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归去来兮一梦江湖 » 第二十九章 别时茫茫江浸月

第二十九章 别时茫茫江浸月

    薄雾柔和着夕阳的光辉笼罩着江南如烟般的山林,从山头望下去,白墙黑瓦的严州城在树林中若隐若现,淙淙的小溪声宛如悦耳的乐章。蓝井半躺着靠在柳树上,手里玩弄着一根刚摘下来的狗尾巴草。

    李安之干脆直接坐在土地上,他双手抱膝望着远方暮霭沉沉的天空。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惬意过了,再入江南以来,他们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如今洗剑英雄会落下帷幕,文家姐弟、林山鱼子溪夫妇、杨九安……以及那相隔七年的恩仇。没人知道文长庚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也许是在茫茫尘世中忘记了自己的初心,也许是追名逐利宁愿犯下大错,江湖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即便自己已入江湖数月,已经见证了不少分分合合,但他相信,总会有人心怀侠义,总会有人一腔热血。

    “你武功这么高?”

    蓝井把好几根狗尾巴草在手上灵巧地编织着,他淡淡笑了笑:“没有,只是他太自信了。”

    司徒千钟善使短刀,习惯将刀藏于袖中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他在剑场学艺之时便听闻此人大名,当下便长剑抡圆使其无法近身,又利用他狂妄自大的弱点横劈致胜。对敌之时,他心下并无杂念,一招一式都愈发清楚得当,这才占了便宜,凭运气击败对手。现在回想几个时辰之前的这场对敌,他亦然觉得身上冷汗淋淋。

    “不过江湖上才不管这些呢,你赢了,便是声名远扬。他输了,便是万劫不复。对了。你……要去京城了?”

    “嗯。”

    他不知怎么说,初入江湖时,他只觉得欢快洒脱,自己二十年练剑华山从未闯荡,如今能快意江湖自是兴奋不已。可这次回京城,便是入庙堂。江湖尚如此,庙堂又会是什么样呢?

    “蓝井,你说过,当官的没一个是好官。”

    “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其中……自然不包括你啦。”

    “我也是去当官。”

    “你答应过我的。”

    “什么?”

    “会当一个好官。”

    洗剑英雄会结束后,文长庚主动投官,他们也见到了杨九安。他衣衫褴褛,胡子拉擦,骨瘦嶙峋,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他讲述了当年被困山洞的可怕经历,同伴从一开始的绝望大吼,到最后的自相残杀,吃人肉喝人血。听众无不色变,他依然面如往常。

    之后他逃脱,改名换姓独自生活在塞北。听闻江南文长庚举办洗剑英雄会,他便想趁此机会在众英雄面前揭发当年之事,却被提前发现。文长庚终究没有杀他,也许是动了最后的恻隐之心。七年来,文长庚对当年失事的矿工家属,都无微不至的照顾,他还亲自慰问,亲自督促下属为家属们置办房产和衣物。从这一点来看,似乎他依然保留着那份最初的承诺。但是,一步错步步错。虚名,终有一天被拆穿。

    破招则自信的吹嘘着他的聪明才智,他知道李安之手里有莫问赠送的天机楼鸽哨,便将天机楼能找到的所有鸽子都绑上相同的信件,以确保李安之一行能够准时回到洗剑英雄会现场。这位花花公子凭借着独有的敏锐,早已发现了文长庚的不寻常之处,借贴身保护的理由暗中观察。大智若愚,似乎也就是如此了。

    至于那个关于烟花与剑的故事,则平凡了许多。

    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曾经的林山,比任何人都向往这样的生活。

    怀揣着少年的侠客梦,林山跌跌撞撞踏入了江湖。

    他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人,便唯有少说多做。

    马步沉拳,担水跑圈,他样样都比师兄弟刻苦得多。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只要付出汗水就有收获。

    当他还在为起手式费尽周折,师兄弟早将两三招练得滚瓜烂熟;当他还在用钝剑劈砍硬木桩,师兄弟已然开始一对对地进行切磋。

    夜以继日地打熬基础,换来的却是离梦想越来越远,胸中燃烧的火焰,终究经不起日复一日冷风吹拂。

    有一天,他终于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能在江湖上纵横捭阖。

    他辞师下山,像普通人一样,学了一份平平无奇的烟花手艺,开始了平平无奇的匠人生活,虎口的老茧逐渐被拇指的勒痕取代。

    不知是幸与不幸,借助多年山上练就的基本功,这门冷僻到无人问津的手艺,在他的手中焕发出别样的色彩。

    精致的外衬,美丽的图样,在一次次宴会中传得越来越广,“林大师”名声大噪,天下豪侠趋之若鹜,以宴会上得放一支“林家烟花””为荣。

    他也慢慢相信,或许这才是他真正擅长的事情。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丝火苗尚未熄灭。

    林山与鱼子溪的相遇,则是另外一个故事。

    彼时的林山,还是刚刚下山,名不见经传的混小子,彼时的鱼子溪,还是尚未出师,为父亲打下手的学徒。

    偶感风寒的林山去鱼父的医馆里抓药,恰好遇到了来医馆闹事的病人。

    看不惯病人胡搅蛮缠的林山,仗义出手,小小地圆了一回他多年的江湖梦,而这一次出手,也让他与鱼家产生了难以割舍的关联。

    感念林山援手之恩的鱼父,对这个朴实稳重的小伙子越看越是喜欢,要将他招为女婿。

    不善言辞的林山,虽然有意推脱,却架不住鱼父的再三坚持,稀里糊涂地应下了这场婚事。

    或许,以鱼子溪的性格,恐怕从未想过与林山这样的男子共度余生吧?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

    林山已经成为“林大师”,鱼子溪也成为了“鱼菩萨”,日子不温不火,却也有声有色,很多变化已经在一成不变中慢慢发生了。

    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不是吗?

    当最后一缕阳光隐没在山间,蓝井终于编完了她的小狗,她满意地拿在手里,抚摸着它毛茸茸的外表,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

    “你……肯定好奇我为什么会在烟水渔村给那个老爷爷看那张图吧?”

    “因为那日我们在金陵城相遇时,你就是那个小偷吧?”

    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喃喃道:“那对我……真的很重要。”

    晚风习习,进入五月的江南逐渐变暖,就算是夜晚,风也没有了寒意。她似乎有些感伤,望着远处的严州城,一盏一盏灯接连亮起,小贩的叫卖渐渐停歇,家家都是欢声笑语。

    “我在烟水渔村住过一段时间,那里……是为数不多的,爸爸妈妈都陪我在一起的时光,其实不瞒你说,爸爸……是马匪。”

    她接着顿了顿,李安之坐到了她旁边,她依然盯着远处的灯火。

    “妈妈后来……我记不清了。爸爸现在早已没了联络,我……真的非常想找见他。非常……想他。”

    他静静的听着。

    “安之,你看,真的难以想象,那里的世界依然照常运转,而我,就像戏台子里的配角。”

    “是被别人操控吗?”

    “不,是没人在意。”

    她用手挽起了额前的刘海,下面是一块黑黑的疤。

    “爸爸失踪以后,我一直一个人,什么活都做过,为了活命,为了吃饱肚子,做的不好,难免被别人一顿揍,习惯了挨揍,也习惯了旁边的人的冷眼。我有时候想,向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烦恼呢?我不喜欢晚上,真的不喜欢。”

    “为什么?”

    “万家灯火,没有一盏为我而明。”

    脸上湿湿的,下雨了吗?也许,是她的眼泪。

    “安之,马上……要走了吧?”

    “还有半个时辰。”

    “你走吧,我没事,我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带你去京城,可以……过得更好一点。”他斟酌着词句。

    她只是无言的惨笑。

    “你……接下来呢?”

    “我已经习惯露宿街头了,几年来一直是这样。好了,都怪我,咱们本来应该高兴点的。”

    他扭过头,远处灯火阑珊。

    “我还想去中原、去西域、去塞北……我要走遍咱们的大好河山,成为行侠仗义的蓝井大侠!那么,下次见面,你可要称呼我大侠了哦。”

    她努力绽开笑容,他却更加悲伤。

    “破招直接回了金陵,莫问大哥托我给你这封信,就当送别了。另一封……是我给你的。”

    他打开信,莫问歪七扭八的大字铺满整张纸,内容十分简单:

    浩气长存,江湖再见。

    他抬起头,灯火依旧,她早已不见身影。他又打开另一份,娟秀的字体赏心悦目: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

    祝好。

    独自一人站在江边,他为蓝井的事情而悲伤,也为自己的未来而迷茫。出江湖,入庙堂,他原本以为至少也得几年之后,没想到竟如此之快。也许是国战将启,也许是师父认为他已经在江湖中闯出了一番名堂,总之,他要与自己的伙伴告别了。破招、莫问、林山、鱼子溪……甚至都没能见上一面。

    他不知道自己对云想容究竟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云想容心里是如何看待他的,也许正如莫问所说,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昨夜漕帮易主,她是否参与了战斗,她现在又在哪里?

    他内心隐隐约约希望她能来,作为这短暂江湖之行的最后告别,又知道这肯定不可能。但他依然张望着四周,江湖的故事就此结束,他此后,应该是再无相见可能了吧。

    远处小船扬帆驶来,林深身背长刀走出船舱,对他报以微笑。这位最好的伙伴,此刻正站在船头。

    他环顾了一圈,只好踏上甲板,他还是抱有一丝丝的希望,希望在走之前见她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哪怕此后人生再无交集。

    接着他看到了,远处有一盏灯笼若隐若现,可是小船已然启动。远处的青山开始飞快移动,小船顺流疾驰。

    “等等!”他大喊道。

    林深颇为惊讶地扬起了眉毛,但还是让船夫放下了船桨。李安之重新回到岸上,接着飞快地向山头跑去。

    云想容的披风飘扬在她身后,灯笼映照下她的面庞清晰可见,笑容在一瞬间绽放。

    他喘着气,她便笑着看他。

    “云……副帮主?”他半开玩笑地拱手行礼。“我从金陵遇见你就发现,你真是……天生的领袖啊。”

    “哈哈,哪有什么天生的领袖啊?”

    她看向远处,青山深处雾霭弥漫,羡鱼港的旗帜若影若现。月光温柔地洒向她的面庞。

    李安之细细端详着她秀美的面容,他从内心里一直希望更多的了解她,她不像蓝井那样将心中所想全部表露在脸上,她更习惯于戴上各种各样的面具,保持最适合的距离感。他心里并没有什么不满,若是她天真纯粹如小白兔,那必然不可能在凶险的江湖中存活至今。他只是好奇,真实的云想容究竟是什么样的?

    猛然间,他也发现,自己其实也戴着各种面具,遇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就会找出最适合的那一副戴上,或许世人皆如此,或许亦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

    云想容看着江南的大地,颇为感慨地说:“命运把我推向了这个位置,于是我不得不披上战袍,因为我知道我承载了太多,玄沙舵几千条人命,忽然砸在一个小女孩身上。昨天我还在河边用沙子堆城堡,今天就有全天下的人想杀我。”

    李安之默默地看着她,微风在水面上拂起层层涟漪。

    “没什么好选的,尤其是那么多人为你而死。所以我希望能帮助到更多的人,希望能让更多的人感受到这个江湖的温暖,但我更想……先保护好自己,因为我必须对得起他们,对得起那些为我而死的漕帮前辈。他们说江湖是冷酷无情血雨腥风的,我一直都不那么想,莫问、蓝井、叔叔、庞长老、林山、鱼子溪……还有你,还有我一路上遇到的,许许多多的人。你们用行动告诉我,江湖,是有温度的。所以……”

    “不是你们,是我们。”李安之郑重地说。

    她看向他,莞尔一笑,额前的发丝在风中微微扬起。

    “我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她在心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