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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步步为艰的江湖

    您听说过“跑江湖”这个词吗?我们朱家湾,通常将那些为了养家糊口而到沿海地区打工的人称为“跑江湖”。您可千万不要误会,虽说是“跑江湖”,但和胸口碎大石那类街头卖艺不同。他们住着最简陋的工棚,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以微薄的收入养活一家人。

    我起先也并不了解这群人的生活,直到偶然遇到小姨父朱绍武后,才知道他们人生是多么的艰辛与不易。大三期间,我们经管学院统一安排了社会实践,我被推荐到深圳的一家全球知名的证券公司实习。肖遥则被他们院里择优推荐到了商务部实习。

    由于实习期长达三个月,肖遥并不希望我去深圳,他建议我就在BJ找一家小单位实习,这样也方便照顾彼此。

    可我不同意,毕竟这次机会难得,我也想锻炼下自己。肖遥虽然不舍,但见我一再坚持,也尊重我的决定。他把我送上火车,当火车缓缓行驶那一刻,他追着火车跑,我们隔着车窗玻璃,依依不舍地挥手惜别。

    我们这批到深圳的实习生正好十个人,都是同一个系里的校友,所以一路上并不孤单。实习公司与我们院里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对我们的衣食住行也安排得极为周到。我被分到了机构客服部,负责接待工作。虽然初入社会,什么也不懂,但我牢记一句话,“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懂就问,不会就学,工作很快上了手。

    深圳是一座漂亮的滨海城市,与BJ的庄严肃穆不同,她显得要更加青春、活泼,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座充满生机的城市。一到周末,我们这群人就坐着公交车,流连忘返于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意外的是,刚到深圳半个月,我就遇到了小姨父朱绍武。

    那天,我去龙岗办事。在一个街道的转角处和他擦身而过。他戴着墨镜,梳着油光铮亮的大背头,穿着阔领衬衫,手里拿着大哥大,右手无名指上的金戒子晃得人眼花。

    他这副模样,我完全没有认出来。还是他主动给我打起了招呼。

    “周冬雪?!”

    我狐疑地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摘下墨镜道:“哈哈,是我!你忘了吗?”

    我仔细地打量着他,恍然想起了。“我的天啦,小姨父,真的是你!?”

    朱绍武笑道:“当然是我,这么多年不见,女大十八变,你是越变越漂亮了!”

    我也笑道:“小姨父,你就别取笑我了。”

    我们寒暄了几句,他非得请我吃饭。虽然他鲁鲁莽莽,流里流气,有些讨人厌,可他对我还算不错,读书那会儿,他还偷偷塞过钱给我,所以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差。

    我们走进街边的一家湘菜馆,他问了我的口味后,点了一大桌菜。

    服务员走后,他问我:“你不是读大学去了吗?怎么来深圳了?”

    我说:“学校安排的实习,我刚过来没几天。小姨父,你到广东多少年了?”

    朱绍武伸出手指头比划道:“七年多了!妈的,都快赶上八年抗战了!”

    我关心道:“找到小姨了吗?”

    朱绍武摇摇头:“没有!人海茫茫,怎么找!不过,我倒是找到你的小舅了,他现在在我工地上工作!”

    我激动道:“真的吗?太好了,家里都在担心他被传销给骗了!”

    朱绍武满怀豪情的说道:“放心,我以后会管着他,不让他乱来。你在这边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我帮你摆平!”

    我笑道:“小姨父,看你这身行头,你现在一定发大财了吧。”

    朱绍武摆了摆手,学着广东人的口吻说道:“洒洒水啦(小意思)。”

    那天下午,我们谈了三四个钟头,也许是多年未见家乡人,他表现得很兴奋,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一股脑儿把这些年的传奇经历告诉了我。

    为了找到小姨和马德华,这些年他几乎走遍了整个广东。广州、佛山、中山、惠州、深圳甚至连偏远的清远、韶关都遍布他的足迹,可在广东打工的人数以千万,茫茫人海中找寻两个藏匿身份的人谈何容易。他走了许多路,询问了很多人,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令他的耐心消磨殆尽,直到有一天,他胡子拉碴地走在东莞街头,听到杂货商店里传来那首《离家的孩子》,心里一阵酸楚,滚烫的眼泪如大豆般掉下来。

    曾经的朱绍武是多么风光,仗着父亲是支书,舅舅是副局长,想干啥就干啥。可戏剧般的变故彻底击垮了他的生活,除了精神上的打击,还让他一无所有、流落街头。

    这一次,他算是彻彻底底的落了难。他说,这是他人生中最阴暗的时光。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洗碗工、搬运工、清洁工...城里最底层的工作他全干过,他每天睁开眼,想的就是如何在这里活下去。那个曾经“老子天下第一”的朱绍武已经一去不复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同样很无奈。流浪几年后,他感觉累了,倦了,想停下来歇一歇,于是打算找份稳定工作。九十年代末是沿海城市建设的黄金期,随着城市的发展和外来人口的涌入,城镇化进程不断加快,国内外的众多工厂纷纷到这里“开疆辟土”,一时间城市里到处都是建筑工地。

    在同乡介绍下,他来到东莞厚街的一处工地揽活。工地上的负责人叫田中斌,是湖北人,大伙都称他斌哥。这位斌哥剃着光头,穿着黑色背心,纹着龙虎花臂,脖子戴着一条粗重的金链子,看着不像包工头,更像黑社会,乍一眼看着有些吓人。

    朱绍武倒不怕斌哥,他出身在军人家庭,朱正苗虽然抠门,但对这两兄弟的培养却不吝啬,每次赶集,都是让两兄弟跑着去,跑着回来,从来不搭车。两个人从小体格就好,胆子又大,天天在外打架斗殴,要不是他哥把自己给崩死了,恐怕他们两兄弟还真要飞上天!

    朱绍武也为他的不守规矩付出了代价。自从那次盗窃失手从二楼摔下去后,他的右腿就落下了一点小毛病。斌哥见他脚稍微有点瘸,想打发他走。要是以前,他肯定立马走人,但残酷的现实已经教会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拿出烟,散了一圈,口水都快说干了,斌哥见他人高马大,应该有股子蛮力,于是勉强把他留了下来。

    就这样,朱绍武住进了工棚,成了正式的建筑工人。朱绍武说,刚进建筑队的那几天,他每天都要铲上几十车的砂浆,把手磨得血肉模糊,全身酸痛。好在他年轻,身体强壮,不然真吃不消。建筑队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大家生活上相互照应,他来了之后也不再那么孤独,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朱绍武说,以前他天不怕地不怕,但到外面的社会闯荡后,才知道什么叫舔着血过日子。有一次,建筑队里的一个叫“小贵州”的技术工被隔壁工程队的包工头张麻子给挖走了。斌哥是个暴脾气,立马带了几个人去找张麻子要人,他也跟了过去。在抢人的过程中,双方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

    朱绍武本来不想惹事,但对方认定他是斌哥的“马仔”,拿起钢筋就向他砸过来。他本能抓起地上的铁锹,把对方拍倒在地。他从小就喜欢打架,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拿着铁锹一个箭步来到张麻子身后,朝着胳膊狠狠的拍过去,疼的张麻子哇哇直叫,随即用手死死锁住他的脖子。

    张麻子连忙求饶:“哥子饶命!兄弟错了!”见朱绍武三拳两下就把对方制服,让斌哥对他刮目相看,又得知他当过民兵连长,决定让他临时带班,负责工地上的日常管理。

    朱绍武很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一有时间就去逛书店,买些建筑方面的书籍,一个人慢慢琢磨。一两年时间,他把这门活摸得七七八八,边角是否收好,河沙水泥配比是否适量,墙面砌砖是否找平,一眼就能看出来,大家对他彻底服了气。

    朱绍武的踏实勤奋,让斌哥越来越信任他,经常带他回家喝酒。朱绍武第一次去斌哥家里时,发现这位挥金如土的包工头,住的其实是个紧凑的两居室,条件简陋,客厅地砖裂了好几块,家具也都是些陈年旧货,完全和他在外面挥金如土的形象不沾边。斌哥酒后告诉朱绍武,做工程看似风光,但风险大,外债难收,背后很辛酸!

    这时,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回了家。这个女人脸庞清秀,柳叶眉,高鼻梁,一对清泉般的眼睛顾盼生辉,她长得不算漂亮,但五官很端正,看着让人舒服。

    斌哥介绍道:“绍武,这是你嫂子赵倩,还有我儿子小亮。”

    朱绍武起身道:“嫂子好,我叫朱绍武。以后有什么需要跑腿的,尽管吩咐。”

    赵倩朝朱绍武微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就系着围裙进了厨房,忙着张罗饭菜了。也就是赵倩的那么浅浅一笑,让朱绍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命运往往是这样,打你一巴掌后又给你一颗糖。朱绍武在斌哥的工地上一干就是三年。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初来时的高傲,而是彻彻底底融入了建筑工人的角色。

    他原本以为这辈子也就当个建筑工了,可没想到,事情竟然出现转机。在一次的工地纠纷中,斌哥被人用带钉子的木棍砸中后脑勺,当场一命呜呼。这是斌哥的不幸,却成为了朱绍武的机遇。斌哥死后,工地群龙无首,陷入混乱。由于工程还没结束,要是中止施工,就是违约,不仅拿不到承包款,连工人的工资也发不出。赵倩是个弱女子,斌哥一走,留下一摊事,让她六神无主。在这关键时刻,朱绍武站了出来,不仅替斌哥料理了后事,还召集工人开会,放出两句狠话:一是希望大伙儿继续留下来干,赚了赔了都由他负责;二是要走人的,绝不强留!

    朱绍武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一个唾沫一根钉,平时对人也好,大家都愿意跟他继续干。他接手建筑队后,大力维护各方关系,他以前当过村干部,对合同、协议等文书这一套相当熟悉。斌哥以往讲的是信义,很多时候都没签合同,吃了许多哑巴亏。他可不同,啥事都用黑字白字写得清清楚楚,一旦出现问题,该怎样就怎样,不扯皮。

    朱绍武每天吃住在工地,赵倩觉得他帮了这么大的忙,挺不好意思,经常到工地上给他煮饭。朱绍武有时也会主动提着水果去看望赵倩,陪她聊会儿天,帮她接孩子。自打来到广东,朱绍武一直把事情憋在心底。可面对赵倩时,他突然敞开了心扉,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这件事憋在心底太久,说出来后,他心里畅快了许多。赵倩本以为自己够倒霉了,想不到朱绍武比她还可怜,满满的两人就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要是在农村,寡妇和汉子走得近,早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但在外面,没人会在意这些,这也释放了两人的心理包袱。

    朱绍武的工程队越干越大,很快就又承包了几个工地,为了缓解人手压力,他决定再招一批人。九十年代末到广东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有些脑瓜子灵活的人搞起“人头”的生意。这种“人头”不是真的卖人,而是在长途车站、火车站以老乡的名义招工,再把人介绍给各类工厂、建筑工地等用人单位,说白了就是赚取劳务中介费。

    “小贵州”带着朱绍武找到一个叫“大炮”的中介。“大炮”带着他们来到公司,里面一群人无精打采地坐在凳子上,就好似跳蚤市场的陈旧货物,等待买主挑选。这些人大多瘦骨嶙峋,缺乏气力。这也不足为奇,劳务中介们为了多赚钱,里面的生活通常是吃糠咽菜,不把人当人看。

    也有人私下想走,但这些地方都有“马仔”在管理,逃走后被抓住了,轻则被罚几天不准吃饭,重则被狠狠揍上一顿。工地上都是力气活,需要强壮的汉子。朱绍武看着这些人的模样,并不满意,但考虑到是“小贵州”介绍的,不要又拉不下脸。他挑选了半天,总算凑了十个人。他拿出一叠“毛老头”递给“大炮”。正要带人走,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嚷嚷:“姐夫,我是冬男,快救我!”

    朱绍武来到那个叫嚷的男子面前,仔细一瞧,还真是他小舅子。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蓬乱发油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嘴唇干裂,就像个非洲难民,难怪刚才没有被朱绍武认出来。

    “大炮”呵斥道:“龟儿子,哪个是你姐夫,老板没看上,你就是喊爹都没用!”

    朱绍武递了根烟道:“炮哥,这真是我小舅子,麻烦给个面子,让我把他带走!”

    “大炮”接过烟,吃惊道:“朱哥,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小舅子我就不算人头费了,希望朱哥以后多照顾我生意。”

    朱绍武道:“谢谢哥们,改天请你喝酒。”

    就这样,朱绍武把我的小舅给“捞”了出来。路上,小舅说他饿了。朱绍武把他带进了一家面馆。小舅要了十碗小面,面馆里全是他“哧溜哧溜”的吸面声,吃剩的面碗堆成了半米高,引得周围的食客惊叹不已。等十碗面下肚,小舅的肚皮早已是圆鼓鼓。他打了个饱嗝后,缓缓说出了这些年的遭遇。

    当年,他骗了外公两万块钱后,大家都知道了他进入传销的事。自此以后,他再也没能骗到钱。原本他也无所谓,可偏偏杜鹃见他拉不到业务,很快就变心,和新来的主管勾搭在了一起。小舅心里那叫一个气,白搭了两万块钱不说,还免费当了这么久的备胎,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和主管打了一架,并收拾东西想要走人。可传销组织严密,岂容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挨了一顿揍后,小舅被关在了小黑屋,主管威胁他,要是再敢跑,就打断他的腿!

    小舅是个倔强的人,嘴上说服了,心里却不服。趁晚上没人看守,他从二楼厕所窗台跳了下去,摸着黑跑了。由于走的时候啥都没带,身无分文,最后沦落到街头乞讨。后来,他被人骗到职介所,幸好遇到了朱绍武,这才重获自由。

    和朱绍武偶遇的那天,我跟着他来到建筑队,看到了久违的小舅。他正在拉着斗车,在太阳的暴晒下,他皮肤漆黑,不仅黑,而且感觉上面还似涂了一层油,源源不断的汗水从他脸颊两侧流下来,原本白色背心被汗水泡得焦黄。

    他见到我也很高兴,扭着我问长问短,然后问我想不想吃小面,他发现一家极好吃的面馆,吃一碗送一碗,绝对管饱。我看他仍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劝他不要再东晃西晃,以后踏踏实实跟着小姨父干工程,逢年过节多回去看看外公外婆,毕竟他们年纪大了,也需要人关心。可小舅也不知哪儿来的脾气,满脸愤然道:不混出个人样,老子绝不回去!

    见说不动他,我只给外公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小舅的情况。外公得知小舅的下落,激动不已,对着电话一个劲儿的说着菩萨显灵、谢天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