家具,头顶吊灯晶莹透亮,晃得秋蓝眼睛都花了。秋蓝拣了一套沙发坐下,靠着背环顾四周。这时她发现,这栋别墅的装修其实是没有经过整体规划的,沙发、地毯、茶几、电视柜单独看上去很雅致,一旦组合在一起就显得别扭,怎么看都觉得粗俗难耐。

    你这是乡下人的审美啊,秋蓝叹气说。

    朱家明皱皱眉,你说什么?

    秋蓝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朱家明说,你不喜欢吗?

    秋蓝说,我喜不喜欢没什么关系吧,反正这里又不是给我建的。

    朱家明说,你要几栋我送你。

    秋蓝打断他,别,公寓我还要还你呢。

    朱家明走过来坐在沙发上,顺手勾住秋蓝的腰,趴在她耳边说,我送的,不用还。

    秋蓝反感朱家明这样和她说话,这让他看起来像个轻浮浪荡的嫖客。秋蓝不想追究了,也不想因为嫌恶而破坏朱家明残留的最后一点好印象。她知道不能再用以前的老标准衡量旧情人。环境在变,人也在变,朱家明不例外。

    秋蓝抽开他的手站起来。

    朱家明说,今晚别回去了。

    秋蓝侧过头,瞪着朱家明说,你什么时候这么爱下命令?

    朱家明噗嗤一声,自嘲道,这怎么就成了命令了……

    秋蓝驳斥道,我不是你下属,你也不是我上司,别这么呼来唤去的。

    那天中午他们在别墅吃饭。灰白头发的老头除了看门,还是厨师。秋蓝看不出来他会做菜,还做得那么好。朱家明给秋蓝夹菜,一边介绍每道菜的来龙去脉。秋蓝问朱家明平时都忙什么。朱家明点了支烟,慢吞吞跟秋蓝说起他这几年的生意。这几年他投身房地产,跟别人合作,买农民的地建小产权房,县城什么人他都打交道。摆不平的事,就找当地的黑社会。朱家明给秋蓝倒红酒,酒一喝多,他的话也多起来。他跟秋蓝讲生意场上的事,讲自己的发家史。对秋蓝来说,他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刻朱家明像被神灵附体了,他的眼神,眉飞色舞的样子,都让秋蓝觉得陌生。秋蓝是个敏感的人,她细数着朱家明的人生轨迹,知道在他成功的事业和失败的家庭之间,横陈着欲望的灰烬。他和她见过的那些男人变得越来越像,不仅像,他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过了他们。这个年纪的男人被生活推着走,以为生活捏在他们手里,就像小时候捏橡皮泥,想捏成什么样子,随心所欲。可到了最后才发现,他们自己才是橡皮泥,早被可怕的生活捏得扭曲变形。

    酒喝多了,秋蓝脸微微发烫。朱家明有意要灌她,她也不排斥,微醺让人开心,但眼下的状态远不是微醺可以形容的。酒发起来,秋蓝感到身体发烫,心跳也越来越快。她想起以前很多次喝酒,她在剧烈的心跳中陷入游离。有时喝多了会哭,会笑,最后仅剩的那点理智也剥得干净。人的神智一松懈,身体便瘫软,像只抽掉支杆的布偶。秋蓝趴在朱家明怀里。不知怎的,她想起以前,她和不同的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说到底,她摆脱不了那种替代品的感觉,就像此刻她是朱家明的感情替代品一样。想起这些,秋蓝眼底潮湿,她抬手揉揉眼睛,啜泣起来。朱家明的耳根红红的,连眼睛也是。秋蓝闻着他呼出的酒气,闻到他身体散发的欲望。赤裸裸的,随时要吃了她。

    他们抱在一起挪着走向卧室。秋蓝边走边脱鞋,隔着丝袜踩在朱家明的皮鞋上。两人笨拙地叠在一块,朝卧室的床移过去。朱家明呼吸很重,他伸出一只手撩起秋蓝的裙子,掐住她下身。秋蓝试图推开他,他的手如此有力,秋蓝挣扎几下就放弃了。朱家明像个老练的猎手,秋蓝甘心做他同谋。她享受这种感觉,这让她无比畅快无比自在。脱掉那层虚伪的外衣,什么道德界限都是虚的,只有身体是真的,真实得像两具躯身之间的摩擦。秋蓝呼吸急促,她听见心跳砰砰的响动,在空荡荡的卧室,在天花板和朱家明起伏的胸口之间来回撞击。

    秋蓝勾住朱家明的脖子,他们的湿润的呼吸融化到一起。

    秋蓝问朱家明,你跟她离婚算了。

    朱家明的身体撞上来,他趴在秋蓝身上,像只贪婪的狗在秋蓝脸上一阵狂吻。他没有回答。这时候他是聋的,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秋蓝咬住他耳朵,手指抠在他背上。她重复道,为什么不离婚?

    朱家明喘着气反诘道,我离不离婚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秋蓝伸手揪住朱家明乱糟糟的头发。两人赤条条的,朱家明抵着秋蓝的腹部。

    秋蓝说,没感情了就分开啊,没什么好纠结的。

    朱家明被秋蓝激怒了,你别说了,我请你闭嘴。

    秋蓝被这个粗暴的回答惹恼了。她想起那次同学会过后,朱家明抱着她头哭的惨相,那时她就应该问这个问题的,但她来不及怜悯朱家明的痛苦,她连怜悯自己都来不及呢。

    秋蓝还是哭了。朱家明喜欢过她。这个他们都心知肚明。那时每天放学朱家明都偷偷跟在秋蓝身后走,像贴在秋蓝脚下的影子。秋蓝走一步,他离得远远的跟一步。

    秋蓝和梁诗诗手挽手走在黄昏小镇的街头,梁诗诗回头看了朱家明一眼,趴到秋蓝耳边说,你看看他,真傻啊。

    那时秋蓝孤傲得像只仙鹤,她连头也没有回,可明明脸上溢着微笑。

    那是在中学,他们年轻得不知岁月深浅,不知道终有一天命运会将他们碾压,他们将离开,在人生路上狂奔。她也料不到,朱家明后来竟和梁诗诗走到一起。梁诗诗利用秋蓝的孤冷,接纳了朱家明沸腾到无从发泄的热情。秋蓝假装不在乎,可她从此放学她一个人走。她听别人说,朱家明拉着梁诗诗的手进录像室。他们看《倩女幽魂》,张国荣和王祖贤纠缠一起时,有人看见朱家明的手伸进梁诗诗毛衫里。恋爱让朱家明换了副面孔。他的眼睛渐渐有了光。这样的改变深深刺痛着秋蓝。她无从想象,最好的发小和朱家明抱在一起。他们在县城某个小宾馆污浊的空气里赤裸相对,他们的汗液混在一起。这让秋蓝感到耻辱。朱家明每次撞击梁诗诗的身体,都从她心头剜掉一块肉。他把梁诗诗填得越满,秋蓝的心就被掏得越空。

    她和梁诗诗足足有一年没跟对方说话,直到后来朱家明去当兵。他跟梁诗诗告别时,梁诗诗哭着质问他是不是还喜欢秋蓝。她压着这个疑问太久,久到差点就麻木了。她欺骗自己朱家明只爱她一人,他早就把秋蓝忘了。梁诗诗知道她剥夺了别人的爱情,她背叛了最好的朋友,她才是是那个不折不扣的婊子。

    朱家明入伍那天,秋蓝没有去送他,她也不想去送,她不想参与到任何有梁诗诗和他的场合。

    秋蓝没想到,那天晚上梁诗诗会来找她。梁诗诗红着双眼敲门。秋蓝母亲看见梁诗诗,一脸惊讶地说,施施啊,好久没见着你啦。梁诗诗强装平静说,阿姨我忙着复习呢,秋蓝呢?母亲说在家呢在家呢。说着就把梁诗诗迎进门来,倒了杯水给她。秋蓝躲在楼上,听见楼下母亲和梁诗诗在说话。她恨梁诗诗,恨到连听见她的声音都浑身发颤。

    母亲喊秋蓝下楼。秋蓝压着情绪,大声说她身体不舒服,在床上躺着呢。然后她就听见梁诗诗上楼的脚步声。她每走一步,秋蓝都觉着心被撕裂一寸。以前好多次,她们就躲在楼上,并排躺在水泥地板上,头抵住讲些体己话。她记得那时梁诗诗问过她为什么不接受朱家明。那时秋蓝还假惺惺说她觉得朱家明不好看,得考虑考虑呢。她没想到,那时梁诗诗在试探,她像一个战战兢兢等待诏令的臣仆,秋蓝的话使她心底荡起狂喜的涟漪。她得到默许,也得到了进一步赢取感情的机会。那时候秋蓝多傻啊,以为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唯一的,不变的。她哪里会知道,年轻的他们各自的心都是空的,摇摆不定,有颗石头落下,就会激起高高的水花。她紧闭着心门不肯敞开,倒让梁诗诗钻了空挡。梁诗诗用身体献祭,她赢了,而秋蓝落空了,她觉得自己遗失了贞洁。

    现在,她抱着朱家明。她很久没有认真地抱一个人了,很多时候逢场作戏,但这一刻,她身体的触感如此不同。朱家明的呼吸是真的,他的欲望也是真的。他们的身体叠在一起。秋蓝没来由地想起过去,梁诗诗站在她家楼梯口,脸上淌满了泪。她哀求秋蓝原谅她。秋蓝哪里肯原谅她呢,她冷冷地看着梁诗诗。梁诗诗一张小脸那么苍白。她的嘴唇在颤抖,她看起来像个悔罪的教徒。她竟然跪下来,低着头,眼泪落在地板上。秋蓝还是坐在床头,动也不动一下。

    梁诗诗说,朱家明根本就不喜欢我,他心里只有你。

    梁诗诗的话让秋蓝触动,她觉得心里的石头给撬开了。她抬起头,和梁诗诗的眼神撞到一起。从梁诗诗哭红的眼睛里,秋蓝看见了什么在跳动。那是她们曾有过的亲密,是心贴着心,是彼此间尚未完全冷却的温度。秋蓝站起来,走过去。她伸手抱住梁诗诗,就像以前一样,她以拥抱原谅了梁诗诗,同时也原谅了自己。她们在哭泣中与彼此和解。

    朱家明从秋蓝身上退下来,像个攻城掠地凯旋的将士。他粗重的喘息声吹在秋蓝裸呈的腹部。秋蓝转过身,吸了吸鼻子,眼泪止不住掉下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做爱变成一件叫她伤心难过的事,好多次做完,她都觉得身体像变质的水果那样腐坏。可她竟无法拒绝,她上瘾似的迷恋着身体的交织与碰撞。

    朱家明爬下床,从衣兜掏出一包烟,拣一根抽起来。他回头看见秋蓝的肩膀微微起伏。他把烟搁在烟灰缸,绕到床的另一头。秋蓝的眼泪来不及擦干,都被他看在眼里。他蹲在床边,关切地问秋蓝怎么了,怎么哭了呢,是不是弄疼你了?

    秋蓝摇摇头。

    朱家明抱住秋蓝的头,帮她翻过身,扯过枕头搁在她背后。

    秋蓝说,你那时候再坚持一下,说不定我们就在一起了。

    朱家明没有想到秋蓝会说这些。

    那时我跟梁诗诗一起,满脑都是你,跟她亲嘴跟她做爱,想的也是你。

    秋蓝抿起嘴,睁大眼看着朱家明,一脸的不相信。

    那阵子我挺恨你的,觉着我满腔热情都扑了空。

    秋蓝擦擦眼泪。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

    朱家明说,有些事永远不会过去的,种子那时种下了,现在你给它一点阳光,又给它水,它就会哗啦啦长出来的。

    秋蓝说,你后来还见过梁诗诗吗?

    朱家明说,见过,结婚以后见过一次,她在县城妇幼当护士,我陪老婆去做产前体检,在那里碰见的。她比以前长胖了,头发扎起来,推一辆推车,我记得很清楚。

    秋蓝说,我当时跟她还有来往,后来我到外面打工去了,就没怎么联系了。

    朱家明说,我那次跟她打招呼,我老婆问我是谁,我说同学。说到这里,朱家明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也确实是同学嘛!

    秋蓝说,上次同学会没见她来,这次来想找她的,但好像没什么借口。

    朱家明说,见老同学不需要借口。

    秋蓝说,你们男人不懂,怎么说我跟她也算当过情敌吧。

    朱家明说,我怎么听这话觉得酸酸的?

    秋蓝说,别拿我开涮了,你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吗?

    朱家明料到谈话会进行到这一步,他夹起抽到一半的烟,磕掉半截烟灰叼在嘴边。沉思片刻后,他说,她找过我一次。

    秋蓝满脸诧异,她怎么会找你?

    朱家明掐灭烟说:她老公赌钱,找人借高利贷,欠了一屁股债没钱还,债主找上门,扬言要抄家,还要剁了他手指头。梁诗诗哭着跟我说她家给人泼漆了,孩子也不敢送去学校,就怕半路出事……

    秋蓝急切地问,后来怎样了?

    朱家明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接着说,我出面替她摆平了。

    秋蓝不知道朱家明说的“摆平”到底是个什么概念,直到那一刻她还是想象不出朱家明有能耐帮人摆脱债务危机。

    朱家明故意把这件事说得轻描淡写,末了,他得意地朝秋蓝看一眼。

    秋蓝表情愣愣的,好像这时才确信朱家明说的话是真的。

    梁诗诗不是轻易低头的人,她一定是无路可走才想到朱家明的。秋蓝想起那年梁诗诗向她跪下认错,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或许一开始梁诗诗就注定了,注定了要经历命定的种种悲苦。自她和朱家明走在一起,她就被一个死循环套牢。这些年秋蓝活成了别人的替代品,殊不知早在那时候,梁诗诗就当了她的替代品。当她们想找回自己,却发现一切不一样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梁诗诗是这样,秋蓝也是。一阵刺痛感袭来,秋蓝心口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蛰了一下。她愧对梁诗诗。这一切因她而起。如果那时她跟朱家明在一起,或许梁诗诗就不会撞进这道感情的死胡同,或许从此人生就大不不同。

    秋蓝心里涌过的这些思绪朱家明当然不知晓。他把自己知道的有关梁诗诗的事告诉了秋蓝。梁诗诗的老公是别人介绍的,见过几次面两人就结婚,结了婚才发现老公好赌。开始时他对梁诗诗态度还是挺好的,后来一输钱脾气就不好,还动粗,有一次梁诗诗还被他打得流产了。说到这里,朱家明补充道,相比起来我还是斯文的,起码我不打女人。

    秋蓝没心情听朱家明炫耀,她将散乱的头发拨到一边说,你穿好衣服吧,别冻着。

    朱家明说,我去冲个澡,等会儿你也冲一下。

    秋蓝语气慵懒,我不想动。

    梁诗诗那张苍白的脸浮现在秋蓝面前,在秋蓝印象里,她还是十几二十岁的样子。这些年她们错过了各自最波折的岁月,就像两道河水,最初交汇后沿着各自的方向奔流。想起这些,秋蓝被一种苦涩的负罪感充盈着,她愈发觉得这次没有找梁诗诗是个巨大的遗憾,为了弥补遗憾,她必须去见梁诗诗。她必须找到她。

    至于找到之后怎样,她心里没底。没有人来告诉她。

    隔了很多年,秋蓝还是一眼认出了梁诗诗。她比以前胖些,脸圆了,没了从前的尖下巴。她穿件藏蓝色棉衣蹲在门口洗菜,冬日灰蒙蒙的光照着她的齐耳短发。她背对日光,身影臃肿,像静物画里颜色黯淡的物体。秋蓝走进巷口即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怪味,那里混合了尿骚味、腐臭、油烟和衣物没干透散发的霉味。和想象的全然不同,秋蓝知道,梁诗诗并没有嫁给什么有钱人,一切不过是个谣传。出现在秋蓝眼前的,俨然是一个被琐碎日子磨掉光彩的家庭妇女。有一瞬间,秋蓝想转身走开。她觉得不该故做好人,不应该冒昧来看梁诗诗。这么多年没联系,她怕横亘在她们中间的那道墙砌得太高太厚实,她没有力气推倒它。

    怯意最终还是被一阵热切的渴望打退,秋蓝走过去,站在梁诗诗身后。她喊“梁诗诗”,声音放得很轻很短。梁诗诗“哎”一声,接着按住膝盖缓缓地站起来。她转过身,这样,她们视线就平齐了——秋蓝印象中,梁诗诗个头和她差不多——梁诗诗在错愕中认出了秋蓝。只是眨眼间的功夫,她的眉目和表情便从错愕过渡到惊喜,她的手在裤子上胡乱擦着,然后亲切地握住秋蓝。是你呢,吓我一跳。梁诗诗的轻描淡写让秋蓝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这一刻倒显得她是个陌生人。

    秋蓝说,我来看看你。

    梁诗诗捋了捋散开的刘海,齐耳短发衬得她的脸庞圆而阔。梁诗诗说,等我一下。秋蓝点点头。梁诗诗端起洗脸盆,把洗菜的脏水朝对街的臭水沟泼去,一时用力过猛,水溅回来,梁诗诗跳着脚跑开,拎着脸盆尴尬地笑起来。秋蓝被她的笑感染,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下来。梁诗诗把放着空心菜的塑料筐捧起来。秋蓝说,我帮你吧。梁诗诗说,怎么好意思呢,别脏了衣服。

    秋蓝跟着梁诗诗进了家门,半晌才适应屋里过暗的光线。梁诗诗住在这排筒子楼底层,屋子不大,二十平米左右,用三合板隔开间卧室,剩余的空间做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在外面,跟其他住户共用。屋子北面摆了张布艺沙发,电视搁在墙角,一张简易的折叠式餐桌挨着电视柜。家具虽简陋,但收拾得很齐整干净。

    秋蓝想不明白,梁诗诗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梁诗诗给秋蓝倒杯水,请她坐下。秋蓝捧起水杯,轻轻吹一口,慢慢喝起来。

    梁诗诗说,孩子上学了,家里没人。她没有提她老公。尽管这样,秋蓝还是忍不住问,你一直住这里?梁诗诗嘴角掠过一丝苦涩的笑。你看我乐意住这破房子吗?秋蓝没说话,她觉得无意间冒犯了梁诗诗。梁诗诗说,也没什么,我想离婚,他不让,我一气之下就搬出来。秋蓝“嗯”一声,表示理解。梁诗诗说,一见面就跟你讲这些晦气话,你别介意。秋蓝说,没什么的,大家都不容易。梁诗诗说,光顾着说我自己了,也没问问你过得好不好。秋蓝说,我没什么,我挺好的。梁诗诗说,我看着也挺好的,你看你穿这么好看,都没怎么变。秋蓝说,别说笑啦,我都老女人一个。梁诗诗自嘲说,我才是老女人呢,你看我脸上这斑,你看,多难看。说着梁诗诗手摸了摸脸。秋蓝这才抬起眼细细打量梁诗诗。她的两颊爬满了斑,近看像不小心沾上什么粉末,看着怪瘆人。

    秋蓝说,上次同学会没见着你。

    梁诗诗一脸诧异,同学会?我怎么不知道。

    秋蓝说,去年还是前年的事了。

    梁诗诗笑着说,我那阵子顾着闹离婚,就算知道了,我估计也没心情去。

    秋蓝说,其实没什么好去的,活跃的还是那帮人,结婚的结婚,带孩子的带孩子,热闹得像个幼儿园。

    梁诗诗若有所思,迟疑了一下,她问秋蓝,那你……见过朱家明没?

    秋蓝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梁诗诗会主动提起他,也许朱家明这根刺始终搁在她的喉头,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已经懒得拔掉了。

    秋蓝说,我们见过了,还谈起你。

    秋蓝没有告诉梁诗诗是在同学会,还是这次遇到朱家明才谈起她,但不管哪种情况,她都明显在撒谎。那阵子她连想都没有想过梁诗诗,更别提跟谁谈论她了。

    梁诗诗“哦”了一声,秋蓝看出她脸上的失落,也许她也觉着,自己居然沦为别人偶尔提起的对象了。这让她难过。

    秋蓝感慨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你看我们这拨人,你,我,朱家明,到了这年纪多多少少都会碰到些问题,一个个不是分居就是离婚……

    梁诗诗打断秋蓝,你是说……你也离婚了?

    秋蓝尴尬说,哦,我,还没结婚呢。

    梁诗诗的眉头皱得紧,她一脸忧愁说,你这样啊比离婚还叫人难过。

    秋蓝说,没什么,我本来就没打算结婚的。

    梁诗诗说,我倒没什么资格好说你的,但我觉得吧女人还是要结婚,怎么能不结婚呢,不结婚老了这么办?

    梁诗诗苦口婆心的语气让秋蓝想起朱家明。他也说过类似的话。现在倒好,她年少时两个最重要的人都同声出气了。秋蓝岔开话题,这次回来我妈还带我去相亲……别提多尴尬了。

    梁诗诗说,我这个婚结得草率,也过得不怎么如意,但我还是要劝你,时候到了就找个人过,只要对你好,甭管有钱没钱,对你好就行。我啊,就是瞎了眼,才嫁了这个烂人。

    梁诗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烂人”这两个字。秋蓝不想在伤心的话题上打转。她问梁诗诗,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梁诗诗迟疑了片刻,像在掂量着用什么措辞。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给人当钟点工,揽两家人的活,忙一个下午,然后接孩子放学。怕秋蓝担忧,梁诗诗补充道,反正日子还是能过的。

    秋蓝听得心酸。你不是一直在医院上班吗?

    梁诗诗说,别提了,前年我跟他闹离婚,有一阵情绪很不好,在医院给人打吊针,闹出了点事故,被病人投诉,我干脆就……辞职了。

    秋蓝说,医院多好的工作,辞了可惜。

    梁诗诗说,我也后悔过,但后悔有啥用啊,那阵子太难受了,想自杀的心都有,一时冲动就什么也不想干。

    秋蓝无从想象梁诗诗当保姆时忙上忙下的样子,她想起自己那时候给人当家庭老师,相比起来,梁诗诗比她那时辛苦多了。

    梁诗诗好像猜到秋蓝在想什么。我本来也想干回老本行,去个私人诊所什么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不当护士也活得下去,我去当钟点工,就老想起你那时当过什么家庭老师,那时我们还写信来着,你记得吧?

    秋蓝露出意会的笑,怎么会忘呢,都记着呢。

    聊天的间隙,有个念头萦绕秋蓝心上,她很想问梁诗诗,她老公给人追债时她为什么会找朱家明?这个问题纠缠她很久了,话到喉头又给咽了下去。这么问梁诗诗太冒昧了。有些事像块石头,压在自个儿心底好过抛给别人。但同时,秋蓝潜意识里有把声音在念叨,朱家明不可能白白帮梁诗诗而不求回报,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们之间一定有过什么交易。这么揣测并非没有道理,从昨天朱家明说起梁诗诗的语气和表情就能猜个大概。秋蓝觉得很可笑,连她也没有意识到,她大老远跑来看梁诗诗,是为了验证自己原先的揣测。

    秋蓝和梁诗诗的眼神撞到一起,就如两段灼烧的烛火。

    梁诗诗眼底闪着光,郁结的悲戚在目光相视的那一刻浮上来。

    秋蓝咬咬嘴唇。命运安排了不同的河流走向将她们分开,可是好多年过去,她们俩非但没有远离,反而越走越近,拐过一道弯后,又猛烈汇聚到一起。

    周遭空气静下来。秋蓝和梁诗诗都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一些细微的情绪电流一般传至于彼此身上。秋蓝想打破这尴尬,她隐约觉察到背后有无数利箭刺来。她浑身难受,她知道梁诗诗还有很多话未讲。这么想着,她就想逃开,逃得远远的,像从未来过这里,从未和梁诗诗见面。她后悔极了,她以为自己有能力也有资格可怜梁诗诗,然而一番聊下来,她竟悲哀地意识到,最该可怜的除了她自己没有别人。梁诗诗在婚姻的污潭里糊了一身泥,可她那颗心到底是干净的;而秋蓝在感情的丛林窜来窜去,看似片叶不沾身,实际上她才是那个最不洁的人。这些年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情事无从向谁谈起,包括朱家明,包括梁诗诗,越是亲密的人,她越是要把秘密捂紧。

    在回忆的汪洋中她是垂首沮丧的渔人,什么也打捞不到,什么也捕猎不到。

    秋蓝为她刚才那样猜疑梁诗诗而感到羞耻,那种感觉如同身体长出藤蔓,它们错节盘绕着,令她几近窒息。

    梁诗诗留秋蓝吃中午饭,秋蓝借口要赶车婉拒了。她不愿再待下去,该说的话说了,她回来见梁诗诗,说到底是为了印证什么,到底是什么也说不清,这种感觉真叫人难受。梁诗诗再三挽留。我们下馆子去吧,我也打打牙祭。秋蓝歉疚说,来不及了,我要回去收拾收拾。梁诗诗看起来很失落,可她还是说,反正我就在这儿,下次回来你还是要来看我,我请你吃饭。说着,梁诗诗挽起秋蓝的手,一直送她走到街口。这个熟悉的动作,多少年前曾是她们亲密无间的象征,可现在却让秋蓝觉得不舒服。她们穿过长长的巷子,孩子在巷子穿来穿去,猫狗懒散地晒太阳。她们身后,日头拖下淡淡的影子。出了街口,就像换过天地,日光照在秋蓝脸上,她眯着眼打量周边灰扑扑的世界,无法想象梁诗诗会和这里绑在一起。鲜亮的日光衬得她的衣着过时而陈旧。秋蓝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陌生,她离开了那么久,久到以为自己已经和宋河这个地方没有关系,但她最终还是意识到,这座叫宋河的小城谁也不放过,它的病菌沾在梁诗诗和她身上,从她们的眉目间、呼吸间渗出来。

    秋蓝不敢回头。她在街口拦了辆出租车,一坐上车她就忍不住哭。她知道梁诗诗一定还立在街边看她远去,就像很多年前她南下去打工,梁诗诗去火车站送她,那时坐一趟南下的火车要十几个小时。梁诗诗写了一封信,信里嘱咐秋蓝要照顾好自己,在南方找个男朋友,并祝她一切顺利。她们拥抱,告别,秋蓝笑着,梁诗诗却哭了。这些过往的片段秋蓝怎么会忘呢,忘不掉的,只是不愿想起罢了。她的生活里许久没有浮起温情的泡沫,她小心珍藏着,怕它们破灭,怕它们消散了就不再回来。秋蓝不知道久违重逢会给梁诗诗留下什么,她唯一能肯定的是,梁诗诗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到这点,秋蓝的心疼得厉害。见面即告别,何苦还费那么多心思?

    秋蓝回到公寓,母亲已经做好中饭在等她。母亲问她一大早到哪儿了。秋蓝双眼红红的,喃喃说去看老朋友。母亲好奇,昨天那个?秋蓝摇摇头。母亲说,我看他挺好的,不过应该有老婆有孩子了吧。秋蓝不说话,她不喜欢母亲爱管闲事。她怕母亲又追着问些有的没的。她必须找点事来做。她抽张纸巾擦擦脸,从包里掏出一管口红涂起来。

    母亲放好碗筷。一桌的菜热腾腾的。

    母亲说,都吃饭了,还涂啥涂的。

    秋蓝没搭理母亲,她抽出纸巾用力擦掉刚涂好的唇膏。

    母亲问,你今天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秋蓝闷闷说,没什么,饿了饿了,吃饭。

    于是母女俩对坐,闷头吃饭。秋蓝这时忽然羡慕起母亲来,她这辈子过得虽苦,可她从未被感情困住,他们这辈人活得简单,至少没有这么复杂的爱恨情仇。这么想着,秋蓝更感心累,她提早耗散了这天积攒的气力,嚼着饭菜,连腮帮子也疼。

    秋蓝整天的心情都乱糟糟的。她迅速在脑海里将这几天发生的过了一遍。她带着替父亲“迁坟”的沉重心情回来——谁知道这是母亲撒的谎,又被母亲拉去相亲。身不由己,这种感觉像浆糊裹着她。她活了很多年的这座小城是片沼泽地,她趟着水小心走过去,结果还是不小心跌了一跤,沾的乌糟糟一身泥。

    晚上母亲照旧在客厅沙发睡觉。上了年纪,她吃完晚饭便犯困。秋蓝却清醒得很。她让母亲先去休息。母亲靠坐在沙发上,裹着被子,像只瘦弱的猫。秋蓝看着这一幕,觉得很是奇怪,母女俩不说话,睁眼看对方。一个过早失去了丈夫,一个不想要结婚。秋蓝知道母亲不愿睡觉,是因为还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她对和母亲聊天这事心生抵触,更何况,他们母女俩很少能够实现有效的沟通。她在想,到底是从哪时开始的呢,母亲变成这么一个琐碎啰嗦的老太太?母亲这辈子要担虑的事太多。父亲去世那年,她到电压器厂上班贴补家用。九三年厂里出事,有只真空干燥罐爆炸,炸死了三个工人。母亲那天刚下班,很幸运躲过一劫。爆炸发生时,母亲的耳膜险些被震破。后来好长一阵子她幻听,耳朵隆隆作响。秋蓝扯开嗓子跟她说话,她睁大眼,好像面对的是全然陌生的世界,要反应很久才做出回答。幸好她没有因此变聋,可那件事过后,她的话竟多了起来。

    秋蓝坐在沙发另一侧,手机微信不时跳出别人的留言,有的是生意伙伴发来的,有的是闺蜜,还有的是新近结识的朋友。她一条条看,又一条条删。客厅开了天花板的吊灯,暖暖的黄光泻下来,氤氲起一圈暧昧的色调。秋蓝喜欢这样的光,就像她喜欢的黄昏的颜色。要是刚好那天晚霞很美,她会忍不住看好久。在她看来,白天与夜晚交接的时刻是一天里最美的:人们下班,车灯路灯渐次亮起,白昼的喧闹稍稍停歇。在南方,斑驳的树影会被夜灯涂上更深更厚的颜色,直至与夜色融为一体。天桥底下有人摆摊卖烧烤,从黄昏到凌晨,那些腾腾的烟气叫人看着舒坦。一座城市总该有些烟火气的,秋蓝这样想。她很多年没有吃路边摊了,她出没各种高档的娱乐场所和餐厅,她喝酒、偶尔抽烟,醉醺醺时会忍不住笑又哭,她趴在不同男人肩上哭,在KTV的盥洗室吐。她心底还住着当年那个爱吃路边摊的女孩。不知为什么,她交往过的男人有一点很像,他们都嫌烧烤摊太脏,从来不肯陪她吃。

    秋蓝记得有年夏天深夜,她嘴馋,便下楼走到小区附近的烧烤摊,要了烤生蚝和羊肉串还有干鱿鱼——这么多年她爱的还是这几样——干鱿鱼要蘸酱油芥末吃,吃进嗓子会呛得人飙泪,接着咕噜咕噜灌几口冰凉的啤酒,那种畅快感,在炎炎夏夜最美妙。

    秋蓝游走的思绪并没有持续很久,母亲从昏沉中醒转来,她问秋蓝,你啥时候回去?

    秋蓝怔了怔。再看吧,也许明天,也许过两天。

    母亲说,你再多住几天吧,难得回来——还有啊,那个公务员你真的看不上?

    秋蓝说,没事你又提他做什么?

    母亲说,好心给你介绍,怎么就不先处处看,说不定处一下……

    秋蓝打断道,妈,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这种无趣的男人我压根就不喜欢。

    母亲反驳道,那你说说,你那个什么朱家明就有趣了?

    秋蓝没想到母亲会拿朱家明来说事。

    母亲管不住自己的嘴:不是妈说你,你啊别跟结过婚的男人走太近。

    秋蓝顿时发货了,你哪只眼见我跟结了婚的男人走太近了?走太近又怎么了!

    母亲的胸口起伏得厉害。她也意识到了,他们母女俩还是没能心平气和说上话。

    妈和你说,我不是瞎也不是聋,就想你好好的,别遭人欺负。

    说完这句,母亲的眼泪落下来。

    秋蓝看不下母亲哭哭啼啼的样子,她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递给母亲。

    母亲接过来擦擦眼,揉成一团捏在手里。

    母亲一哭,秋蓝就只好缴械投降了。犯不着这样较劲,没来由的争执叫她心烦。她挪到母亲身边坐下来,伸手搂住她的肩,轻轻拍了拍。这个亲昵的动作让母亲安静下来。母亲吸着鼻子,像个得了慰藉的孩子,也不说话。母女俩挨着肩,就这么坐很久。直到母亲困倦,秋蓝给她搁好枕头,盖上被褥。

    母亲侧身躺着,呼吸轻而慢,很快便睡了过去。

    “我不是瞎也不是聋,就想你好好的,别遭人欺负。”母亲的话在秋蓝脑子里打转。秋蓝想,她藏得那么好,还是逃不过母亲的眼睛。母亲一直都装聋作哑,说不定秋蓝在外头的那些勾当早就传开了。但她不能当着秋蓝的面揭开伤疤。觉察到这个残酷的真相,秋蓝心下一惊。母亲口口声声说她喜欢住城里的公寓,不过是在逃避罢了。离开那些多舌的街坊邻居只为了图个清净。想到这里,秋蓝愈发觉得愧疚。她望着熟睡中的母亲,她从没仔细端详过母亲的脸。她印象里还是母亲年轻时候的轮廓,那样的母亲,更有女人该有的样子,有丈夫有女儿,有个家要日夜操持,生活过得清贫,但那样的母亲,她脸上有舒坦从容的表情,不像现在,年纪大了,头发剪到耳廓的高度,鬓角半白,头发愈发稀疏,性别特征也愈加模糊。秋蓝忽然觉得她理解了母亲,包括她的啰嗦和良苦用心。秋蓝想,她老了以后会不会也变成母亲这样?

    窗户不知怎的被风吹开,冷风灌进来,秋蓝走过去关上。这时茶几上手机震了。秋蓝关好窗,快步走回去拿起手机。是朱家明。

    电话那头嘈杂得很。秋蓝走到房间,掩上门。她听见朱家明说,我在酒吧,你过来。喝多了。秋蓝在心里骂了一句。又是这种命令的语气。秋蓝怕吵醒熟睡中的母亲,挂掉电话后,她穿好外套拎了包出门。上了出租车,她想起来忘了问朱家明是哪家酒吧。她不想再打回去,就让司机开到酒吧街。如果没有猜错,朱家明一定在“王妃”。酒吧取这个名字,简直太俗气了。上次同学会过后朱家明带秋蓝去那里,还被她嘲笑一番。朱家明说开酒吧的兄弟是真的喜欢萧敬腾。难怪取这个名字。

    秋蓝远远就看到“王妃酒吧”四个闪闪的霓虹字。推开大门,一阵摇晃的灯光照过来。她走过几个卡座找到朱家明。在靠窗的位置,呛鼻的烟味和酒气混在一起,桌上散着水果盘、啤酒瓶、洋酒瓶,烟盒和打火机。朱家明左手边坐着个穿露肩装的陪酒妹,右手边的男人梳着高高的背头,脸圆圆的,见到秋蓝,毕恭毕敬起来让位。秋蓝跟他点头打招呼。朱家明挥挥手让陪酒妹走开。秋蓝一屁股坐到卡座对面,包挽在手臂,故意跟朱家明隔开。朱家明的脸喝得像块绛紫色的猪肝。他拍拍旁边座位,示意秋蓝坐过去。秋蓝冷冷说,我又不是来陪酒的,我就坐着。朱家明嘻嘻笑起来。秋蓝这才发现,朱家明喝多了的样子真难看,眼角纹皱着,露出满嘴猩红的牙龈。

    秋蓝没好气地问,你没事瞎喝什么酒?

    朱家明不说话,拿过一只干净的杯子给秋蓝倒酒,倒得杯口都浮满了泡沫。秋蓝气冲冲地把那杯酒移开。朱家明手里握住酒瓶,还保持弯腰倒酒的姿势,醉眼迷蒙的,看上去随时要醉倒。他绕过桌子坐到秋蓝身边。秋蓝往里挪。朱家明说,我先干了啊!说完举起刚倒的酒,“呼”的吸掉那层浮沫,仰头咕噜咕噜喝完,接着将酒杯“啪”地摔在桌上。

    秋蓝说,有什么话你说吧,说完我走人。

    旁边的男人识趣地走开了。

    朱家明打了个饱嗝,接着凑到秋蓝耳边,满嘴酒气的。秋蓝啊,我告诉你,老子……老子要离婚了!她同意离婚了!

    朱家明欣喜若狂的语气像在宣告一个藏掖很久的秘密。

    秋蓝看着他,轻蔑地冷笑。

    朱家明说,你知道我盼这天多久了吗?他们以为离了她我就混不下去,老子不稀罕!

    朱家明看起来亢奋无比,他嘴唇两边缀着唾沫星子。秋蓝想起来,朱家明是靠老婆娘家的关系起家的。这些都是那天别墅朱家明隐去不提的。因为这个关系,他一直没敢和老婆提离婚的事,现在他这么宣布,到底是喝醉了胡说的,还是真的撕破脸皮了?秋蓝不解,她暗骂自己疯了才跑来听朱家明吐醉话。

    朱家明又哭又笑,他抹了抹脸,冷不丁搂住秋蓝,狠狠在她脸上亲一口。

    秋蓝推开他,气得胡乱拿起桌上没喝完的酒,照着他脸上狠狠泼过去。

    你他妈给我清醒点好吗?你离婚关我屁事啊,犯得着让全世界都陪你疯吗?

    朱家明遭了这顿骂,登时酒醒过来大半。他睁大眼瞪着秋蓝,表情像凝注的石膏,冰凉的液体从他头发和脸上淌下来。他和秋蓝对视,双眼红得像随时要操家伙砍斫的杀人犯。秋蓝气得浑身发颤,两颊的肉止不住一跳一跳的。她站起身来,朱家明猛地按住她肩膀,把她固定到卡座上,接着揪秋蓝的头发,扯得她生疼。秋蓝使劲掐他要他放手,但朱家明的手钳子似的夹住了。秋蓝的头往后仰,朱家明顺势凑过去,目光逼视着她。他那张脸狰狞而丑陋,红一阵白一阵的。趁着秋蓝无力反抗,他伸出舌头又朝她脸颊舔了一口,那样子像饕餮一顿美食。

    朱家明咂巴着嘴说,我疯了又怎么着,我就是疯了怎么着!

    秋蓝咬着牙骂道,你他妈的把手给我放开。

    朱家明哈哈笑起来,你等着,我离婚了,你就跟我结婚。说着,他把秋蓝的头靠过来,紧紧搂在胸前。秋蓝恨不得扇他一巴掌,她用力捶打朱家明胸口。

    那你他妈为什么要回来?朱家明扯着嗓子,情绪完全失控。

    秋蓝挣不脱他,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朱家明手臂,恨不得掐掉他的肉。她以前从没觉得朱家明可憎。这一刻,他愚蠢的举动让秋蓝觉得他疯了,这个男人被婚姻搞垮了,又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人身上,他就像饥不择食的狩猎者,急着找人补缺。酒吧的闹哄哄盖过他们身上满溢出的暴怒和悲伤。秋蓝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预感中的可怕现实正轰隆隆地碾过来。朱家明匍匐那么久,现在他做好准备了,正拼尽全力把秋蓝收进铁笼,成为他的猎物。一想到朱家明想拴住她,秋蓝就恶心得想吐。她害怕极了,也厌恶极了。她不想成为下一个替代品。不应该跟朱家明搅在一起的,母亲一语成谶,她说的对,不要跟结了婚的男人走得太近,尤其是这个男人还曾爱过你,他曾爱过你而伤害了另一个人。

    直到那天深夜回到公寓,秋蓝还是不敢相信,她会同一个晚上经历那么多事。她看着镜子里那张没有血色的脸,试图厘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母亲还躺在沙发上熟睡,秋蓝不敢开灯,她借着手机屏幕的光进门,连鞋也没脱就走入浴室。她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她想起朱家明,想起他散发着骇人的气息逼近她。她当时想,如果没人来阻拦,他会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吃了。这个男人的占有欲太强。秋蓝记得,就在她使劲掐朱家明时,朱家明的身子忽然被什么人给拽住,他摇晃着往后退。秋蓝看到一个男人用力勾住朱家明的脖子把他扯开。那个男人什么话也没说,朱家明像被风刮断的树桩重重倒在地上。男人骑到朱家明身上,举起拳头朝他脑门胡乱砸下去。刚才还一脸跋扈的朱家明,转眼成了可怜的猎物。

    秋蓝吓得尖叫起来。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过去抵住那个男人,使劲将他撞开。她趴到朱家明身上护着他。要不是有人及时拖住了那个男人,他手里的酒瓶恐怕就要砸到朱家明头上。那一幕太可怕。朱家明鼻子流血了,他不断发出嗷嗷惨叫。那个男人奋力挣扎着。秋蓝听到身后嘈杂的响动,皮鞋的声音,酒瓶落地的声音,音乐的震响和骂声,一阵一阵撞过来。她闻到刺鼻的血的腥味。朱家明在哭,他像条丧家犬那样在哭。他紧紧箍住秋蓝脖子,勒得她差点呼吸不过来。

    整个酒吧就像被暴力点燃。打人的男人反过来成了众矢之的。喝醉酒的人把他当做替罪羔羊,连其他酒客也过来参一脚。他们把这个男人当成过街老鼠,有人朝他身上泼啤酒,有人拿着烟头烫他。

    秋蓝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她好不容易挣开朱家明,瘫坐在地上喘气。她惊恐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心噗通噗通跳得生疼。

    后来不知道谁跑出去报警,派出所就在酒吧街尽头,过了不久,秋蓝听见有人喊“警察来了警察来了”。围观的和打人的四散开。秋蓝扶起朱家明。朱家明还处在暴怒中,他清醒过来,也顾不上鼻子还流血,抬起脚朝躺地上的打人者踹过去,一边踹一边骂:操你娘的敢打老子,弄死你!男人的下颌被朱家明的皮鞋踢到,他的脸痛苦地歪向一边。他蜷起身子,圆圆的肚子一起一伏,衣服也不知被谁扯开,袒露出一截白皙的肚皮。

    秋蓝都想不起来整件事怎么发生的,又是怎么结束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在酒吧喝醉闹事司空见惯,没人把它当一回事。酒吧光线昏暗,震天价响的音乐还在继续。

    朱家明他们被带到派出所。酒吧街这一带治安不好,派出所一年不知要处理多少类似的打架斗殴。一切循例进行。秋蓝作为目击证人,也跟着去做笔录。进了派出所,秋蓝看清了男人的长相,他有一张圆而阔的脸,理着平头,耳垂很大,一堆眼睛金鱼眼似的鼓鼓的。秋蓝第一眼就感觉到,这个男人有着丰腴的饮食和对烟酒的依赖。秋蓝猜他和朱家明结仇是因为生意的事,可笑的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梁诗诗的老公!

    他怀疑朱家明借着帮梁诗诗摆平债务的理由把她给睡了。被人戴绿帽当然不爽,不爽的结果就是报复,将暴怒和憎恨一股脑倒到朱家明身上。

    警察问朱家明,是不是有这回事?朱家明仰着头,鼻子塞了团纸巾。警察大声叱问他,他喉咙发出“嗯”的一声。警察问,你哑巴啊?睡了人家老婆不敢承认?接着,他们命令朱家明详细把事情经过说出来。警察问话的样子让秋蓝觉得,那不是做笔录,而是人身攻击。

    秋蓝不知道朱家明心里怎么想的,他一脸不可侵犯的样子,也许他蛮横惯了,知道最终吃亏的是别人而不是他。他有钱也有能力摆平这些事,就像他用那一套交易的逻辑帮梁诗诗摆脱负债一样。可最终,他还是越界了,并吞下这枚苦果。

    这件事的结果是梁诗诗的老公被派出所拘留了。秋蓝没机会和他说上话。她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不通梁诗诗怎会嫁给这样一个人。也许是她主动把她和朱家明的事抖出来,也许是受她丈夫所迫。这个失了尊严的男人,怨愤无处发泄,所以一路寻到酒吧,终于闹出事来。说到底朱家明也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是一时贪恋情欲,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秋蓝惊吓过度,脑子乱纷纷,警察问一句,她很久才答一句。她坐在椅子上忍不住发抖。她觉得她才是真正的罪犯。而她犯下的罪没有什么法律条款能惩罚。她跟警察讲了事情的经过,故意漏去朱家明和她之间的那些细节。警察问她跟朱家明什么关系,她说是同学;警察又问,那个男的你认识吗?秋蓝摇摇头说,没见过。警察这时才把他打人的动机告诉秋蓝。秋蓝听完,既惊诧又恐惧。她的心冷得像冰窟。她没想会在这种情形下撞见梁诗诗的老公。那只纷乱的线团终于把所有人给缠住了。她说不清到底谁才是受害者。

    办案民警做完笔录放秋蓝走了。

    出了派出所,秋蓝心有余悸。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雨丝飘在脸上凉凉的。秋蓝抬起头,小城的夜空蒙了一层潮湿黏腻的雾气。秋蓝立在街口,看着街上车来人往,喝醉的人摇摇晃晃走着。她感到冷,不知该往哪边走。刚才发生的事像一场梦。她从包里翻拣出一包黄金叶,握打火机的手不停在抖,好几次才把烟点燃。她狠狠吸一口,吐出来。这时她觉得舌尖发苦,这款薄荷味的黄金叶原来这样寡淡如水,一切都不对头,一切变了味。她扔掉烟头,蹲在路边,捂着脸哭出来。

    漫长的夜并没有过去。秋蓝在冰箱找到一瓶威士忌。她拧开瓶盖灌上一大口,呛得咳嗽。睡在客厅沙发上的母亲翻了翻身,秋蓝以为吵醒了她,拎着酒瓶溜进去房间。她关掉手机,坐到床上。太阳穴疼得厉害,她时而想起朱家明,时而想起梁诗诗,她想到他们之间不可告人的隐秘。她不知这件事最后会怎样收场。也许梁诗诗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出,也许在她默许下,她丈夫才对朱家明实施报复?如果他回去后跟梁诗诗说起秋蓝,梁诗诗又会作何感想?她才见完梁诗诗,当晚朱家明就被打,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呢?

    秋蓝拼命回想她们见面的细节,努力把那些碎片拼起来,她没能从回忆的泥淖捞起哪怕一块有危险迹象的碎片。梁诗诗说她和老公分居,她也没有怎么提他,秋蓝更看不出她对朱家明有怨气……怎么会这样呢?

    想到这里,秋蓝一阵发慌。不会的,梁诗诗不是这种人。

    秋蓝徒劳地想着,她很累,被抽空了力气,连最基本的判断力也丢失。一根隐形的绳索将她往深渊里拽。她不该和朱家明上床,明知他有老婆,还搅和进去。梁诗诗老公应该连她也一块打才是,最好把酒瓶砸她头上,砸到她流血,砸到她失忆。

    她才是活该被诅咒的人。

    隔天醒来秋蓝的头还很疼。母亲喊她吃早餐,她没胃口,坐在沙发上发呆。母亲叫趁热吃。秋蓝摇头,说她不舒服。母亲把手贴到她额头,也不烫呢,怎么就不吃。秋蓝说,你先吃,我等等。接着她起身去浴室,关着门,好久也不出来。母亲敲门。秋蓝说,我没事,别烦我。母亲就不出声了。秋蓝听见母亲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她想着,她没有回来宋河的那些日子,母亲是不是也这样走来走去,像所有独居老人,脚步时重时轻。

    秋蓝坐在马桶上,仰头看浴室的天花板,觉得无望极了。她的手机还关着,她怕有人找她,怕梁诗诗找上门来。可她忘了,梁诗诗不知道她在城里有套公寓,而这套公寓还是朱家明的。她后悔接受了朱家明的“馈赠”,这是涂了砒霜的蜜,她舔一口,快死了还不知道有毒。

    终于她从浴室出来了。母亲在客厅看电视。豫剧粗粝而凄惶的唱腔传过来。秋蓝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一大早听豫剧,听的还是《寻儿记》,她从小就不喜欢。

    秋蓝坐下来,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调低音量。母亲说,吃点儿吧。秋蓝打断她,妈,我想把房卖了。母亲皱着眉问,好好的卖它做啥?秋蓝说,我想攒钱。母亲说,你缺钱花么?秋蓝说,钱我不缺,就想存些钱给你养老。秋蓝在撒谎,但也是大实话。母亲两只手掌捏在一起,好像做这个决定的是她而不是秋蓝。秋蓝知道母亲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

    果不其然,母亲说,你自个儿下决心吧,妈听你的。

    秋蓝说,妈,我对不住你,以前没好好听你的话。

    母亲说,说这些干啥,我也不逼你嫁人了,你爱干啥就干啥吧。

    秋蓝低下头。她害怕在母亲眼前掉泪。她走去浴室洗漱。冰冷的水泼在脸上,她忍不住干呕,差些把胃酸吐出来。母亲听见浴室的响动,赶忙过来问她怎么回事。

    秋蓝说,胃不好,没事的。

    你看你,做了早饭你又不吃。

    秋蓝洗好脸刷好牙,勉强把桌上的煎蛋和白粥吃了,热粥入了肚,胃也暖起来了。这时她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母亲收拾碗筷时,秋蓝说,妈,我们去看看爸吧。

    母亲停下来。水龙头忘了关,水哗啦啦流着。

    秋蓝重复道,我们去给爸上坟吧,好多年没去了。

    她不知为什么会提起这件事,说完,她静静望向母亲,等着她回答。

    母亲关掉水龙头,拿起抹布擦擦手。

    秋蓝说,你不老说梦见他吗?

    母亲说,我说这些都是为了哄你回来。

    秋蓝说,也许爸真的想我们了,想我们去看看他。

    那天清早,秋蓝和母亲寻过几条街才找到寿材店。母亲买了几卷冥纸、蜡烛还有香,秋蓝嫌少,又拣了几串大元宝。寿材店老板向他们推荐纸做的手机和别墅,秋蓝觉得这些东西做得过于夸张,想一想还是没买。母女俩提着大袋小袋走在初冬的街头,日头落在元宝的金箔上,红的白的,映得她们脸上也泛起了光。

    秋蓝和母亲打了辆的士坐到客运站。她们在客运站雇辆面包车。面包车师傅想找人拼车,秋蓝塞多一百块钱过去,让他不要接客了,就载她们母女俩回乡下。面包车师傅拿到钱,爽快地答应了。

    开车前,秋蓝突然想起还有酒忘了买,又跑下车到烟酒店挑了瓶宋河。秋蓝记得有年除夕,父亲让她去买酒。父亲平日喝的都是廉价的白酒,那一次不知哪里来的兴致,想起来要喝宋河,也就是那年春节过后不久,他就出事了。那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喝宋河。

    秋蓝坐在副驾上,母亲坐后面。上坟的香烛元宝齐整地码着。车开动时,装在塑料袋里的东西一晃一摇的,冥纸和香烛发出摩擦声,秋蓝听着那声音,望着车窗外初冬灰蒙蒙的天,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心头被某种平静的感觉充斥着。她知道,这才是她回宋河真正的目的。她把那瓶包装得很精致的宋河抱在怀里,生怕磕了碰了。秋蓝回头看母亲,日光落在她的灰白鬓角上,她的双目浑浊,秋蓝疑心她是不是哭了,再定睛,发现不是,也许只是年老,眼生疾罢了。

    车经过闹市区,秋蓝想起她还在读书时,周末她和梁诗诗带着攒了很久的钱到县城逛街。对她们镇上的孩子来说,那时去一趟县城真是件大事。那年月镇上还没有开到县城的公交车,她们俩搭顺风车,运气好的话会拦到大东风,如果刚好车上只有司机一个,她们还可以坐在高高的副驾上。秋蓝记得很清楚,有次她和梁诗诗手挽手在集市上逛,眼前是琳琅满目的饰品、鞋子、衣服,还有堆在纸箱里的录音带。

    人来人往的街上飘来糖炒栗子的味道。音像店一首接一首播粤语歌,她们都听不懂,只觉得好听。梁诗诗问秋蓝,你以后想去哪儿。秋蓝不假思索,以后去说粤语的地方。梁诗诗说,不就是广东嘛!秋蓝说,还有香港,香港也说粤语的。梁诗诗说,香港能去吗?秋蓝说,不知道,反正以后肯定可以去的。梁诗诗说,好多歌星都在香港的。那时她们喜欢王祖贤,觉得全世界就数她最好看。秋蓝说,王祖贤是不是也在香港啊?梁诗诗说,就是就是,她怎么那么好看啊。她们于是围绕王祖贤的美,从眼睛说到鼻子,又从嘴唇说到下巴。这时她们经过一家卖内衣的店,梁诗诗在秋蓝耳边问她,要不要去看胸罩?那时她们都不说奶罩,而是说胸罩。她们勾着手走进内衣店。店里头花花绿绿挂满内裤和胸罩,有蕾丝的,有棉质的,还有绸的。秋蓝盯着眼前那排胸罩,想象它们衬着她的乳房会是怎样。

    梁诗诗那天胆子可真大,竟然要老板娘给她们量胸围。秋蓝倒有些害羞,她扯一扯梁诗诗。梁诗诗说,有啥好怕的,又没男人。的确,店里除了老板娘就是她们两个小姑娘,不过外头晃来晃去的,全是男人色眯眯的眼。老板娘拿起一卷磨得旧旧的量尺,先给梁诗诗量,又给秋蓝量。老板娘叫梁诗诗抬起胳膊,梁诗诗抬起来,秋蓝就去挠她,痒得她大笑不止。轮到秋蓝时,秋蓝警惕地防备着。两个人打打闹闹,最后各买了一件。老板娘拿红色塑料袋给她们装,梁诗诗觉得红色的太透,给人看见不太好,便要老板娘换黑色的塑料袋。从县城回来,她们在秋蓝家试穿胸罩。梁诗诗扣不上搭扣,秋蓝帮她。梁诗诗的胸部发育得不错,她的肩胛骨往后凸起,像要展翅飞起的蝴蝶。秋蓝帮她穿好,梁诗诗站到衣柜前,对着穿衣镜手叉腰,摆出模特的姿势。换到秋蓝,她也学着摆站姿,但怎么摆都笨拙。梁诗诗就笑她,这样以后去广东会给人笑的。秋蓝说,谁说我要去广东了?那时她们都不知道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梁诗诗从没想过要去那里,秋蓝隐隐约约觉得,她以后会去的,她要去很多地方。她们分享着身体的秘密,维度秋蓝把自己的秘密藏起来,她没有告诉梁诗诗,其实她也喜欢朱家明,朱家明是她的秘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秋蓝靠在车窗发呆,那些画面一帧一帧从眼前跳过:九一年,九二年,九三年……一年赶一年,秋蓝就这样被赶着变成现在这样。她能想起来的,还是和梁诗诗一起做功课,逛街,嗑瓜子,谈天说地的年月。她看到两只淡淡的影子从很远的地方走来,挽着手不分开。她们从来没有面对面谈她们共同喜欢的男孩子。这是她们给划下的界线。好多年过去,她们能谈起来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秋蓝想,谁和谁走到一起,谁和谁又分开,都是你情我愿,时间到底不肯给她们答案。梁诗诗嫁给一个好赌的男人,而秋蓝晃着,从这个男人身上晃到另一个身上。一眨眼好多年就溜走了,现在她们都踩过了那道界线,踩到同一处地雷。秋蓝以为她能够全身而退,最后被逼到想逃还是她。

    面包车沿着公路开,母亲头靠在座椅睡着了。距离回到那个长大的小镇还有半程路,秋蓝觉得这段路长得永远不会结束。司机把车窗摇下,点根烟抽起来。他们都没有说话。秋蓝望着路边光秃秃的山坡,怀里紧紧抱着那瓶宋河。天穹越来越远。现在她什么也不想了,她把该丢的都丢开。她想,等到了父亲坟头,她会将这瓶酒拧开,给父亲倒上。那将会是她第一次给父亲倒酒,那也将是父亲第一次喝她倒的酒。

    [初稿]

    2015年11月15日夜

    2015年12月05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