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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改变命运的婚姻

    您知道吗?在农村,女人最有可能改变命运的方式大概就是婚姻了。我出生的地方叫朱家湾,位于JN市开源县吉安乡,是个极其贫穷落后的宗族村。村里三分之二以上的人都姓朱,据祖谱记载,族人是朱元璋的后裔之一。这自然有拔高的成分,若这么论,姓刘的都可以说是刘邦的后人,姓李的也可以自称李世民的传人。据统计,中国历史上的皇帝共有24个姓,要全都追根朔源的话,恐怕遍地都是“皇亲国戚”了。

    话归正题。我们朱家湾位处丘陵地带,整个村地势呈椭圆形,当中间被一条响水河隔开,河的北岸叫北湾,紧靠大山,地势狭长,是个“穷旮旯”;河的南岸叫南湾,地势平坦,水土肥沃,是块“聚宝盆”。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因为穷富不均,南湾和北湾近几十年来都处于对立状态。听村里的老人说,闹饥荒那些年生,粮食紧张,北湾人饿得肚子瘪到了背脊骨,一个个身体浮肿、眼眶凹陷,北湾的女人们连例假都停了,好几年没生过孩子。而南湾人呢,接二连三的猛生,就连多年不孕不育的夫妻也破天荒的生了娃,把北湾人都快气疯了!

    我从小在北湾生活,最能直观的感受到两边的差距。北湾的女人嫁到南湾,那叫高攀。南湾的女人很少愿意嫁到北湾,就算是嫁,那也叫下嫁。虽然我们北湾人很气,但也没办法,谁让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我的二姨朱夏兰就不服这口气,她说什么也不嫁给南湾人,要嫁就嫁城里人。大家都笑她是异想天开,可她不怕别人笑话,说总有一天会让大家刮目相看。

    听母亲说,二姨从小就是个“鬼灵精”,兄弟姊妹中就数她最聪明,以前一起干活时,她总在一旁偷懒,等外公回来后,她立马换了个人,又是捏肩捶背,又是端茶倒水,表现得十分贴心懂事,深得大家喜爱。随着年龄的增长,二姨开始考虑起个人婚姻问题。她野心大、心气高,朱家湾的年轻后生一个都没看上。她羡慕拥有城镇户口的人,一有机会就去大风厂“遛弯”。

    国营大风厂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原属于军工企业。出于保密,军区在吉安乡附近划出了一块地盘,用于厂区建设。虽然位处山区,但厂区内有单独的子弟校、公园、银行、派出所,现代化程度却远超一般的县城。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是大风厂最红火的时期。常听附近的村民说,厂里的机器日夜连轴转,一到月末就会有几十辆装得满满的大卡车鱼贯而出。因为效益好,里面经常发洗衣机、电冰箱。附近的村民们羡慕得双眼发直,做梦也想把女儿嫁进去,就算对方是个瘸子跛子瞎子也都心甘情愿。现在想来,二姨真是个炒股的天才,在那个时候就懂得在一堆绩优股里找的股票,远比在一堆垃圾股里找的股票升值空间大。

    来自东北的易小川是国营大风厂的正式工人,带着一副金丝眼镜,高高瘦瘦,模样秀气,让人无法将他与东北大汉联想在一起。这天,他骑着自行车到满月乡办事,路上被几个邻村的小混混拦住,找他索要“保护费”。易小川虽然个头高,但胆子小,见对方人多势众,心里发虚,准备掏钱了事。

    这一幕恰好被闲逛的二姨撞见。见易小川穿着大风厂的工作服,她灵机一动,躲在墙后大声呼喊:警察同志,快来抓流氓!她嗓门大,这突然一嚷吓得几个小混混一溜烟地逃跑了。易小川真以为警察来了,在那里傻等。二姨大步流星地冲过去,径直坐上了自行车后的货架。

    易小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姑娘,你是谁?坐我车干嘛?”

    二姨噗嗤一声笑道:“快走,根本没有警察,我骗他们的!”

    易小川回过神,用他那副高八百多度的眼镜片仔细打量起二姨。“吓死了,我还以为你们是一伙的呢!姑娘,谢谢你!”

    二姨鬼灵精怪道:“光嘴上说谢可不行,你得送我去乡里一趟。”

    易小川爽快道:“没问题,我也打算去乡里办事,正好顺路。”

    就这样,易小川骑着自行车把二姨送到了乡里。易小川果真是个老实人,老实得内心没有一点杂念,送完二姨就闷着头往前走。易小川老实,二姨却不老实,她厚着脸皮拦在自行车前。“喂,等下!”

    易小川扶了扶眼镜,斯文道:“姑娘,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二姨直奔主题道:“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有没有对象?”

    对于二姨而言,前面一个问题的只是为了铺垫第二个问题。比起找对象,她才不会关心人家叫什么名字呢!

    易小川惊讶极了,他大概从没遇到像我二姨这样主动的女人,吃惊得结巴了起来。

    “我叫易...小川,还没...没有!”

    得知易小川还没对象,二姨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看他的眼神立马柔情似水起来。

    从那以后,二姨甭管有事没事都往大风厂跑。外婆家里养了一只羊。二姨每天都在那只羊身上薅羊毛,然后把羊毛拿到集市上换毛线。等把毛衣织好了,那只羊也基本上已经“赤裸裸”了。当二姨把毛衣送给易小川时,易小川感动不已,立马答应了她的追求。但另一方面,二姨薅羊毛的事情败露,气得外婆拿着扫帚在院里到处撵!

    在那个年代,“闪婚”的夫妻可比现在多得多。青年男女确立恋爱关系后,要是久拖着不结婚,就等于是在耍流氓,走在街上会被人指指点点。二姨倒是敢耍流氓,可易小川不敢呐。他是有单位的人,怕被人戳脊梁骨。没过多久,他就拉着一大箱礼物登门提亲。他给外公买了红塔山香烟,给外婆买了保健品,给小姨买了友谊牌雪花膏,给小舅买了巧克力。这些都是只有城里人才用得起的“洋盘货”。外公原本就嫌贫爱富,看到这么懂事的女婿,笑得合不拢嘴。他开始在易小川面前猛夸二姨勤快能干,温柔贤惠。

    还没问易小川父母及家庭的情况,他就用发颤的手戴起那副老花镜,认真翻着那本随身夹带的老黄历,嘴里喃喃念叨:“这个日子生肖相冲,这个日子时辰不对...金木水火土......急急如律令......”翻了足足有半个多钟头,用尽了生平所学,这才终于兴奋地说道:“掐准了,小川,下个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你看婚事就在那天办,成吗?”

    对于易小川这位女婿,外婆也是满意极了。她腿上好像踩上了风火轮,又是泡茶,又是抓糖,还赶紧在灶房生起了火,一口气煮了六个荷包蛋。原本这些鸡蛋全是留给小舅吃的,其他人平时连闻闻的资格都没有。我父亲去提亲时,连口水都没讨着,更不要说荷包蛋。如今易小川这个城里的女婿来了,外婆突然变得大方起来。

    小姨和小舅围着易小川问东问西。城里的高楼大厦是怎么修建的?公交车是不是靠人拉动的?城里的路为什么要叫马路?易小川耐心回答这些问题,承诺以后带他们去逛公园、看电影,让他们兴奋不已。

    外婆把二姨拉到灶房,让她把盛满六个荷包蛋的洋瓷碗端给易小川。二姨故意提起那次薅羊毛的事情,说羊毛全薅在了易小川身上,怎么不出去撵他?外婆呸了一口,死女子,拿你妈取笑呢!说归说,笑归笑。外婆心里还是在算账。一身羊毛就换了个这么好女婿,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划算的买卖!

    易小川被外婆煮的一大碗荷包蛋吓到了,推辞说吃不下,奈何这家人热情,不停的劝。六个鸡蛋下肚,撑得他肚子胀痛,还是在二姨的搀扶下,才顺利回到大风厂。

    第二天,外公带着红塔山在南北湾掇了个遍,逢人就说二姨的婚事,见人就散一支烟,还特意亮了亮烟盒,反复提醒道:“喂,看见没有,红塔山,高档货!”

    按照外公的安排,二姨和易小川如期举办了婚事。婚礼当天,易小川借了厂里的桑塔纳作为主婚车,小车后面挂满了粉色气球的车队。随着噼里啪啦一长串的鞭炮声,车队缓缓驶入朱家湾,孩子们一窝蜂的追着婚车,一路上抢了不少喜糖。外公把珍藏多年的中山装穿了出来,那一刻他挺胸背手,感觉全身都散发着光芒。全村人都跑来看……人们一声声地感叹说:有个好闺女,就是不一样啊!

    二姨的婚事让外公尝到了甜头。没过多久,他又开始琢磨起小姨朱秋兰的婚事,他原本想让二姨在大风厂给小姨介绍对象。二姨告诉他,大风厂大多是自产自销,不愿找外面的姑娘,尤其不愿找农村姑娘。她算是上辈子积了大德,这辈子才遇上了易小川,但易小川在大风厂只有一个,哪那么容易找出第二个?

    外公把二姨的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了小姨,小姨既委屈,又怄气,好几天没吃下饭。她想不通,二姐长得不如自己,性格也渣渣闹闹,都能嫁个城里人,凭啥她要窝在农村吃苦,她也想拥有城镇户口,过城里人的生活!

    小姨为自己的婚事赌气,外公心里也负急。小姨是我们村最漂亮的一朵“金花”,要是没嫁个好人家,他脸上也无光。北湾的吴老二给外公提了个议,说是支书朱正苗的儿子还没处对象,年龄和小姨差不多,人才也不错,正好和小姨相配。外公细细一想,是个好主意,毕竟能够攀上朱正苗这根“高枝”也不错。

    然而,他毕竟也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一号人物,现在又找了个国企工人的女婿,身价又抬了抬,万一被朱正苗拒绝,岂不是很没面子。外婆看出了他的顾虑,说不如让全贵兄弟去探探风。外婆口中全贵是外公的亲兄弟,是我们北湾的生产队长,按辈分论,我管他叫幺外公。虽然幺外公是北湾的队长,但和村支书朱正苗素来不合。他瞧不起朱正苗的小气,朱正苗认为他清高,两人相互厌恶,一见面准没好脸色。

    幺外公极其不愿去说这门亲,可架不住外公的好说歹说,他们父母死的早,两兄弟从小相依为命,这个忙不帮说不过去。

    这天晌午时分,朱正苗正半躺半仰在睡椅里,二郎腿驾起和脑袋一样高,正好成个虾公形。他手里拿着一根牙签,剔着牙缝。幺外公提着礼物走到跟前,干咳了一声。

    朱正苗很意外,心想今儿是怎么了,这傲慢无礼的家伙居然会主动上门,关健还提着礼呢,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把牙签弹了出去,指着旁边的木凳,不冷不热地说道:“全贵来了,快坐。”

    幺外公虽然心里不悦,但脸上还是堆满笑容:“今天来看看您老人家。”

    朱正苗连忙接过礼品,掂了掂重量。“来就来,还带啥东西嘛。”

    幺外公虽然心里厌恶,但还是尴尬的笑了笑。

    收了礼的朱正苗心情很好,语气放缓了些。“全贵呐,最近队里的工作咋样?”

    幺外公把队里的事情拉拉杂杂说了个遍。朱正苗听他讲的都是些平常的工作,嘴角略微上扬。“你今天找我可不是汇报工作那么简单吧,咱们都不是外人,有啥话你就直说吧!”

    幺外公清了清嗓子道:“这不是我那小侄女朱秋兰已经成人,还没找到婆家,我看绍武也是单身,两个娃年龄差不多,看能不能撮合撮合。”

    这事正说到朱正苗心坎上,这是他的心病。原本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叫绍文,小的叫绍武。绍文一点也不“文”,偏偏喜欢舞刀弄枪。朱正苗家里有杆鸟枪,绍文喜欢用它满世界打鸟,有一次他在填火药时,突然肚子疼,他赶紧一只手捂住肚子,另一只手端着枪杆。也该他倒霉,恰好这时枪走了火,正中他的胸膛,血流了一地。绍文死的时候,那声枪响惊动了村子,全村人都来看热闹。一旁的绍武早已吓得尿了裤子,别人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他哭着说他哥刚才放了个屁,然后就把自个儿给崩死了!

    绍文夭折,对朱正苗打击很大,好一阵都没缓过劲来。如今他就只剩绍武一根独苗,更加视若珍宝,只要不碰鸟枪,其他的一概不多管。绍武和他哥一个脾气,都是莽汉,从小打架斗殴,惹了不少事。初中毕业后,绍武死活不肯读书,让他去当兵他又不干。朱正苗拿他没辙,只好向公社推荐让他当朱家湾的民兵连长。可是绍武当了民兵连长后,仍然是不务正业,可真让朱正苗有些头疼。他想或许给绍武找个老婆,能把他管住!想到这里,朱正苗爽快答应道:“全贵,这事等绍武回来了,我和他说下,你等我消息。”

    幺外公原本没抱太大希望,听朱正苗这样说,起身道:“那好,我回家等信儿。”

    幺外公前脚刚走,朱绍武就回了屋。朱正苗试探:“绍武,你愿不愿意娶老婆?”

    朱绍武弹了弹身上的灰尘,嬉皮笑脸道:“娶也可以,不娶也行,关键看是哪家的姑娘。爸,你可别给我说个丑八怪!”

    朱正苗恼火道:“你小子恁是不相信我的眼光,朱全福的三闺女,人才模样在全村数不出第二个,你觉得咋样?”

    朱绍武惊讶不已。“啊,是她啊,她二姐可是嫁给了大风厂的工人,她会心甘情愿地嫁给我这样的庄稼汉?”

    朱正苗气不过:“放屁,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没出息。大风厂的工人怎么啦?你老子好歹也是村支书,恁是比他差怎地?你就说愿不愿意吧!”

    朱绍武两眼笑眯了缝。“愿意,当然愿意,我是巴心不得。”

    朱正苗见绍武动了心,觉得这事成了一半,当即找来妇女主任张丽萍,让她去外公家说媒。

    媒人的嘴,骗人的鬼。张丽萍的一张巧嘴把朱绍武夸上了天,什么高大威猛、英俊潇洒、家境厚实,说得有鼻子有眼,恨不得自己年轻二十岁嫁过去!

    小姨犹豫道:“他真有那么好?”

    张丽萍急道:“秋兰,你还有啥担心的,他家里条件好,人才又端正,长得高高大大的,你们站在一起那可是天仙配哩!你要是再耽搁,说不定被别家女子给抢先了呢,到时候你可别哭!”

    小姨沉默了,就算张丽萍把绍武夸上了天,她还是想嫁到城里当太太。

    这时,外公劝道:“幺妹,你就嫁给绍武吧,你别看你二姐嫁到了大风厂,但易小川也就是一个普通工人,撑破天最多混个车间组长,能管多少人?绍武可是村支书接班人,到时候全村上千人都归他管哩!你二姐到时候还要羡慕你!”

    小姨攥紧衣服角,一脸无奈道:“爸,我听你的!”

    就这样,在我五岁那年,小姨嫁给了朱绍武,虽然并不是那么情愿,可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在这桩婚姻上赌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