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农民李富贵 » 第二章

第二章

    那晚,李富贵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小说,便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该是酒劲上头了,便放下手机准备休息了,却好像是睡得不深,因为他意识沉下去夜里的那一刻,他恍恍惚惚去到了一个地方;他迷糊地记得自己是睡下了,来到这么一个有些熟悉的地方该是做梦了,但意识尚有一丝清醒,便知道是入了梦境。

    梦里的场景昏昏暗暗的看东西不真切,因为梦境里的东西是在半实半虚地晃动,好似一阵风刮来,那些房子树木就都会烟消云散了;那些人交谈的声音也听不真切,只觉得像一股风似的在他的脑子里无声地吹着,吹着他脑壳胀胀地发疼,但他一时忘了是梦,自他在梦中见到“自己”的时候便成为了这梦中的一员。

    醒来后,恍惚记得他是去了一个牌场,去找到爹——他爹还没死,就在牌场里找到了他爹,要他回去。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他的回去,仿佛这是一个命令,一个烙印在他灵魂的命令,他的存在,也是基于这个命令而存在——若不是要叫他爹回去,他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或者说,是这个梦境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而这个梦境里的一切东西都是迷糊而使他恍惚的,好像是有一点意识的梦游人,而这点意识是驱使他去执行把他爹叫回家的命令,他谈不上要不要违背,因为他没有多余的意识去思考要不要违背。

    而在他清醒后回想起,那时梦中的他,看自己父亲的背影也是模糊而狭窄的,好似他的背影长了一个漩涡,将他卷吸得模糊不清,包括父亲的牌友,也更是看不清身形模样如何,似乎他们对他是极无关紧要的路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注意力去注意他们,自然是看不清他们的模样的;但他们的声音却在他脑海里飘,并渐渐远去,似乎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把他们的模样身形并声音一点一点地、如抽丝般从他记忆的线球中剥离出去,却仍然大致记得他父亲是摆手叫他回去而他不回去的,他父亲也就任由他立在后面看他打牌,直到傍晚降临。一丝阳光跟离弦之箭似的插入那个世界,把那个梦境硬生生插出一条缝,只不过是一条白白的缝。显然,那阳光是白亮亮的——他的意识因此增添了许多,使他能发现他在做梦,也有时不能发现他在做梦——似乎有两只无形的手在现实与虚幻中拉扯着他,他像一只提线木偶无力挣脱出这个梦境,虽然,那个梦境只占据了他脑海里的黑暗的一小片角落,但依然独据他的意识。

    而使他清醒后极其兴奋的是,他的父亲与那些牌友在傍晚降临时结束了牌,各个从口袋掏出彩票纸,认认真真勾画上面的数字,又在桌上的白纸上写着一串串数字,是一个四位数的七星彩;然后他父亲的那群牌友对起了各自勾画出的七星彩,然后一起盯着一张巴掌大的纸看。他也拿眼觑看那张纸上的数字,密密麻麻迷迷蒙蒙的数字,他竟只看到了两个四位数:一一三零和零一二六;并且这两串数字在他清醒后仍像两个白亮亮的大字在他脑海里悬挂着。而清醒后的第一件事,是他立时从床上跳起在镜台翻找着纸笔——借着透过窗户照进来的一片月光,房间便是混暗的,借着这昏暗他找到了纸,并在上面匆忙写下了那在脑海里白亮亮的数字:一一三零和零一二六。写完之后那白亮亮的数字便一点点散去光芒融入了黑暗中。之后他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整个人兴奋的用拳头砸黑黑的夜,双腿紧绷地跳了起来,整个人激动地在颤抖,低声道:“阿爸托梦给奖了!要中奖了!”后来是他回到床身去,半夜心里躁动,翻来覆去一直不睡着,想着开奖后会中奖的事,再想到用那些钱盖厕所和房子,便激动的难以自抑像,只觉一股热水在心房里蹿动,使他烦躁的皮肤生痒,觉得这样下去今夜是睡不着了,便摸出手机准备看会小说助眠,可是刚看一会便不由想到年后开奖就会中奖的事,一时迷了神,直到旁边林金凤翻身才使他醒来下,他便觉得,今晚怕是睡不着了;又想到大哥给他一千块,知道有了钱,便更加睡不着,便想年后开奖就中奖,去赌一下也无妨,输了也无妨,何况有爸刚托梦,说不定运气好能赢钱来呢?而且,虽是答应了妈“今天”不去赌,但已然过了十二点,也就不是“今天”了,去赌了也不算是不听她的话,然后摸黑去冲了凉水澡,蹬着他的摩托车出去了。

    那时已是半夜,虽是有人打麻将,但都满人,是没有人再能和他再开一桌,便在边上看了朋友打一会牌,便蹬着他的摩托车下了市场,那里是村中心,定是有人的,且会比上村更热闹。果不其然,市场到处灯火通明,虽各个“赌场”都拥挤满了人,此起彼伏的喝叫声充斥着市场每一个角落,连老鼠见了都要跟箭似的,钻到更为黑暗且狭窄的洞口,用那绿豆大的眼珠偷偷摸摸打量着双眼通红的人们,觉得此时危险极了,觉得他们那群人会随时暴怒围攻它,甚至放火烧了它的藏匿之处,逼它出来拿脚碾死它,拿棍子把它的头拍得稀巴烂,脑浆都溅出来了。因为它就亲眼见到过他们把它的同伴——一只误打误撞闯进他们桌下的老鼠,被他们一脚踩住尾巴,然后拿一块砖头拍扁它的上半身,并拿一块尖重的石头压在上面。被两块厚重的石头压住了它,但它还没立刻死去,还在夜里挣扎哀嚎直到天亮——在那群人的脚下,那群人散尽后它才痛苦地死去。那死状与绝望和无力使它深深铭记着,并使它恐惧但,想来是深深烙印在了它的基因里,因为它的子嗣见到这群通红眼珠叫喊的人都会钻到墙洞里瑟瑟发抖。

    虽是各处赌场满人,但彩球开着的。彩球买票,便能随意游走只待开球即可。他便去赌彩球,赌到天亮,把钱输光了回去,自然又是免不了那娘俩一番怒骂,但他嫌烦把手一摔,怒喝她们别吵,又说过年开奖就中奖了,到时拿钱封住你们的嘴!便躺在床上睡过去了,她们无可奈何也就任由他睡过去,只是往后几天自是少不了念叨,他也习惯了,也就不以为意,知是过年就好。

    只是没钱过年实在是无所事事,便想起做活,打电话问张建他们什么时候开工,知道要年后才开工便浑身痒痒,见大儿子李伟哲也在家躺着玩手机不出门,便经常念叨他一个青年怎么不出去玩,而李伟哲总是回他去哪玩?他随口念了几个李伟哲小时候朋友的名字,便又去看他的小说了,但年没过那几天总是要去天天念一次他,才觉得心畅,而李伟哲也默默地任他念叨,也照旧用去哪玩这句话回答他,直到他开工为止。

    那时是初春,积雪虽已随着春日的到临而退化,但终究是有薄薄的一层积雪覆盖在路面和树顶,却也在清晨的暖阳照射下渐渐融化成水;或下为雨滴落在地,或升为汽飘荡在空中,总之到了二月中旬,剩下的积雪也尽都散去,银装素裹的世界终布满春光绿意。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李富贵开工了。

    过年第一个活,是张建朋友的活。对于带有朋友或亲戚关系的活,李富贵是很不乐意去做的,因为这往往意味着难以讨到工钱,或是只能讨到低于市场价的工钱。上年就是由于做了太多参杂朋友亲戚关系的活,才在过年时,难以讨到工钱,因为作为工头的张建说不好向他那群亲戚朋友开口讨要工钱,总觉得他们应该会在年前结清,但年底也是未有结清的,不然就不至于只发两千块钱工钱过活。年一过,那些带有朋友亲戚关系的钱仍是在欠着,怕讨债起来,会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为此,年前那几天,李富贵打电话给张建讨要工钱时,听到他说向朋友亲戚讨债难以启齿时,总会说他交的是什么朋友,认的都是一群什么亲戚,也不结钱给人家过年。后来便说,往后少接亲戚朋友的活,到时讨要起来也是极麻烦的,而且他们给钱也不是很爽利,总想把他们当做免费的劳力——在过年第一工时,在吃早餐时,他又重复了这句话,再强调:以后少接亲戚朋友的活。说这话时,他绷着眼珠瞪着张建,张建忙笑着说好好好,干完这一桩,下次就不接了,张建又道:“而且这朋友有钱!”李富贵听了这话才鼓着腮咬油条,并就着面汤吞咽下去。

    吃毕后,他们去到镇中心一处地产,见一栋栋小洋楼洋气地挺立着,都是新楼;而他们去做活的地方是一栋三层别墅,外表就看着高大阔气,且透过窗户口能看到里面的装饰透着福气。而接待他们的,是张建朋友的老婆。是一个看着四十岁左右,透着一股精利气的人,那张礼貌性的笑脸上是黝黑的皱纹,包括两边眼角纹。她说:“原先是陈鹏接待你们的,但他临时有事离去公司了,所以就只有我。我也不懂你们这活怎么搞,但你们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我会配合你们的。”张建也就三十来岁,为人高大敦厚,称呼对方为嫂子。他说:“也没什么需要配合的地方,嫂子要做什么就去做,这里有我们几个大男人就好。”那妇女又询问了他们几句便去到院子边上的小亭里坐下,小亭边上有一棵开了花的石榴树,她就坐在石榴树旁看着他们干活。

    他们进了别墅,虽是新建好的,里面的装饰:吊灯沙发天花板,都显示出了一丝富丽堂皇的气象,便都生出了局促之感,生怕弄脏弄坏了这些装饰装修,便都觉得有一丝手无足措了起来。李富贵打量了几眼就说:“你这朋友挺有钱的嘛,装修的好漂亮。”一行的两人也纷纷出言夸赞了厅内的装饰。张建听了好似也与有荣焉,笑道:“听说现在是开公司的老板。”众人听了脸上就绽放出了笑容。李富贵搓着手笑道:“这么有钱,你这朋友总不至于会欠我们工钱了吧?”

    张建说:“开公司会差我们那点工钱不成?”说着笑了一下李富贵,李富贵说:“最好是这样。”便都各自分工干起来活:抬窗的抬窗,抬防盗网的抬防盗网,拿工具固定门窗的固定门窗,一直从早上八点做到了中午一点也才完成三分之一的工程。他们也都有了一些疲累,他们本想直接一口气干完这份活,一直坐在凉亭里盯着他们干活的妇女打了个哈欠,说道:“现在已是中午了,你们还没吃饭,也该是累了,不如你们先去吃饭,再午睡一会,再来如何?否则电钻的声音太吵,打扰了孩子邻居们休息不好。”他们的脸色此刻有些不好看——累的。听到她这话更显为难起来,李富贵更是把头撇到了一边,不看那妇女,气氛倒一时有些安静,还是张建勉强笑道:“好的嫂子。”便拉着李富贵他们找到一家快餐店吃饭了。李富贵大口扒拉了几口饭,腮鼓鼓地说道:“你这朋友不厚道啊!哪有替他干活不给口饭吃的道理?如此也就算了,她老婆也是,自己坐着吃饭盯我们干活,也不跟我们客套几句要不要吃饭,自己吃得满嘴流油,生怕我们跟她抢饭吃似的!”其他两人也纷纷附和。张建尬笑道:“吃饭吃饭,下午再做几个小时就能完功了!到时候领几百块给孩子们吃早餐,给老婆买菜,再拿来买烟买奖!”这话一出他们也便不愿去为难张建,闷声吃着饭,完后便找个阴凉路小憩了一下,直到下午两点半再起来做活。

    虽是刚入春,但下午的太阳已是很热烈,把柏油路烤得发出蒸腾的热气,他们走着边上便感到热浪拍打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感到全身烘热。

    李富贵说:“这天气这么热难做活啊。”张建说:“是啊是啊。”李富贵说:“你中午不睡觉不累吗?”张建说:“没事不累。”李富贵没说话了。张建看他欲言又止,低眼看着地面走着,忽然喊停了富贵,凑近他掏出手机说:“给你看点东西。”李富贵看了,便愣了一下,拿过他手机仔细看里面的人儿画面。他说:“这人怎么这么像我金凤她三哥?”张建笑着说:“就是你老婆他三哥。”李富贵皱眉说:“他们两个怎么回事?”张建说:“互相耍朋友了嘛!”李富贵脸色就难看了起来,说:“你在哪里发现的?”张建说:“他发在了朋友圈里的。”李富贵说:“我手机看不了,你拿来我再看看。”张建就翻找他的朋友圈,但找了一会却咦了一声,说道:“不见了,应该是他删了,不过我保存下来了。”李富贵又看了几遍视频里的人儿,脸色有些难看,说道:“丢人!”便走在他们前头,似乎是闷着一股气,干活的时候也闷着一口气,直到这活结束回去吃饭的时候和林金凤去野外散步才吐了出去,但依旧有些郁闷。

    李富贵还没回家前,李伟哲是躺在床上玩手机的。他的妈妈已经习惯留下手机给他们三兄妹玩耍,但通常是李伟哲独占手机玩,因为弟弟李伟明和妹妹李童一大早就跑出去玩耍了,等到午饭时间才回来;而卢玉秀上午做饭完便去和老人家们聊天了。所以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是李伟哲独自处在一个静谧的空间生活着,但他并不享受这份静谧,即使玩着手机——这在他以前心心念念的手机,但如今他更像是用它打发时间,因为他并没有从中得到多少快乐,心湖也并没有因为它里面丰富的内容而掀起多大的波澜,顶多是一圈圈微小的涟漪自湖中心散向四周一段距离后消失;就像上个视频使他笑后,下一个视频便使他脸上笑意几乎散尽,但下下个视频总会使他脸上的笑意又浮现脸上,如此循环往复,白天就过去了。

    太阳由东边慢慢移向了西边,化为夕日,余晖便向潮水一样从西边涌上来,渐渐淹没了大地,涌上了爬上青苔的墙身,使它们镶嵌上了一层波光粼粼的金粉,透着安详与惬意的金粉。这便是李富贵回来的时候。而在此之前,林金凤在四点半就回来了,卢玉秀也是在四点半回来的;而李伟明和李童在五点半就回来了,最后回来的是李富贵,他是六点半回来的。对于前面四人回来的无动于衷,李伟哲在李富贵回来之际,便翻身下了床,去“大家门”,也就是逢年过节祭拜祖宗的房间,端出了三个靠背椅子——而这时,便是李富贵回来的时候,他蹬着那辆摩托车回来了。

    对于李富贵的车声,李伟哲有一种感应,那种感应似乎是源于李富贵回到家会有一个拐角,而李富贵通常会在转弯时打一声喇叭,像是在提醒他们,他回来了;或者是他那辆摩托车发出了区别于同种类摩托车的声音,而使他一听到那种“特殊”的声音,便使他生出一种警觉,立时结束使李富贵恼怒的行为:玩手机;而在惊慌失措下,去到“大家门”搬出了三个靠背凳子:一个是给他坐、一个是给李富贵坐、一个是给卢玉秀坐,或是给林金凤坐,而大多数时候是给卢玉秀坐的。因为在傍晚六点半到的时候已经做好饭菜了,只待李富贵回来吃饭,在此期间已经无事可做,林金凤便躺到床上小憩。

    李富贵回来的时候,脸色通红的,绷着一对眼珠子像鱼目一样,只是上面延伸着几条蜿蜒的血丝——他像是刚跟谁吵完架。卢玉秀便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缄口不语,李伟哲故作镇静地坐着,其实心里已经预感到不妙,连刚才还在嬉闹的弟妹也已经安静,而乖巧地坐在红色四角凳上。

    是林金凤出来,见他脸色不好看,笑道:“怎么了?脸色这么丑?跟人吵架了?谁惹你生气了?”李富贵哼了一声倒在了靠背椅上,从烟盒抽出一根烟吸着,静默了一会,才道:“做的什么活!一个个拖欠着工钱不还!”林金凤一听便知晓了七分意,脸上的笑意便逝去了,她拉胯着脸道:“今天去做工又没得钱?”李富贵说:“没有!”林金凤就一口气蹿上来在胸腔里闷着,背过脸去,这时卢玉秀说话了:“你们做这个工得不来吃啊!你们多说说张建少接朋友兄弟的活,这些活沾亲带故的活难接完的,事后也是碍于人情关系不好讨钱,一开口又是两方都难讨不得好,索性不接才好。你们也可以拿活多占满了日子脱不开身应付他们,时间一长他们就应该悟了,不会再找你们了,除非是那些不从兄弟朋友身上剥剐血肉的亲戚朋友,不然一齐推了对谁都好。那些亲戚朋友啊也很难在这种事上寻不快,所以但凡以后有这种活就都推了吧!”李富贵气道:“我们多次劝诫过张建了,但他嘴上说答应却仍经常去接亲戚朋友们的活,给他做人情我们能怎么办?让他一人去做不成?那大家伙也就都可以散了。而且,事情有你讲得这么简单就好了。我们刚开始做的活,可都是通过他亲戚朋友介绍的,之后才有了我们建立的人脉关系,才有源源不断的活找上门来。如果因为那些得钱的活而一直推辞他的那些亲戚朋友们,倒显得我们像是白眼狼,这也正是我们虽然一直嗦张建叫他别接亲戚朋友的活,我们却仍然跟他去卖力干的原因之一;去给他们做“免费工”也只是嘴上抱怨而不是上门催讨工钱的原因,实在是开不了这口。但我们都有家人要吃饭,不讨钱,又难过活!搞来搞去,就只剩我们为难!去讨钱人家不给好脸色看,还不一定讨得到,不去讨得钱,又在家受你们脸色,真的是叫我们两边不做好人!”

    他抽了口烟吐出又继续道:“今天去干这工,也是张建朋友的,也是没给钱,说是什么钱都在她老公身上,她没掌钱,等她老公回来在给。什么时候回来?几天后。个个都是这说辞,个个都是说等几天,几天过后讨起钱来又是没钱,再逼人家又是强人所难,鬼知道他是真没钱还是有钱不想给?何况,我们今天干的这家,筑的还是三层别墅,装饰的漂漂亮亮,竟然愿欠我们千把块工钱!还开公司,开的什么公司?!当老板的人没这千把块,还当什么老板!他这老板不给钱,我们也不好意思强逼,而回来你们就不给我们好脸色看,真是叫我们里外不是人!”

    话说到这份上,林金凤和卢玉秀嘴里嘟囔了几句,便嚷嚷着说:“吃饭吃饭!”

    便把桌子打开——是那种折叠的桌子;把饭菜——一肉一素——挨个端上桌子吃了起来。

    一时各自没了话讲,难得是一个安静的饭桌,氛围也轻松起来,拥挤在李富贵心房沉重的阴云也散去许多,不由心思活络起来,思到后天就是元宵节了,元宵节一过中小学就该开学了,便问孩子们什么时候开学,都说过了元宵节就去报名,报名第二天也就该开学了。一开学,沉重的学业又压上来了,是要好好学习,所以他板起脸来告诫他们:“要开学就该收心了,手机在开学后也别玩了。另外你们寒假作业写完没有?”都说写完了。李富贵点点头说:“那就好。不然到时候老师不给你们报名可别怪我不替你们说情,我反而还会骂你们。”李伟哲他们便埋头吃着饭。李富贵扭头对林金凤说道:“林英什么时候回温州?”林金凤说:“过完元宵就回去。”李富贵摸了下下巴道:“到时候发钱给她几百块钱做路费。”林金凤说:“确实该给。”李富贵说:“你家那边就不打算为她送行?”林金凤举着筷子正要夹菜,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说:“你不说我倒要忘记了,我二哥叫我们元宵过后那天去他们那里吃饭。一来是送送小英,二来是把过年没聚会的那次补上。”李富贵说:“好啊。对了,你三哥要去吗?”林金凤说:“他在家肯定要去啊,怎么了?”李富贵说:“我知道一点关于他不好的东西。”林金凤说:“什么不好的传言?”李富贵咧着嘴夹了口菜吃,说:“吃完了饭去散步再说。”林金凤说:“……好。”

    饭后,他们去到了野外。

    此时尚且黄昏,天边一颗夕日垂挂在空中,半边身子没入了地平线上的灰山中,让人看了不觉刺眼,虽只见半边火红的身子,但让人更真切地感受到了太阳的圆大,因为那占地百里的化工厂在它面前像是一辆玩具火车,而它是把玩玩具火车的孩童;而残阳的余晖渲染着散落空中的云彩成了一朵朵火云,使它们不断消融在空中,好似要把它们融化作为黑夜的养分;再将紧挨着的一片片田地染得金黄,好似给它们铺上了一块透明的黄布;再是田埂上的野花野草,都沾染上了一层金辉,这金辉使蝗虫受到了惊吓,它们似乎在逃避什么危险似的,在嫩草初生的田埂上不断跳跃着;离开了花草的保护,它们每一次跃上空中倒像是披上了一层金辉制作而成的蝉衣,这蝉衣也就让他们的世界变得金黄起来。

    此情此景,倒让散步在石子路上的他们宁静了下来。哗哗流淌在沟渠的溪水,像是在他们心间流淌一样,清凉悦耳的。

    此外,还有几对夫妻漫步在沟渠边上的石子路上。

    但过分的宁静,与明天上班该早早休息的理智,使林金凤记忆起了正事,她让李富贵有话就说,她还要回去洗澡睡觉的。

    而李富贵背着手,看着脚下的路走着,紧抿着嘴唇,好似那些话羞于见人,而把它们藏于口中。但林金凤显然是真的疲惫了,她催促他,李富贵便一下喷话说:“你三哥耍别的女人了!”语速极快像瀑布一泻而出,而轰隆隆地砸在林金凤的心湖,使它一下泛起阵阵波涛,便让她的意识被冲乱了,一时倒难以说出话来,像被雷击一样,但她回过神来却说:“耍就耍了嘛。只是三哥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怎么会耍别的女人呢?是不是人家编排他,要坏他名声?”李富贵说:“应该不是故意坏他名声,毕竟张建存了视频给我看,上面的人确实是你三哥,可惜我手机播放不了视频,不然就让他们发给我给你看了。”林金凤就静默了一会,停了步伐,拿眼瞅四周的人,低声道:“那我三嫂知道我三哥耍女人不?”李富贵说:“不知道。”又补了句她应该不知道,不然在家早闹起来了。林金凤说:“也是。”她想到三嫂的性子,若是知道三哥找了别的女人,定会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把她三哥骂的狗血喷头;说不定还会把这事散布到村里去,坏了她三哥名声的同时,再坏她家、她父母的名声,那时,她三哥包括她的父母恐怕都无颜见人,一辈子的老脸都丢光了。一想到这,她脸色就凝重起来,说道:“你让你那朋友帮忙瞒着些,别透露出去,千万别让我三嫂知道。”李富贵说:“我会跟他讲的。只是,我不知道多少人有他耍女人的视频。”林金凤说:“快,你现在打电话给你那朋友问问。”李富贵说:“不用问,他是发在了微信的朋友圈里!让他的好友们都看到了!”林金凤说:“微信朋友圈里?”她听了就瓷住了一会,说:“他怎么搞的!那该有多少人知道他耍女人的事情?!”就掏手机要去拨她三哥电话问清缘由,但被李富贵拦住了,他说:“这种事情电话里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元宵节过后去你二哥家吃饭再私下里问他。”

    李金凤想了想如此才是最好,便收起了手机,此已意无散步的目的,也无闲心再散步了,就折返回了家,可刚坐下没得清静一会,电话就在口袋连振响了起来,她接了,是她的侄女林婷婷,便笑道:“婷婷。”林婷婷说:“大姑。”里面的声音是有些气怒的,林金凤就纳罕了,说:“有什么事吗?婷婷。”林婷婷说:“我发个视频给你微信了,你上微信看看。”就挂断了电话。林金凤带着疑虑打开了微信,林婷婷确实给她发了个视频,一见封面上的两人儿,她就愣了一下,点开一看,是他三哥开着一辆电动车,车后座,坐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她认识,是她同村的江莲。她三哥开着电动车载着这个女人,在柏油路上行驶着,两边是不断倒退的风景树,是被园工削减过的瘦直的风景树。

    视频里,他三哥开着车满面春风;而后座的江莲双手抱着他的腰,脸偎在他背上,也是满脸红光。她脸画着粗糙的妆容:画浓青眉、敷白脸,涂红唇,显得眼角的痣格外的黑大,他们好似处在热恋期的一对情侣。

    还没看完,林金凤已经显出气恼的神色,把手机一拍在腿上,说:“丢人!”手机就振动起来,是林婷婷又打电话过来。她接了就听到林婷婷怒道:“这三爷怎么回事?找了那么个一看就是骚货的人做小,还恬不知耻地发到朋友圈上,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找小老婆吗?!”林金凤说:“你姑爷刚才才给我说你三爷找女人了,我本来还存有一丝侥幸,现在好了,确凿无疑了!”林婷婷说:“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三爷找女人了。刚才我一个姐妹才打电话跟我说三爷怎么找这么个小老婆,而且还发在朋友圈上,我去看了他朋友圈才知道!真的是不知一点好丑!人家找小老婆都是偷偷地找,哪像他,光明正大地发在朋友圈里,任由别人转发!也不知道现在三婶玩微信没有,现在有没有传到三婶的手机里!”林金凤说:“不管三嫂现在知道不知道,暂时先瞒住她,除非她知道了我们才做应付!”林婷婷说:“我也是这意思。”这时李富贵说:“谁给你打电话?也是跟你说你三哥的事情?”林金凤抽空说:“是婷婷打来的。”李富贵说:“哦。”那边林婷婷说:“是姑爷吗?”林金凤说:“是。”林婷婷继续说:“你说三爷做这事真是欠缺考虑,他这么大的人了,有老婆和三个孩子,还去耍女人。耍也就耍了,还发在朋友圈!要是让三婶知道了不得跟他闹离婚?不闹离婚三婶的脸往哪搁?可是一闹离婚真离了婚,他们那三个孩子又怎么办?现在很多人找小老婆,但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发朋友圈他还是独一个!人家偷偷摸摸的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不认识他们,而他倒想让全天下的人都认识他们,知道他有能力找小老婆似的!他难道觉得,这样做很有面子吗?不!人家只会笑他傻!一个大学生,没赚多少钱就光做这种蠢事!真的是气死我了!我听到这个消息我直接气得头冒烟烧着火!我实在没想到,他竟然能做出这么蠢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刚才回到村里,姐妹们个个都朝我打听他的事!都在说他做这事这么欠缺考虑。”林金凤也是被气到了,说道:“他是被那个狐狸精给鬼迷心窍了!现在连魂都不要了,连人也不好好当了!”林婷婷说:“要把我气死了!……姑姑,你别跟爷爷奶奶讲,他们年龄大了,知道了被气到了,对身体不好。”林金凤说:“我知道,会先瞒住他们的。……婷婷,你现在在哪?”林婷婷说:“在村里。”林金凤说:“在村里就来姑姑家吃饭啊。”林婷婷说:“我吃了姑姑。今天一个朋友到生日就招呼我们一群姐妹去她家吃饭。……哦对了,我也把嘉豪给带回村了。”林金凤说:“那你把他带来找伟明玩,我明天上早班,能给他们做饭吃。”林婷婷说:“那我明天把他带去。”

    林金凤说:“好!”又互相询问了对方状况便挂了电话。李富贵就说:“婷婷怎么说?”林金凤说:“骂三哥蠢呗。”李富贵说:“你三哥做这事确实蠢到底了。现在最好是不要让你三嫂知道他找小老婆的事情,不然对谁都不好。”林金凤气就上来了,说:“瞒得住?他把这事发在朋友圈就相当于公开了,叫认识他们的人议论得热闹起来,迟早有一天要传到三嫂的耳朵!”李富贵说:“知道就知道了,让她闹吧,让你三哥自作自受去!”

    这话一出口,就都安静作罢了。林金凤起身骂骂咧咧地进了房间睡觉,李富贵则继续看他的小说去了。

    此时,家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李童李伟明已经出去玩了,卢玉秀也出去散步了,而李伟哲就坐在李富贵后面那块沙地上,他听着林金凤和李富贵带有怒气的声音不断响起并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玩着林金凤的手机,只是胃肚偶尔翻涌一下,有东西顺着他的肠道流到了肝门处——他已是有了些便意,但家里没厕所他又不愿去野外解决,觉得被人发现与不被人发现都是一件极羞耻度事情,所以只能忍着,待到去二爹家——他几乎是周末和寒暑假回来的时候一回家就去的——在晚上的时候找李奇琦耍的时候再解决——但此时尚早,他通常是八点钟过去的,他不想因为想上厕所而提前去,因为自身的原因打破他制造的规律,所以他尽力憋着,难憋住了就去洗澡,分散些注意力也为去李琦家做准备。

    好不容易等到八点,他松了一口气就去李琦家——但此刻还不是借用他家厕所最好的时机,他要先找他玩——和几个朋友一起打牌,打斗地主赌钱——一块两块这样。他二爹二妈知道了也不以为意,在他们眼中,这不过是他们几个孩子打发时间减去无聊的一种娱乐方式,但十二点的时候他二爹就要去提醒他们睡觉了,他们也顺从的要睡觉了——他和李琦二人睡在一张床上,其余人各自回了家。

    每到这时候,他们是会聊一会天才安静睡觉的,即使此时他已便意难忍。这天他们也照例聊了一会天,聊着聊着便静了声,但李伟哲哲知道李琦定是还没入睡,他忍着便意在计算着时间的流逝。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他翻了个身,在黑夜里坐起来低声说:“肚子有点疼,去上个厕所。”见李琦没反应便轻声拉开了门,小心翼翼地——像做贼一样的去到厕所。

    刚一拉下裤子蹲下,身体里的异物泄出,他便如释重负地吐出了口气,整个人也霎时轻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