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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世事如闻风里风

    李安之将帷幕之刃握在手中,一步步向前踏去,云想容跟在身后咽了咽口水,也鼓起勇气向着女鬼前进。

    那女鬼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嗤笑了几声,道:“若我是真的鬼,你们二人能活到现在?”

    李安之依然不敢大意。

    “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不知道。”云想容诚实地答道。

    “不知道……雇你们的人连你们要杀的对象是谁都不告诉吗?”

    “什么?我们不是被雇佣的啊。”李安之愣住了。

    那女人似乎也愣住了,她问道:“那你们三更半夜,来这里探险吗?”

    “好像……还真是。”

    李安之和云想容对视一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叫夏苗,是夏府曾经的长女,你们……想要听我的故事吗?”

    李安之发现这一方院子并不大,破败的外表下,墙边却人为栽种了不少花卉,茂盛的天茄儿在夜里也绽出浓烈的紫。

    皓月当空,夜幕布满星宿。夏苗悠悠开口:“夏府夫人多年前诞下个女娃。”

    那女娃水灵灵的,生下来之后俩大眼溜溜的四处看,生了一副讨喜的相貌。然而夏府夫人和老爷是不乐意的。夫人身子差,能怀得上一个已是大喜过望,于是便都盼着肚子里的是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孩儿,这女儿一生便绝了他们的念想。照理来说老爷可以寻个妾,可他忸着头顶住了老辈的压力,一生只娶一妻。

    这是几千年来都难得的清正作风。爱情么,顶天了就讲究一个忠贞不渝。

    可日子长了久了,他们便逐渐将积怨移到新生的小女儿身上。一夜夏夫人梦中哭醒,汗湿了满背,指着还是幼童的夏苗说她偷了原本属于他们堂堂正正嫡长子的命。说那未能出生的嫡长子在地下过得凄惨。

    打那天起,她的亲生父母便再未碰她一根指头,事事都叫奶娘打点。

    于是夏苗早早地学了做生意的手段,跑去给酒楼打下手。哪知经年累月的,夏夫人竟怀上了第二胎,天大的喜事啊。夏苗特意提了一包酒楼里现做的核桃酥回家。

    一进门,几个打手便扑了过来。夏苗在惊惶中去看她生父母的脸,只消一眼她就晓得了。他们实打实的、长年累月的感到忧心,忧心这女儿会再次害了他们子虚乌有的继承人的命。

    酥脆的核桃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们请来的算命大仙举起蓬乱的拂尘,说她行事张扬、命克父母,说她今世做了恶,在地底下擅自改了命数,享了她这一世本不该享的荣华富贵。

    夏苗住了嘴。李安之不由得焦急地问:“然后呢?”

    夏苗却只盯着云想容,云姑娘有一双清澈的眼眸,眸中似有星辰闪闪发光。她抬起左手,却只摸了摸那半边黑色的脸庞语调沙哑:“接下来的事情你不是看到了吗?”

    半边如玉芙蓉脸,半边青黑恶煞面。

    是了,将那烧得滚烫的锅倒扣,铲下锅灰涂于脸上,大仙说能驱作恶的邪灵。

    “后来他们居然留了我一条命,挑断了我的脚筋和右手手筋,将我扔在这早已落败的观音庙中,只留当初那位奶娘,如今已经只能为夏府清扫庭院的老妇人,日日为我送一些填饱肚子的食物。呵!他们还能够借此安慰自己的良心,并没有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不是吗?”

    夏苗露出鄙夷的神情,提及夏府,似乎有一股恶臭令她作呕。

    李安之和云想容都默不作声,静静地听她讲述。

    “我有无数次想要轻生,咬舌自尽嘛。可我告诉自己不能死,我要复仇,你们明白吗?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那种恨已经深入肌肤深入骨髓,半年来我苟且偷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人帮我报仇雪恨,若是世间没有正义,我就算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他们!”

    李安之从夏苗的眼神里看到了那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那火焰不断燃烧、透支着她本就脆弱的生命,却也是维系她生命的唯一的纽带。

    “人们传开了,说观音庙里有女鬼,于是大家都避之不及。呵!人们难道不想想,厉鬼的出现,难道不是江湖道义的缺失?若是罪恶都能绳之以法,世间何有冤屈的鬼魂!”

    夏苗的声音愈发嘶哑。

    “我苟活于世,只为能遇到一个人为我伸张正义,只为将我那禽兽不如的家人生吞活剥!大仇一日不报,我便一日不能瞑目!二位,夏苗没有什么报酬,可二位若是还有江湖的公道之心、侠义之道,就……帮我一次吧!”

    李安之心绪繁杂,云想容起身,将他拉到一边。

    他低头看着云想容的脸庞,她犹豫地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想?”

    “如果夏苗说得是真的,我想要去见见她的父母。”

    “夏府我听说过,势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相比于这个,我更担心的是……”

    “什么?”

    云想容深吸一口气,道:“仇恨的种子一旦埋下,就永远也不会消亡。它会在日积月累的时间中不断浇灌,不断生根发芽,直至长成参天大树。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复仇,那……”

    她看着李安之的眼眸,又连忙说道:“我不是批判夏苗……正相反,人遇到如此无妄之灾,若不想自暴自弃,便只有依靠仇恨来吊一口命。说实话……我此刻,对云鹰、对云羽萧的恨意也如滔天巨浪,可人不该只有仇恨。我也支持你的想法,我们带夏苗去一趟夏府吧。”

    云想容的眼神逐渐坚定,她笃定地点点头。

    李安之回到营地,跟马车夫打了声招呼,悄悄驾着马车按照夏苗的叙述,开始了寻找夏府的旅程。月亮又隐在云后,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靠着江南官道旁微弱的路灯勉强看清。说是路灯,只不过是新上任的江南府尹突发奇想,在每条官道两旁都用杆子挂上灯笼作为夜间照明罢了。虽说这一工程开销巨大,倒也赢得了京都庙堂的纷纷好评。

    “前面再拐个弯……”

    夏苗努力回忆那个她永远不愿再回忆的道路,她被锅灰毁掉了那半边脸用黑纱覆盖,这是云想容专门为她裁剪的。露出的另半边面庞妩媚动人,如同洁白的云朵,轻盈如仙,若不是突遭横祸,也算得上是传统的江南美女。

    李安之早已做好了恶战一场的准备,腰间的长剑此刻安安稳稳地待在剑鞘中,远远望见树林掩映中一座江南风格的庭院若隐若现,他停下马车,纵身跃下。

    庭院大门洞开,牌匾侧倒在黑夜之中,偌大的府邸没有一丝光亮。

    “这……这是?”

    李安之扭回头去看夏苗,掀开帘子的她也是一脸震惊。

    “确定是这里吗,夏姐姐?”云想容问道。

    “我们还是先进去看看,或者找个附近的人问问。”李安之思索道,“你们稍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云想容给了他一个“请放心”的眼神。

    “上个月,夏府就已经惨遭灭门了。”江南书库的官吏疲惫地将手撑在桌子上,打量着这位半夜前来的年轻官员。

    “灭门?”李安之惊讶地说道:“是什么人干的?”

    “万圣阁。”小吏懒洋洋地答道,对于自己值夜班睡觉被打扰这件事,他内心有一万个不情愿。

    “为什么?”李安之不解地追问。

    “大人呐,”小吏颇有些无奈,“万圣阁在江湖行事来无隐去无踪,阁中高手如云,势力盘根错节,岂是我这等官吏能知道的?去年春天,万圣阁阁主烛老人神秘失踪,至今依然下落不明,兴许是夏府在江湖上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才被万圣阁灭口的吧。”

    李安之哑口无言。

    应当是个令人快意的下场,云想容借着月色去看夏苗,可她面上竟全是悲怆。

    惶惶然如大梦一场,再醒来时,已爱无归期,恨无归处。

    夏苗转过头,最后一次打量月光下沉默伫立的破败府邸,眼神中再无留恋。罪孽与爱恨是数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人世亦然。

    她曾在酒楼打工时,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拉着她的手说:“人世间,遗憾和分别是常态,苦苦追寻的东西,最后却往往得不到。”

    那时的记忆恍如隔世,天空总有明媚的阳光,未来总有无限的可能。

    残破的躯体,苟活的目的只有复仇,可若是无仇可报,灵魂又该归往何处?

    “姐姐?”云想容轻声唤道。

    夏苗转过脸来细细打量着身旁的女孩,未施粉黛却面如朝阳,闪亮的眼眸深处却抹着一层淡淡的忧伤,那是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东西。可抛去这点,她的眼睛是杏仁状的,小脸圆圆的,扎起的小马尾辫在脑后一摇一晃,算是很活泼很可爱的女孩子长相。

    “真是风华正茂……”夏苗微微感叹道,“可我却是行将就木了。”

    “姐姐……”云想容噙着泪水扑到她身上。

    “其实真正的夏苗早就已经在半年前死了,从她走进夏府的那一刻起。之后的夏苗不过是一个执念,一个魂魄罢了……”

    “别这么说!”云想容流着泪抬起头看着她,“你不值得去死,你不应该去死……”

    “云妹妹,我虽是人,却已与女鬼别无二致。”

    “手筋脚筋挑断未尝不可医治!面容……若是稍加装饰,亦是绝代美人!大仇已经得报,为什么不为了自己,真正活一次呢?”

    夏苗看向李安之,她的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光。

    “我是江南钦差大臣李安之,我可以为你请江南最好的医生,为你安排住所和工作。夏姑娘,人生并不只有眼前,并不只有仇恨,还有很多爱你的人,至少为了他们,好好活着。”

    “大……大人!”夏苗喊着就要跪倒下去,云想容赶忙抱住她。

    “我李安之说到做到!”李安之笃定地回应道。

    “我的奶娘还住在观音庙旁边的茅草屋里,恳请大人……”

    李安之毫不犹豫地点头。

    看着夏苗哭得梨花带雨地被随从搀扶着回到营地,李安之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谢谢你。”

    他转过脸来惊讶地看着云想容,恰好对上她真挚的脸庞。

    “你早就猜到她有轻生的念头?”

    “嗯。”云想容点点头,低声道:“她此前的性命全被仇恨占据着,但同时也正是仇恨维系着她生命的气息。一旦这个联系断掉……”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还好有你,安之。”

    “我只是尽我所能而已。”李安之轻轻道。“其实她心底里从未丧失过生的希望,不然任何人都无能为力。我想,你的善良和关心,同样也作为爱,感化了她冰封的内心吧。”

    云想容并没有说话,她取下发簪,任由长发披散下来,右手揪着裙摆,抬头望着孤零零的月亮。

    他关切地看着云想容,问道:“你呢?”

    她偏过头去,疲惫地靠在树干上,茫然叹道:“我也不知道了。”

    “那就也先住到我的府邸上来吧,等羡鱼港的事情结束了再考虑。”李安之张开双臂。

    “好。”她轻声道。

    “有我在就别担心,睡吧,晚安。”

    “晚安。”她绽开一个笑容,朝他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