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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鸡毛也能飞上天

    您相信“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吗?这句话和“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有异曲同工之妙,揭示了事物发展的永恒定律,那就是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世界在变化,社会在变化,人的一生也在无时无刻的变化。

    谷雨一过,又到农忙季节。朱绍武去广东后,村里很少再讨论那件事,毕竟大家是庄稼人,而不是狗仔队,不种地就得挨饿。不过朱正苗彻底焉了气,头发也稀松了,身体也佝偻了,脸上再没了往日的神气。不过,他依旧还是抠,提到钱仍会双眼放光,仍舍不得花一分钱。他不知道,时代的变革正大步踏来,他的人生轨迹即将发生改变。

    一九九二年七月,按照JN市的统一部署,开源县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机构改革,25个区乡、260个村被拆并为20个乡镇、152个村(社区)。朱家湾和隔壁的小湾村合并,组成了新的朱家湾村。谁也没想到,改选那天,当了二十多年村支书的朱正苗竟然落选了,而幺外公朱全贵却意外当选!

    对于这个结果,不仅朱正苗不相信,连幺外公本人也不敢相信!朱正苗不服气,乡纪委的同志当场验了票。参会的党员正好100名,而最终得票结果是76比21,外加3票弃权,这是小学生都会算的题。可朱正苗却怎么也算不拢,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没念过小学,不会算,而是他不相信自己才21票?大家怎么可能会支持北湾的朱全贵!

    他还不知道的是,村里人早就对他怨声载道。首先,村委班子内部对他的意见就很大。每次县里、乡里的干部到村里检查工作,朱正苗都把生活接待安排在别的村干部家里,并承诺村上一定给报销。可每当找他签字报销时候,朱正苗不是装脑壳昏、就是装肚子疼,横竖就是不签字,气得大家直骂娘。

    除了村委班子外,村民们对他的意见也不小。村里的公章一直由朱正苗独自保管。这么多年来,他习惯用红布将公章包好,然后用一根绳吊在屁股后面,远远看去就像拖着一条尾巴。村民们但凡办什么事,必须要用他这个章戳一下。戳的次数多了,模子就有些磨损了,如果力度不够,印章上的字就会很模糊。村民拿着这样的文书去办事,很容易被一些单位以印章不规范为由拒绝办理,这样一来就会不停的来回的跑。不少人给朱正苗提意见,让他赶紧去换章,可朱正苗舍不得花换章的钱,一个劲的说还能用,过几天再换,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最关键的是他实在太抠门了,村里买种子、肥料、农具的钱他一分都不想出,全摊给下面的生产队集体账上,搞得大家都没有心思发展农业生产了。这一次,南北两湾在历史上首次达成共识,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朱正苗拉下台!

    朱正苗不服气,跑到乡里找领导诉苦。分管人事的党委副书记曾国清一直联系朱家湾村,算是朱正苗的老领导。不仅是工作上,他们私下也走的近,朱正苗的小舅子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他和曾国清又是干亲家,所以于公于私曾国清都偏袒朱正苗。

    朱正苗在办公室一通抱怨。曾国清劝道:“老朱,你想开点,毕竟当了快三十年的村支书,也该让给年轻人一点机会。”

    朱正苗叹了一口气。“哎,老领导,我不是非得当这个村支书,不过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说他朱全贵算什么东西?论起来,他根本就不是我们朱家人,他爹是入赘的,他从小跟他娘姓,这样的人也能当好家?我看他是鸡毛飞上天,吆不到台!”

    曾国清理了理头上稀松的头发,露出一片闪亮的“地中海”。“老朱,你就让他当几天又有何妨。你放心,还有我在呢!到时候绍武一回来,我就想办法把朱全贵搞下台,让绍武当这个支书!”

    听他这么说,朱正苗心里不平的气终于顺了下来。

    幺外公这次能当选,一方面除了朱正苗“作茧自缚”外,另一方面也得益于他的聪明。你们若能去我幺外公家,会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他家的墙上全都贴满了报纸。仔细一看,你会发现每一份报纸上都是些大事要事,比如1964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美国总统里根/遇刺、中东/关系剑拔弩张等国内外重大新闻,让大家觉得他“深不可测”。幺外公真是个人才,那张嘴极具煽动性,总是能抓住问题的关键点,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让你不自觉的就进入了他的思路,自然被他牵着鼻子走。无论是原来的朱家湾,还是新合并的小湾村,大家都心甘情愿选他当村支书。

    虽然幺外公在朱正苗的眼里是一根不起眼的“鸡毛”,但鸡毛也能飞上天。都说人走“顺风运”,幺外公当选村支书后,各种好事纷至沓来。先是他的儿子朱建国,当兵回来遇上乡政府招聘“八大员”,恰好这么一考,竟然考上了,被分配到乡政府农业办公室。后来是他的女儿朱晓芳,中专毕业被分配到了乡卫生院工作,也吃上了商品粮。

    在我们那里,老一辈人喜欢拿儿女的成就去衡量个人能力。在大家眼里,幺外公简直就是不摆了(非常优秀的意思),不仅自己当上了村支书,还把一双儿女都培养成了国家栋梁人才。因此,幺外公在朱家湾的威信日益提升。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招朱正苗恨,两人俨然已成为朱家湾的一对死对头!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幺外公刚上任,就把我的父亲狠狠收拾了一顿。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马德华“荣归故里”那件事说起。父亲看到马德华出息了,执意认为我应该像马德华学习,到沿海城市打工,这样既能缓解家庭负担,又能出人头地。

    他开始给我“洗脑”。他最先还是轻声细语的劝我:“雪妹儿,读书哪里有打工强。听爸的话,和你马大哥一样,出去打工,以后包你挣大钱!”

    我坚定道:“我不想打工,我想读书!”

    见我不为所动,他顿时暴跳如雷。“砍脑壳的,你是不是不听话,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嫁出去,你这赔钱的玩意儿。”

    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然和他顶了嘴:“我是人,不是赔钱的玩意!你要是不喜欢我,不喜欢我们这个家,就永远不要回来。没有你,我和妈的日子还好过些!”

    “你敢这样和老子说话,活腻了吧!”父亲气急了,狠狠地甩了我一耳光。

    那个夜晚,正好下着暴雨。四面八方都是响亮的雨声,夹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湿风从窗户的缝隙中灌了进来,桌台上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飞舞。我不顾外面雨大,含着泪水冲了出去,倾盆大雨的将我全身淋了个透。我无路可走,只有摸着黑来到芳姨家里。

    芳姨见我一身狼狈,连忙拿出她的干净衣服给我换上,并问我怎么回事。我冷得全身颤抖,嘴唇发乌,缓了好一会儿,才抽抽搭搭地说道:“我爸不准我念书,还要把我嫁出去...呜呜呜。”

    幺外公当时碰巧也在场,听了我的话,把桌子一拍:“反了他周万成,冬雪,没事,幺外公替你主持公道!”说完,他披上蓑衣,连夜去了我家。据母亲说,幺外公刚到我家,就把父亲劈头盖脸的一阵骂,父亲耷拉着脑袋,连句话都不敢说。最后,幺外公撂下一句狠话,只要成绩好,那就必须让娃娃继续读下去,否则我的父亲休想再过舒坦日子,他说到做到!父亲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幺外公,他现在可是村支书,父亲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得罪。

    此后,父亲再也没提过让我辍学的事。因为这件事,我得感谢幺外公一辈子。我想,一个人的成长若没有遇上一两个贵人相助,那命运该是有多么的糟糕!

    正当幺外公春风得意的时候,却遇到了另外一件措手不及的麻烦事。他的女儿,我的芳姨,和村里的王家明处上对象了!

    说起王家明,他可是朱家湾最上进、最能干的年轻人。他的父亲王金福、母亲冯大蓉都是“外来户”,当时恰好南湾有一个分配名额,就让他们落了户。可惜王金福命不好,四十岁就得了尿毒症。为了治病,他们家欠了一屁股债。等王金福过世后,所有的债务压在了冯大蓉身上,偏偏她又有心脏病,干不了重活,家里几乎没有任何经济来源。

    王家明真可怜,原本都已经考上了中师,但家里实在没钱供他读书,母亲又重病,他只好忍痛放弃学业,回家务农。在那个年代,中师可是“香饽饽”,毕业包分配。他这一放弃,就彻底告别了教师这份令人羡慕的职业,也彻底放弃了脱离农村的机会。

    尽管辍了学,但城里读的几年书已经把他身上的泥土味冲洗得差不多了。他的身材高大健硕,虽然经常下田劳动,但却没有落下任何印记,鼻梁高高,浓眉大眼,两道剑眉特别耐看,略微不足的是皮肤稍微有点黑。他虽然不得已成了农村人,但仍把学校里面的良好习惯保持了下来,坚持每天早上刷牙、洗脸、梳头,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

    小时候,芳姨经常跟着他进山里扯笋子、捡香菇、打柴禾,王家明对她处处关照。芳姨受别人欺负时,唯一能够站出来保护她的只有王家明。长大后,他们经常在私底下相会。在密密的甘蔗地,在潺潺的小河边,他们手拉着手,沿着小路,沿着河边,有说有笑,天真浪漫地走着。走累的时候,他们就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芳姨偎依在他身上,用手梳理他茂密的头发,轻轻地唱着那些古老的歌谣。

    当年他们在考中专的时候,一个选择了师范,一个选择了卫校,因为大家都说,教师和医生这两个职业最搭配。读书的时候,他们都是普通农民的子女,两人在关系上是平等的,因为平等,两个人的感情特别好,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可如今不一样了,芳姨的父亲当上了村支书,她一下成了干部子女,而他呢?从一个准教师,沦落到一个庄稼汉,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翻身,不可能了!

    他懊恼极了,以他现在的条件,已配不上心爱的姑娘。是啊,他的全部家当就是那两口土墙房,墙体遍布裂缝,屋顶的瓦片坏得七七八八,一到下雨天,雨水从破裂瓦片的空隙滴滴答答,室内摆满接水的锅碗瓢盆。寒冬腊月时,凛风钻孔而入,家里更是冻得如同冰窖。他只要看到这个破烂的家,身上所有的热情都化作了心灰意冷!

    芳姨和王家明谈恋爱的事,幺外公起先并不知道。直到妇女主任张丽萍告诉他,看见晓芳和王家明在河边散步,猜疑两人是不是在谈恋爱?幺外公以为是张丽萍在开玩笑,回家一问,没想到芳姨居然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芳姨粉脸涨得通红。“爸,实话给你说了吧,我这辈子非王家明不嫁!”

    幺外公气得浑身颤抖:“不可能!绝不可能!他王家明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幺外公视女儿为掌上明珠,幺外婆咽气前,特别嘱托要给她找个好人家,这是埋在幺外公心里的大事。如今她好不容易吃上了商品粮,幺外公怎么可能让她再嫁回农村。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断了王家明的念头!

    为了让王家明知难而退,幺外公找到堂舅朱建国,让他赶紧给芳姨介绍个对象。堂舅从小就疼爱妹妹,眼见她年龄不小了,也替她着急。回到单位后,他四处打听。吉安乡政府这几年新进来的年轻人并不多,选到基层的都是重点培养的对象,早就被哄抢一空,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他可不愿意把这些人介绍给他妹妹。

    回家后,堂舅把这事告诉了舅妈张淑芬,想让她帮忙物色人选。舅妈最近正处于烦恼,她一直在粮站当会计,工作轻松,但坊间传说近期要搞机构整合,吉安乡粮站可能会被撤并,搞得大家人心惶惶,职工们到处找关系,希望改革后有个好去处。堂舅又是个老实人,拉不下脸去找关系,这让舅妈对他有些不满。堂舅刚进屋,就说起芳姨的个人问题,舅妈却不乐意了。“哟,还有心思给你妹妹介绍对象呢,你老婆工作都快没了,怎么不见你这样上心。”

    堂舅连忙哄她:“谁不知道我老婆人缘好,说媒的事儿还得靠你们女人。好好好,你别生气了,我明天就去找刘乡长,他在县里的关系广,说不定能帮你解决工作的事。”

    听堂舅这样说,舅妈才满意。自从结婚后,她就不怎么喜欢这个小姑子,总觉得公公偏袒这个丫头,啥好东西都留给她,这让她心里不舒服!但如果早点把她嫁出去,公公就是想偏心,还能胳膊肘向外拐?想到这里,她的积极性立马高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