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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明月如霜人如画

    世界在眼前消散,变成一团白雾。

    李安之感觉自己在下坠,耳边山风呼啸而过,冰冷的空气刺激得他睁不开眼睛。

    左肩处如同断裂般撕心裂肺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恢复了意识,手指勉强触碰到温暖的被褥。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透过耳膜,窸窸窣窣听不真切。

    他想出声,他想动弹,可他发现自己的大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安之……安之……”

    有人在一声一声的呼唤他。

    他努力睁开眼睛,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他又重新闭上,林深关切地坐到他床边。

    “你醒啦……”

    李安之勉强睁开双眼看着他,林深开心地咧嘴一笑,这笑容又随即消失,换成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

    “我去叫百里师兄。”

    他快速离开床边,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李安之知道周围站了很多人,但实在太模糊了,有些人穿着官服带着官帽,还有些人只是平常的衣服,他重新又把眼睛闭上,试着动了一下没有受伤的右胳膊,虽然僵硬,但基本功能完好。

    “我来了。”

    百里鸿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但声波并未由于距离的增加而衰减,反而更加雄浑有力,这就是八境强者超越常人的深厚内功的体现。李安之闭着眼睛侧耳倾听,百里鸿烨并未走向他,而是在大堂中央站定。

    “各位,李大人已经醒转,百里鸿烨在此谢过各位这几日的关心和厚礼,病人需要静养,恳请各位先回吧,待到李大人痊愈,定会亲自登门拜访道谢。”

    原本安静的人群又重新嘈杂起来,大致是一些面子和客套话,李安之不想细听,等到四周基本安静下来后,他重又睁开眼睛。百里鸿烨和林深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小声说着些什么。

    “这是……”

    他从喉咙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百里鸿烨赶忙走来,用手势示意他先不要着急说话,林深从门外的侍女那里接过一碗药汤。

    “你先喝,我们慢慢说。”

    百里鸿烨满面关切与慈祥,一改往日的不苟言笑与严峻,李安之很惊讶于师兄竟有如此一面。

    林深开口道:“其实……这事情怪我,我得负主要责任。”

    “好了,过去的事就不追究了。”百里鸿烨出声打断他。

    “好,”林深似乎放宽了点心,继续解释道:“从明月山庄回程的路上,有人暗杀你,杀手埋伏在十四道街旁的一家二楼商铺里,张弓搭箭,穿过马车的帘子试图取你性命。主要是……百里师兄在押送刚刚落网的王子器,我想着这边应该没啥事,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幸好他是穿过帘子盲射,没有伤你要害,箭上也没有喂毒。杀手命丧当场,我们也没能获得更多有效信息。”

    “即使你们活捉他也无济于事,”百里鸿烨不以为然道:“专业的江湖杀手是不会暴露自己幕后主使一丁点的信息的,就像我们抓住了王子器,他一口把所有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仿佛就是他一个人心血来潮,打算出卖整个宁国边防军似的。”

    “但我比较好奇的是,究竟是谁打算暗杀你?苏枕雪?一刀寒?王子器?还是北狄庙堂?”

    林深的问题也让李安之陷入了沉思,是啊,谁要取他性命呢?苏枕雪若是想取,她有数不清的机会做到天衣无缝,并且苏枕雪绝不会失手,也不会雇佣他人;一刀寒更不可能,他本来就可以在明月山庄以比武失手为由杀死自己,更没有必要行江湖为耻的暗杀之道;王子器从得知消息到被捕总共不过一个时辰,更没有时间和理由杀死自己;至于北狄庙堂……

    苏枕雪那晚的话骤然回响在心头:“宁国最大的敌人,永远不是北狄。”

    难道,是宁国庙堂,刺杀自己的使团副使?

    抑或是……田战?

    “静观事变吧。”百里鸿烨简单说道,“哪方在这件事上受益最多,哪方就最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不错!”林深拍手赞同道,“本来停战协定已经基本确定下来,但堂堂大国使团副使不明不白地遇刺,一下子把整个北狄庙堂都推上了道德的谴责点,这两天两国百姓都议论纷纷,普遍的猜测是北狄官员私自动手,甚至不少人猜测是苏枕雪。至少,这样还让咱们的使团处在舆论的有利形势,辛其物带着几个谈判官,这几天都堵在宫殿门口。”

    林深说着都有些兴奋,李安之也没想到,自己遇刺居然还为宁国谋到这么大的好处。

    “哦对了安之,你这伤……好好在北狄过个冬天吧,使团启程,怎么也得明年开春了。”

    “啊?”李安之惊讶的眼神正对上林深意味深长的表情。

    大历二十一年,冬月。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北国的风雪似乎在冬至以来便从未停歇,刺骨的严寒侵蚀着大地。李安之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旁边是温暖的火炉,火焰有规律地跃动着,不断为这个小房间带来无穷无尽的温暖。

    外界的消息不断变化着,宁国国内上下对副使遇刺十分不满,民众自发组织起来上街游行,在金陵、京都、严州的大街小巷都贴着标语,号称要护卫国家主权,扬国威立国业;宁国边防军也义愤填膺,借此事为由重又集结,逼得北狄上下在酷寒的冬季不得不紧急募兵;宁国使团更是以此为缘由,要求更改原先协议上的条款,据说辛其物提出整整二十条,并且宣称寸土不让;就连部分北狄百姓,都对自己国家的这种行径感到丢脸和可耻,暗杀一国大使,且没有成功,这足以让北狄庙堂处于舆论的全面劣势。

    所有的言论都导向一个方向,北狄庙堂试图暗杀宁国副使李安之,这件实际上仍然没有任何证据的事情,已经被大多数人所接受。李安之有时不由得想,也许自己被暗杀真是宁国庙堂所为,或许还有陛下的默许,用一个半年之间升上来的小官,换宁国的百年基业和千里土地,这是一本万利的事情。一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随用随弃的小棋子,他内心不由得有些悲哀,可自己的命运,从来就不为自己所掌控。

    六盏茶·素衣风尘

    鹅毛大雪之中,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来了。

    苏枕雪走进大厅,她依旧是一袭白衣,长长的貂皮外衣在白雪中更显纯洁,内衬一件绣花的白色长裙,她摘下满是雪花的帽子,远远地站着,看着半靠在床上的李安之。

    “你好。”他冲她礼貌地笑笑。

    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光天化日之下苏枕雪到了府邸,如果他出任何事情,几乎都坐实了苏枕雪的嫌疑身份。可能最近深陷江湖谴责的苏枕雪大抵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她此番前来,不仅不能动李安之,还要千方百计地保他,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身份。

    “你信是我暗杀你的吗?”她开口直接问道。

    “不信。”李安之微笑着答道。

    “具体说说。”

    “苏姑娘想杀我,有几十个机会,几十种天衣无缝的理由,不会笨到这个地步的。况且,我赌,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我。”

    他目光炯炯有神,盯着她看。

    “不错。”苏枕雪没有接他的眼神,茫然地看着地面,无奈地笑笑。“我当时候就应该跟你一起从明月山庄回去。”

    他得意地扬起了眉毛。

    “安之,其实你也一直知道,对吧。看似我在引导节奏,其实是你一步一步引着我,直到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你……城府如此之深么?”

    苏枕雪依然低着头,他从没见过她这样。

    在他印象中,苏枕雪永远是那么沉着、那么淡泊、那么恣意洒脱、那么胸有成竹。可是今天的她,似乎跟平常有些不太一样。

    “安之……你为了整个计划,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

    他恍然大悟,苏枕雪以为他导演了自己的遇刺,以为他亲手安排了整个计划。

    他内心哑然失笑,她被人当了棋子,自己何尝不是棋子呢?

    “你错了,枕雪。”

    她蓦然抬起头来,他一句一句地解释道:“我也是局中人,你也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在一起聊天,一起度过五盏茶的缘故,我们很像,你的每一盏茶都别有用意,但都不是你真正内心的想法,不是么?”

    她的双眼突然失了焦。

    “可有些是真的。”他接着说道,“你对我初入江湖的担心是真的,你希望我能找到相伴一生的朋友是真的,你对那个小女孩、那位老婆婆的怜悯与善意是真的,我能看出来。也许这些也是你演的,但我更愿意相信,你是那样一个充满爱心、充满阳光的人。”

    “我这一个月来天天躺在床上,终于想通了你的目的。你希望我跟你产生关系,因为我对北狄庙堂有用,这所谓的五盏茶、所谓的等故人,不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罢了,你希望我知道那些消息,或者说,北狄庙堂希望我知道那些消息。”

    她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

    “可你也是棋子,不是么?我们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执行着自己的任务,处心积虑地达成目标。三盏茶的时候我问你,哪个才是真实的你?那么,枕雪,今天,你是那个真实的苏枕雪吗?”

    雪越下越大,良久,她低声道:

    “时间太久了,我都忘记哪个是真实的我了。”

    “我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我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我只知道我是九境高手杨苍的嫡传弟子,是江湖众人期待的八境第二强者,是北狄人人寄予厚望的天才少女,是宁国谈之色变的顶尖高手,是天下第一的双手剑剑客,是……是没有父母的流浪小女孩。”

    苏枕雪苦笑着抬起头,半开玩笑地抱怨道:“这里没有茶啊,为什么这么苦啊。”

    “我记得我想隐居山林,想平平淡淡地过完普通的一生,想遇到一个真正懂我、真正爱我的男人,然后结婚生子,我又记得我想成为天下第一,成为绝世的武林高手,然后开山立派收徒,最后名扬江湖,我又记得我想当富商,在商场纵横驰骋,把多余的钱用来救济穷人……太多了,太多了,我都不知道哪个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了。”

    她苦涩地笑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今天没有茶。”李安之感慨道。

    “是啊,今天没有茶,”苏枕雪环顾四周,“等你启程的时候,我一定会再来,给你带这里最好的茶叶,北狄有规矩,待远客,需饮满七盏茶。”

    “好。”他望着她答应道。

    “那么……”她最后向躺在床上的他笑了笑,“李大人……安之,我走了。”

    门骤然打开,无数雪花争相扑向她,将她瞬间淹没在漫天大雪中。

    以后的日子苏枕雪也经常会来,她开始给他带各种北狄的特产或纪念品,常常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跳动的火苗映在她美丽的脸庞上,他们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着对某个事情的看法,聊着未来的人生规划,聊着武学方面的造诣。

    “安之,你需要留一个后手,在武功方面。”

    “这我知道,”李安之依然盯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浓浓的雾气弥漫在北狄都城中,“光会一门华山剑法,是远远不够的。”

    “你虽然在洗剑英雄会上赢了司徒千钟入了七境,又在两个月前赢了一刀寒,但你实际上内功薄弱,剑法又过于死板,目下来看,只能算入了七境的门槛,离真正的八境高手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苏枕雪一边说,一边拿起烧火棍拨弄着火炉里的煤炭,试图让火苗更旺盛一点。

    “不错,”李安之叹了口气,“赢司徒千钟是侥幸,赢一刀寒前辈是运气,李安之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清楚的。”

    “华山剑场内门的内功心法,我是看过的,”苏枕雪不小心让黑炭粉末沾到了自己纯白的衣袖,不禁皱了皱眉头,继续说道:“太流于表面了,这样的心法,既能培养出三个八境高手,又能培养出其他内功脆弱的普通弟子,很矛盾啊。”

    李安之知道她在说谁,大师兄齐无悔坐拥八境第一的名号,百里鸿烨也是传统八境强者,林深去年刚入八境,虽缺乏实战,但也是实打实地破了八境的壁垒。但华山剑法出了名的平庸和无力,华山剑场的弟子个个内功也十分差劲。

    “嗯……师兄他们天赋异禀,又勤奋苦练。”他勉强解释道。

    “很难不怀疑你师父藏了东西,”苏枕雪狡黠地笑笑,又挽起袖子,拿起烧火棍继续拨弄火炉,“安之,你不仅要练内功心法,更要有一个专属的保命手段,一个最后的后手,不是华山剑法那第二十二招,而是一门独特地、你专有的。”

    她的神情十分严肃,目光中饱含真诚。

    “苏枕雪跟你说什么呢?”

    林深进屋拿东西,扭头望着远去的白衣女子,忧心忡忡道:“她这样……其实是想无形中洗刷自己的嫌疑,我恐怕……你又陷进她的圈套了。”

    “我知道。”李安之简短地回答道。

    “知道你还这样?”林深提高了声音。

    “我想知道她的真实目的,”李安之冷静分析道,“她绝不仅仅是跟我建立关系而已,处在她那个位置上,几乎每一个动作都有北狄庙堂的旨意,可我依然不清楚……他们要干什么?”

    “照你这么说,她更像是……提线木偶?”

    “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随心走上这条路的,但其实有人已经悄悄把其他路都封死了,每一步像是遵循自己的意愿,其实每一步都在别人的设计之中。这就是顶级棋手的可怕之处,而我们,只是棋子罢了。”

    林深苦笑道:“既然是棋子,那就没必要想那么多了。”

    “哎,”李安之叫住了转身打算离开的林深,一脸不怀好意地笑:“好兄弟……教教我内功心法呗,你怎么练的?”

    “你小子。”林深没好气地点点头,又补了一句调侃道:“终于想明白要苦练内功了?”

    李安之调皮地冲他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