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师伯好威风
武当山脉，连绵七座仙山，各具气象。
三才山以五峰排立，峰下有百里碧湖，称为五峰池。
五峰池水之源头，乃是玉虚峰上那道天泉瀑布，但辗转连绵，水流先是从汇聚到清虚峰顶，才又分作五道河溪，灌入其中。
是以清虚峰为三才山之顶，也是坐拥三才仙山的清虚一脉之主峰。
清虚殿不比玉虚殿气派，却也不如灵虚阁简朴，端的是清幽雅致、中规中矩的建筑格局。
此时傍晚时分，夕阳余晖下，殿外广场尤为空旷。
素翎真人挂手拂尘，缓步迈入清虚殿内，其后一身琳琅玉饰的年轻男子，正是她的真传弟子——崔山君。
别看俩人年纪相逾近百年，乍一看去，素翎真人只如长崔山君几岁的姨姐一般，实是修为、心境不凡，使其容颜常驻。
只是，近两日她眉目间的端庄不见许多，被若隐若现的愁意取替。
入了大殿，素翎真人便从最里边的案桌上取出檀香，点燃捧手，向着上方与玉虚殿内供奉无二的三清神像拜了三拜。
崔山君松开握紧的双拳，随即撩衣跪倒。他面容悲怆，全然没有与周自然会面时的那份贵气，更不见当日一句“欲问神仙何来处……”的洒脱气度。
这位修为在同辈中公认第三的公子哥，接连磕了三个响头，所向内殿，拜的却不是三清神像，而是自家师傅。
“弟子不肖，让师傅费心了。”
他虽然已经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语气中的哽咽还是难以掩饰。
素翎真人背手而立，仰首以望神像，唏嘘道：“一枚钱难倒英雄汉，年轻的时候，总是自比天高，认为入了道门便可修得神通妙法，从此无须沾染半点铜臭。”
“哪知……这修行之路，才是铜臭味最重的地方。”
“你起来吧。”
崔山君面额贴地，充耳不闻。
素翎真人将拂尘置于案桌，转身向他走近，亲自搀扶：“一切都是我自愿帮你，你又何需如此自责。今日若素严师兄真要苦苦相逼，你我二人真要被这三百灵石给压倒……”
“那又如何，我大不了自请卸去首座之位，从此深山修行，不闻外事，更是自在。只待百年期满，养得更高修为，好赶赴东海为天下苍生守边境。”
“只是你要切记，我务必使你下山，无论素严师兄如何严令、强留，你都不可答应。回凝川也好，前往天子京历练也罢，以你如今成就，无谓在武当受其欺压，只会有误修为进境！”
崔山君无颜与师傅对视，最怕见她那日渐惆怅的眉宇，更怕见她那悄然而生的白发，垂着脑袋道：“若非是二叔眼高手低……师傅又何至于遭遇如今窘迫！”
素翎真人无奈苦笑：“你这小子……”
“我又何曾怪过你？让我在意的……不过是素严师兄罢了。”
“这些年他常与商贸、财气接触，终归是把自己的大道给修窄了。”
崔山君迟疑片刻，却是咬牙道：“或许他是对的……”
“只有学成后留任纯阳宫的人，才能特许免于交付灵石、每日前往灵峰阵内修行，这其实并非弊端，若不是有此特例，如他门下郑元通、吴点苍之流，背景平平，身后无财力支持，又如何能有今日修为成就？“
“这些人，来日都将是武当山大才，是纯阳宫顶梁柱。”
“倒是我……”
“一旦学成，不说是否前往天子京，离开武当山却是必然之事，素严师伯很清楚，师傅你也很清楚……可为什么……你还……”
“纯阳宫应将有效资源，用在真正能为纯阳宫做贡献的弟子身上，素严师伯身为纯阳宫财政，总理武当资源调配，有此主张也无可厚非的。”
素翎真人看着崔山君低头说完，随即默默转身，再次走到神像前。她看着桌上拂尘，半晌才道：“依你之见，是我错了？”
崔山君忙道：“弟子不是这个意思，弟子……”
素翎真人摆了摆手，而道：“你离开了武当山，便不是纯阳弟子了么？“
崔山君：“……”
素翎真人：“纵然有一日你脱离了纯阳宫，就不是道门中人了么？”
崔山君不假思索道：“断然不会！我崔山君今生都是武当弟子，此辈都是道统修士。”
素翎真人再次苦笑道：“那不成了。”
“能为武当效力，则着重培养，不能为武当效力，则由其自生自灭？哪门子的道理。“
”我巍巍武当山，堂堂纯阳教宫，东海官洲两大道祖门庭之一，眼界、格局又岂能这般狭隘？”
“我始终认为，武当的使命，纯阳教宮的责任，是为道统延续气运，是为道门传承万代，更是为天下广增福泽。”
“如若你连这点都看不透，纯当我看错了人吧。”
崔山君再次撩衣跪倒，只是比起上一次的悲怆，他此时的脸上更多的是诚恳、以及毅然。
“弟子肤浅，师傅今日所言，日后必当谨记在心！”
素翎真人唏嘘长叹：“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一个后辈弟子一听就懂，为何他就是看不透呢？”
话刚落下，屋外便传来一声嗤笑：“素翎师妹！好一副自诩清高的气派，此番言之凿凿，字字都在戳我的脊梁骨，戳得可痛！”
崔山君伏跪在地，双手死死握紧。
若非家中出了变故，实在无力支出，纵然倾家荡产，他也要豁然起身，指着这素严师伯的鼻子大骂，令其滚出清虚殿、滚出三才山。
可是不行。
他没有这份底气。
他没有足以偿还所欠债务的钱。
素翎真人回首相望，看着那位她曾无限向往的男子，看着那位她看着他日渐沉沦的师兄，千言万语压在心间，最终不过化作一声叹息。
“我之所言，尽在方才，你已听见。”
“你执掌纯阳财政，最是清楚，我们这些首座虽说每月均有财禄分红，可对于三百三十枚灵石，实在是杯水车薪。我是断然拿不出来。”
素严真人摆了摆手，随行几名师长以及两位弟子便受命在殿外恭候。
他大步迈入殿中，瞥了眼崔山君，而道：“师妹最擅推演之事，难道就算不出今日结果么？不可能。既是早知今日，又何故当初？”
素翎真人冷笑一声，向来温和的她难得有了愠怒：“你聋了不是？适才我所说不都听见了么！”
素严真人怒极反笑：“好！好好好！”
“好一句为道统延续气运！好一句为道门传承万代！好一句要为天下广增福泽！”
“师妹漠视武当纪律，私自动用一脉盈收、为门下弟子调度，还有理了！你一口为道门，一句为天下，我就成了坏人是吧！可还有规矩可言！”
“若人人都如师妹你这般，七脉首座各为私利，武当又会如何！若人人都如崔山君这般，入灵峰仙阵修行而不缴灵石，四十二峰又会如何！”
“你与我讲道理？你与我谈道门？你与我说天下？来来来！你且把武当山的账给我说清楚！”
满场静谧。
便连殿外恭候的几名师长、及后辈弟子，也在面面相觑间屏着呼吸。
殿内这对相处了百余年的师兄妹，脸上各是怒意冲冲，随着时间消逝，却又渐渐平和。
眼看素翎目中隐有泛红，素严终是长叹一声：“你也好，几位师兄弟也好，掌教师兄也好，你们一个个坐怀不乱，端的是在山中享福的命，这财政的担子落在我的肩上，就注定由我去扛。”
“你们不用与商贸交接，少见钱财俗气，好嘛，我受累，我去接触，我来沾这俗气，现在倒好，你们一个个自诩清高，倒是我成了最不该的人了？你要为延续道门作贡献，我就不用为武当谋生机了？”
“师妹，师兄这趟前来，自是知道你不可能将所欠缺口填上，可我为何还要前来？”
“因为规矩。我要为武当山守规矩，要为纯阳宫守规矩，非如此不可。”
素翎微微仰首，全身仿似没了力气，淡淡道：“那当如何？今日要怎样处置我，全凭师兄决断。”
素严脸上再有愠怒，目光却是从自家师妹身上移开，向着一旁跪倒的崔山君怒目而视：“竖子！你师傅为你做到如此，你就一句话都没有？！”
崔山君浑身颤抖。
他多想。
他多想站起来，为师傅说一句公道话。
可从适才殿内二人的对话来看，他却是找不到立场站起来。
师傅错了吗？没有，错之错在他家中遭逢变故，这才有了眼下失足成恨的事情而已。
素严师伯错了吗？没有，他为武当立规矩，为武当守规矩，又何错之有？
他当然还可以站起来……如果他有能够偿还债务的灵石。
可他没有！
他恨。
他恨二叔鲁莽，更恨自己窝囊！
从来都是自诩豪情逸致的崔山君崔公子，在这一刻竟是泪流满面，止不住浑身的颤抖。
素翎见此，当即上前一步：“你……”
只是她话刚出口，素严却是横眉冷竖，盯着她说道：“你住口！”
“很难么？”
“一个个的。”
“你们承认自己错了，很难么？！”
“今日之事，我想要的交待不过是你们承认自己错了！这很难么！”
此时的他，像极了小孩子耍脾性，冲动而幼稚，率真而委屈。
然而，当已是被攻破心理防线的崔山君站起来时，当他想要违心地说句“我错了”实际上只是想为师傅开脱时……
他那位师傅却是毅然再迈出一步，阻止了他。
“我不认为我有错。”
情绪复杂的素严真人长叹一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叹得更长，更无力，更无奈。
他瞥了眼狼狈的崔山君，再看向那个始终不肯认错的师妹，终究是没了争执的兴致，只是左右顾盼，找了张座椅。
一屁股坐下后，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给我……不对，给武当山一个交待吧，也纯阳宫所有门人一个交待。”
他目光移动，再看向素翎时，已是全然没了感情：“要么偿还所欠债务，要么……离开武当山。”
崔山君眼看师傅仍不示弱，他咬牙道：“你无权作此决定，就算要逐师傅出山，那也得掌教师伯……”
素严真人打断道：“昨夜我已前往玉虚殿，亲自向掌教师兄说明此事，对于我的决定，他已同意。”
崔山君如遭雷劈，见师傅身形不稳，忙几个快步上前将其搀住，口中喃喃道：“对、对不起师傅，对不起……我、我们认个错吧？师傅我们认个错吧？我！我离开武当山，师傅留下！”
他知师傅十二岁拜入武当山，至今已逾一百四十载，对武当感情又何止一个深字？当下听闻素严师伯要将她逐出武当，更难以想象她心中悲痛。
在崔山君的搀扶下，素翎强稳身形，神情虽是虚弱，语气却仍是决绝：“无需多言，随我下山。”
场面已不再剑拔弩张。
因为结果已昭然可见。
素严真人得逞了，但也没得逞，他只是想让师妹认个错，给自己一个交待，给武当一个交待，可她不愿，他也只能将她逐出山门。
在行事作则上，素翎不觉有错，可面对武当山门，她却自知理亏，纵然万般不舍，为了坚守自己认可的大道，她唯有离开。
可这件事早就注定会有转机，因为在素严真人前往玉虚殿通报的时候，掌教真人便已料想到今日冲突可能引发的种种后果，他本也懊恼该如何着手才能妥善处理，恰好一位弟子前来。
他顿时灵光一闪，确定这位弟子，可为此事扭转乾坤。
是以，今日才有玄君子登门清虚殿。
当门外响起：“大师兄”、“玄君师侄“等称呼时，殿内三人都是为之一愣。
随即只见那位武当山的大弟子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看了眼狼狈的崔山君，又看了眼眼圈泛红的素翎师伯，最后看向坐在座椅上恰似趾高气扬的素严师伯。
周自然哼了哼鼻子，嗤笑道：“素严师伯，好大的威风！”
三才山以五峰排立，峰下有百里碧湖，称为五峰池。
五峰池水之源头，乃是玉虚峰上那道天泉瀑布，但辗转连绵，水流先是从汇聚到清虚峰顶，才又分作五道河溪，灌入其中。
是以清虚峰为三才山之顶，也是坐拥三才仙山的清虚一脉之主峰。
清虚殿不比玉虚殿气派，却也不如灵虚阁简朴，端的是清幽雅致、中规中矩的建筑格局。
此时傍晚时分，夕阳余晖下，殿外广场尤为空旷。
素翎真人挂手拂尘，缓步迈入清虚殿内，其后一身琳琅玉饰的年轻男子，正是她的真传弟子——崔山君。
别看俩人年纪相逾近百年，乍一看去，素翎真人只如长崔山君几岁的姨姐一般，实是修为、心境不凡，使其容颜常驻。
只是，近两日她眉目间的端庄不见许多，被若隐若现的愁意取替。
入了大殿，素翎真人便从最里边的案桌上取出檀香，点燃捧手，向着上方与玉虚殿内供奉无二的三清神像拜了三拜。
崔山君松开握紧的双拳，随即撩衣跪倒。他面容悲怆，全然没有与周自然会面时的那份贵气，更不见当日一句“欲问神仙何来处……”的洒脱气度。
这位修为在同辈中公认第三的公子哥，接连磕了三个响头，所向内殿，拜的却不是三清神像，而是自家师傅。
“弟子不肖，让师傅费心了。”
他虽然已经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语气中的哽咽还是难以掩饰。
素翎真人背手而立，仰首以望神像，唏嘘道：“一枚钱难倒英雄汉，年轻的时候，总是自比天高，认为入了道门便可修得神通妙法，从此无须沾染半点铜臭。”
“哪知……这修行之路，才是铜臭味最重的地方。”
“你起来吧。”
崔山君面额贴地，充耳不闻。
素翎真人将拂尘置于案桌，转身向他走近，亲自搀扶：“一切都是我自愿帮你，你又何需如此自责。今日若素严师兄真要苦苦相逼，你我二人真要被这三百灵石给压倒……”
“那又如何，我大不了自请卸去首座之位，从此深山修行，不闻外事，更是自在。只待百年期满，养得更高修为，好赶赴东海为天下苍生守边境。”
“只是你要切记，我务必使你下山，无论素严师兄如何严令、强留，你都不可答应。回凝川也好，前往天子京历练也罢，以你如今成就，无谓在武当受其欺压，只会有误修为进境！”
崔山君无颜与师傅对视，最怕见她那日渐惆怅的眉宇，更怕见她那悄然而生的白发，垂着脑袋道：“若非是二叔眼高手低……师傅又何至于遭遇如今窘迫！”
素翎真人无奈苦笑：“你这小子……”
“我又何曾怪过你？让我在意的……不过是素严师兄罢了。”
“这些年他常与商贸、财气接触，终归是把自己的大道给修窄了。”
崔山君迟疑片刻，却是咬牙道：“或许他是对的……”
“只有学成后留任纯阳宫的人，才能特许免于交付灵石、每日前往灵峰阵内修行，这其实并非弊端，若不是有此特例，如他门下郑元通、吴点苍之流，背景平平，身后无财力支持，又如何能有今日修为成就？“
“这些人，来日都将是武当山大才，是纯阳宫顶梁柱。”
“倒是我……”
“一旦学成，不说是否前往天子京，离开武当山却是必然之事，素严师伯很清楚，师傅你也很清楚……可为什么……你还……”
“纯阳宫应将有效资源，用在真正能为纯阳宫做贡献的弟子身上，素严师伯身为纯阳宫财政，总理武当资源调配，有此主张也无可厚非的。”
素翎真人看着崔山君低头说完，随即默默转身，再次走到神像前。她看着桌上拂尘，半晌才道：“依你之见，是我错了？”
崔山君忙道：“弟子不是这个意思，弟子……”
素翎真人摆了摆手，而道：“你离开了武当山，便不是纯阳弟子了么？“
崔山君：“……”
素翎真人：“纵然有一日你脱离了纯阳宫，就不是道门中人了么？”
崔山君不假思索道：“断然不会！我崔山君今生都是武当弟子，此辈都是道统修士。”
素翎真人再次苦笑道：“那不成了。”
“能为武当效力，则着重培养，不能为武当效力，则由其自生自灭？哪门子的道理。“
”我巍巍武当山，堂堂纯阳教宫，东海官洲两大道祖门庭之一，眼界、格局又岂能这般狭隘？”
“我始终认为，武当的使命，纯阳教宮的责任，是为道统延续气运，是为道门传承万代，更是为天下广增福泽。”
“如若你连这点都看不透，纯当我看错了人吧。”
崔山君再次撩衣跪倒，只是比起上一次的悲怆，他此时的脸上更多的是诚恳、以及毅然。
“弟子肤浅，师傅今日所言，日后必当谨记在心！”
素翎真人唏嘘长叹：“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一个后辈弟子一听就懂，为何他就是看不透呢？”
话刚落下，屋外便传来一声嗤笑：“素翎师妹！好一副自诩清高的气派，此番言之凿凿，字字都在戳我的脊梁骨，戳得可痛！”
崔山君伏跪在地，双手死死握紧。
若非家中出了变故，实在无力支出，纵然倾家荡产，他也要豁然起身，指着这素严师伯的鼻子大骂，令其滚出清虚殿、滚出三才山。
可是不行。
他没有这份底气。
他没有足以偿还所欠债务的钱。
素翎真人回首相望，看着那位她曾无限向往的男子，看着那位她看着他日渐沉沦的师兄，千言万语压在心间，最终不过化作一声叹息。
“我之所言，尽在方才，你已听见。”
“你执掌纯阳财政，最是清楚，我们这些首座虽说每月均有财禄分红，可对于三百三十枚灵石，实在是杯水车薪。我是断然拿不出来。”
素严真人摆了摆手，随行几名师长以及两位弟子便受命在殿外恭候。
他大步迈入殿中，瞥了眼崔山君，而道：“师妹最擅推演之事，难道就算不出今日结果么？不可能。既是早知今日，又何故当初？”
素翎真人冷笑一声，向来温和的她难得有了愠怒：“你聋了不是？适才我所说不都听见了么！”
素严真人怒极反笑：“好！好好好！”
“好一句为道统延续气运！好一句为道门传承万代！好一句要为天下广增福泽！”
“师妹漠视武当纪律，私自动用一脉盈收、为门下弟子调度，还有理了！你一口为道门，一句为天下，我就成了坏人是吧！可还有规矩可言！”
“若人人都如师妹你这般，七脉首座各为私利，武当又会如何！若人人都如崔山君这般，入灵峰仙阵修行而不缴灵石，四十二峰又会如何！”
“你与我讲道理？你与我谈道门？你与我说天下？来来来！你且把武当山的账给我说清楚！”
满场静谧。
便连殿外恭候的几名师长、及后辈弟子，也在面面相觑间屏着呼吸。
殿内这对相处了百余年的师兄妹，脸上各是怒意冲冲，随着时间消逝，却又渐渐平和。
眼看素翎目中隐有泛红，素严终是长叹一声：“你也好，几位师兄弟也好，掌教师兄也好，你们一个个坐怀不乱，端的是在山中享福的命，这财政的担子落在我的肩上，就注定由我去扛。”
“你们不用与商贸交接，少见钱财俗气，好嘛，我受累，我去接触，我来沾这俗气，现在倒好，你们一个个自诩清高，倒是我成了最不该的人了？你要为延续道门作贡献，我就不用为武当谋生机了？”
“师妹，师兄这趟前来，自是知道你不可能将所欠缺口填上，可我为何还要前来？”
“因为规矩。我要为武当山守规矩，要为纯阳宫守规矩，非如此不可。”
素翎微微仰首，全身仿似没了力气，淡淡道：“那当如何？今日要怎样处置我，全凭师兄决断。”
素严脸上再有愠怒，目光却是从自家师妹身上移开，向着一旁跪倒的崔山君怒目而视：“竖子！你师傅为你做到如此，你就一句话都没有？！”
崔山君浑身颤抖。
他多想。
他多想站起来，为师傅说一句公道话。
可从适才殿内二人的对话来看，他却是找不到立场站起来。
师傅错了吗？没有，错之错在他家中遭逢变故，这才有了眼下失足成恨的事情而已。
素严师伯错了吗？没有，他为武当立规矩，为武当守规矩，又何错之有？
他当然还可以站起来……如果他有能够偿还债务的灵石。
可他没有！
他恨。
他恨二叔鲁莽，更恨自己窝囊！
从来都是自诩豪情逸致的崔山君崔公子，在这一刻竟是泪流满面，止不住浑身的颤抖。
素翎见此，当即上前一步：“你……”
只是她话刚出口，素严却是横眉冷竖，盯着她说道：“你住口！”
“很难么？”
“一个个的。”
“你们承认自己错了，很难么？！”
“今日之事，我想要的交待不过是你们承认自己错了！这很难么！”
此时的他，像极了小孩子耍脾性，冲动而幼稚，率真而委屈。
然而，当已是被攻破心理防线的崔山君站起来时，当他想要违心地说句“我错了”实际上只是想为师傅开脱时……
他那位师傅却是毅然再迈出一步，阻止了他。
“我不认为我有错。”
情绪复杂的素严真人长叹一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叹得更长，更无力，更无奈。
他瞥了眼狼狈的崔山君，再看向那个始终不肯认错的师妹，终究是没了争执的兴致，只是左右顾盼，找了张座椅。
一屁股坐下后，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给我……不对，给武当山一个交待吧，也纯阳宫所有门人一个交待。”
他目光移动，再看向素翎时，已是全然没了感情：“要么偿还所欠债务，要么……离开武当山。”
崔山君眼看师傅仍不示弱，他咬牙道：“你无权作此决定，就算要逐师傅出山，那也得掌教师伯……”
素严真人打断道：“昨夜我已前往玉虚殿，亲自向掌教师兄说明此事，对于我的决定，他已同意。”
崔山君如遭雷劈，见师傅身形不稳，忙几个快步上前将其搀住，口中喃喃道：“对、对不起师傅，对不起……我、我们认个错吧？师傅我们认个错吧？我！我离开武当山，师傅留下！”
他知师傅十二岁拜入武当山，至今已逾一百四十载，对武当感情又何止一个深字？当下听闻素严师伯要将她逐出武当，更难以想象她心中悲痛。
在崔山君的搀扶下，素翎强稳身形，神情虽是虚弱，语气却仍是决绝：“无需多言，随我下山。”
场面已不再剑拔弩张。
因为结果已昭然可见。
素严真人得逞了，但也没得逞，他只是想让师妹认个错，给自己一个交待，给武当一个交待，可她不愿，他也只能将她逐出山门。
在行事作则上，素翎不觉有错，可面对武当山门，她却自知理亏，纵然万般不舍，为了坚守自己认可的大道，她唯有离开。
可这件事早就注定会有转机，因为在素严真人前往玉虚殿通报的时候，掌教真人便已料想到今日冲突可能引发的种种后果，他本也懊恼该如何着手才能妥善处理，恰好一位弟子前来。
他顿时灵光一闪，确定这位弟子，可为此事扭转乾坤。
是以，今日才有玄君子登门清虚殿。
当门外响起：“大师兄”、“玄君师侄“等称呼时，殿内三人都是为之一愣。
随即只见那位武当山的大弟子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看了眼狼狈的崔山君，又看了眼眼圈泛红的素翎师伯，最后看向坐在座椅上恰似趾高气扬的素严师伯。
周自然哼了哼鼻子，嗤笑道：“素严师伯，好大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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