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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红尘不过一场空

    您的家乡有尼姑庵吗?我们开源县就有一座万灵庵,我曾经去过一次,那座庵堂坐北朝南,采光很好,上边是古色带檐筒子瓦,下边是古色红墙,院里还有几棵桂花树,朱墙上爬满了红叶,四周弥散着檀香味。我做梦也没想到,小姨会将这里作为人生归属。

    在遇见我的小姨前,朱绍武几乎就快要放弃希望了。岁月化解了他的戾气,上天也给了他足够的补偿,让他的事业风生水起,生活渐入佳境,他完全可以重启一段全新的生活。他逐渐明白生活的意义,择偶标准也随之变化,以前他喜欢的是小姨的美貌,如今他更想找一个心底善良的对象。在他心目,赵倩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另一方面,对于赵倩而言,何尝不是对朱绍武有种说不出的好感!得知朱绍武的过往后,她更加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种难以言说的韧劲。她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女人,身边没个当家做主的男人,日子过得不踏实,而朱绍武就是那个可以给她足够安全感的男人!

    常言道,寡酒难吃,寡妇难当。赵倩独自带着孩子,要在东莞这样的充满竞争的城市里生活谈何容易?为了供儿子读书,她在一家制衣厂上起了班。朱绍武经常去看望这对母子,不仅在生活上关心备至,还时常给予接济。可赵倩很固执,每次朱绍武送去的钱都被她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这让朱绍武对她更加佩服。

    赵倩性格内敛,不喜欢多说话。她心眼儿实,只会用实际行动去表达对朱绍武的爱意。她知道朱绍武喜欢喝酒,就常给他买好酒,有时还下厨给他炒两个下酒菜。休息的时候,她会偷偷的帮朱绍武洗衣服,换床单,打扫清洁。这些年,朱绍武都是过着饱一顿、饿一顿的生活,冷不丁冒出一个照顾他的女人,这让他心头热乎乎的。

    见到小姨那天,朱绍武多年来的心结被打开了。尽管小姨有复合的意愿,但他的内心却静如止水。他明白,他虽然从内心深处原谅了妻子,但既然没有了恨,那也就没有了爱,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回到工地,朱绍武遇到了前来帮忙的赵倩。就在进门打照面的那一瞬间,朱绍武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猛然拉住她的手臂:“赵倩,我想给你说个事儿?”

    赵倩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忐忐忑忑道:“啥事?”

    朱绍武单刀直入:“嫁给我好吗?”

    听了这话,赵倩脸色潮红,眼角闪着泪花。幸福来得太突然,令她不敢相信。

    “绍武,你不会是在犯糊涂吧,我一个寡妇,还拖着一个孩子,怎么配得上你。”

    朱绍武突然抱住她。“什么配不配的,赵倩,你就说你喜欢我不?”

    赵倩没有回答,只是含羞点了点头。

    这时正赶上放工,一大群工人涌了进来。

    赵倩慌忙挣脱朱绍武的怀抱,不好意思的跑了出去。大家自然明白两人发生了什么,连跟着起哄,找朱绍武讨喜糖。

    看着赵倩离开的身影,朱绍武的内心在飞扬,感觉自己离幸福只差一步之遥。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一个问题:如何让赵倩名正言顺的嫁给他?这当然不是花几元钱去扯证就能解决的问题,当初他离开朱家湾,发誓要教训马德华,以洗清自己身上的屈辱。如果他做不到,那回去仍然要被大家嘲笑,不止是他,就连赵倩也避不开那些闲言碎语。不行!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必须和马德华作一个了断,给他和赵倩以后的生活一个名份!

    几天后,朱绍武赶去了深圳沙井,挨个制衣厂的问,这才找到了马德华的工厂。如今马德华的厂子越干越红火,规模已经扩大了十几倍,工人由原来的两三个人变成了七八十个人。马德华发了财,不仅在DZ市区买了套房,而且买了辆奥迪轿车,日子过得舒适安逸。要不是亲眼所见,朱绍武压根不敢相信,马德华居然和他在同一个城市!

    朱绍武连续盯了好几天的哨,基本摸清了马德华的行踪,准备实施他的复仇计划!

    朱绍武让我小舅去市场买了把西瓜刀。小舅问他买刀干嘛,朱绍武一脸严肃的说请大家吃西瓜。听他这样说,小舅真去买了把锋利的西瓜刀。朱绍武用报纸把刀包好,放在床板下面。天刚黑,璀璨的灯火将这座城市照得格外绚丽,广场、夜市、商场到处挤满了人,繁华的夜生活在嘈杂声中拉开帷幕。

    朱绍武骑着摩托车,早早来到马德华楼下的巷道,他虽然以前打过不少架,但还真没拿刀砍过人,多少有些心虚。可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所受的耻辱,他又觉得此仇非报不可!为了提胆,他在街边的小店里买了瓶二锅头,他蹲坐在巷子里,一边等着马德华,一边喝着二锅头。

    在酒精的麻醉下,他的神经越来越兴奋,往事一幕幕就像电影,在他眼前一帧一帧的浮现。他似乎又听到了村里人对他的奚落与嘲讽:“绍武,你白长那么大一堆肉,连老婆都守不住,叫人勾搭了去,简直是丢朱家人的脸面!”“绍武,你这个软男人,老婆被人抢走了,屁都不放一个,真是怂蛋!”

    朱绍武越想越憋屈,一瓶二锅头下肚,双眼已经是变得通红。此时,他只等马德华一到,就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晚上九点左右,马德华的车驶入了巷道。他把车停在路边,搂着个短裙女人往狭窄的小巷走。

    然而,这一切早已被身在暗处的朱绍武看得一清二楚。他把刀放在背后,迎面走过去,因为带着头盔,加之又是晚上,马德华压根不知道他是谁。双方擦身而过时,朱绍武突然把马德华按在墙上,吓得旁边的短裙女人尖叫不止,慌忙抱头逃窜。

    马德华虽不及绍武魁梧,但个头也不小,他一边挣扎一边吼道:“你是谁?要干什么?”

    朱绍武摘下头盔,恶狠狠道:“龟儿子,你还认得老子不?”

    马德华看见朱绍武,吓出了一身冷汗。“绍武哥,怎么是你...那件事是我不对,对不起,我愿意补偿你!”

    朱绍武从身后掏出西瓜刀,冷笑一声:“补偿,你拿怎么补偿?”

    马德华见到刀,心里更慌了:“绍武哥,不要冲动,我...我愿意赔偿你精神损失费,你开个价,十万行不行?”

    朱绍武愤怒道:“老子不要钱,要命!”

    马德华吓得双腿哆嗦,以为他嫌钱少,哀求道:“那就二十万,我马上去取,求你看在同村的份上,千万别冲动!”

    朱绍武刚喝了酒,此刻酒劲正上头,马德华的哀求在他听来就像苍蝇在嗡嗡叫,他想到这么些年受的苦,想到村里人在背后对他的指指点点,手中的刀狠狠的砍向马德华,马德华下意识的往前跑,背上中了一刀,他顾不得疼,连滚带爬的逃命。

    朱绍武不顾一切的在身后追,他虽然喝了酒,散去了一些劲,但马德华已被吓破了胆,双腿使不上劲。朱绍武追上马德华,发了疯似的向马德华身上捅去,有一刀捅进了马德华的腹部,马德华的身体痉挛了起来,朱绍武又将刀子拔了出来,马德华立刻挺直了,腹部的鲜血汩汩流了出来,染红了水泥地面。

    朱绍武已然记不清究竟砍了多少刀,直到马德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才扔下西瓜刀,摊坐在地上,拨打了120。马德华被送去医院抢救,最终因为身体多处被刺破,没能抢救过来。朱绍武在看守所得知这消息时,出了一身冷汗,酒醒了一大半,他原本只是想教训马德华一下,可没想到就这么把他砍死了。他痛苦万分地敲打着自己的头,心里千悔万悔,可弥天大罪已经犯下,这是他无力改变的现实。

    朱绍武杀人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朱家湾,马老叔一路哭着到广东为儿子收尸,朱正苗也心急如焚地赶往广东。在看守所,朱正苗看到双目无神、垂头丧气的朱绍武,老泪纵横道:“混账东西,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

    朱绍武退了几步,跪倒在地:“爹,对不起,儿子不孝,不能为您老人家养老送终,原谅儿子的不孝。”朱正苗听朱绍武这样说,心里就如同刀割一样。

    知道朱绍武杀了马德华,小姨同样很震惊,她原本以为朱绍武说砍死马德华是句玩笑话,想不到动了真格。对于马德华的死,她心里感到愧疚,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去看守所时,她正好与朱正苗碰了个正着。

    朱正苗见到儿媳妇,恨得咬牙切齿,当即甩了她一记耳光:“你这个烂女人,你看你干的好事,弄成现在这样,你终于满意了吧!”

    朱正苗的打骂让小姨掉下了滚烫的眼泪。她觉得这记耳光打得她心疼,这等于把一切罪孽都抛给了她,让她成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罪人!

    朱绍武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这意味着他下半辈子都只能在监狱里度过。赵倩带着小亮看他的时候,朱绍武嚎啕大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伤心。直到最后,他才隔着玻璃摸了摸赵倩的脸廓,哽咽着说道:“对不起,你找个好男人嫁了吧!”

    朱绍武坐牢和马德华惨死这两件事的起因都在小姨,所有舆论都指向了她,这让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

    二零零三年,“非典”席卷而来。那时的广东到处笼罩着对“非典”的恐惧,原本热闹非凡的夜市、商场、超市廖无人迹,走在街上的人大多戴着口罩,行色匆忙。在可怕的疫病面前,人人都变得脆弱起来。

    夏东来的工厂因为发现了一起疑似病例,全面停工。紧接着,又因为资金链的问题,他的工厂竟然在一夜之间倒闭了。破产后的夏东来到处讨活路,没有心思再管小姨的死活。

    没有了夏东来的接济,小姨的日子变得艰辛起来。由于经济不景气,她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在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度日。为了活下去,她卖掉了夏东来送给她的金银首饰,甚至一度沦落到靠着到菜市场捡剩菜维持生活。

    落了难的小姨总算明白,靠别人给予的“幸福”,不如自己双手奋斗来得真实!那段时间是小姨人生中最抑郁的岁月,她似乎看厌了人生、看透了生死。

    因为日子过不下去,小姨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她回家那天,几乎全村都躁动了起来。从村口到屋门口,一路上不断有人对她指指点点。看到北湾人出了丑,南湾人很高兴,天天到外公家门口叫骂,说小姨是狐狸精,让她滚出朱家湾!

    在恶毒的语言面前,小姨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她越来越害怕与人相处,每次离开屋门抬脚跨出去时的恐惧仿佛是要跳进滚烫的油锅。走在外面,她总是战战兢兢,把头低到了胸前,觉得村里人的目光像针扎遍了她的全身,令她浑身不自在。

    对于小姨的突然回家,外公也感到很窝火,数落她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故意让他难堪,让他没脸见人!外婆心疼小姨,可她一个农村妇女,又能有什么办法。

    躲在家里的小姨很苦闷,每天只能对着佛龛里的菩萨忏悔。十年前,她逃出朱家湾是为了过上城里人的好日子。可当她真正过上“理想”的生活时,她却并没有感受到真正的快乐。在马德华眼里,她只是个可供利用的物品,在夏东来眼里,她只是个供他摆弄的花瓶。

    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她似乎看破了世俗红尘,觉得人生不过是一场梦,如同镜中花、水中月。她每天都向菩萨诉说自己身上的罪,忏悔得越多,她心里就越平静。

    没过多久,她去了趟开源县万灵庵。她跪在蒲团上,朝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尽诉己过,下面铁铸香炉中,香烟缭绕,散发着浓烈的香气,香烛旁边的烛台上,红烛排列得密密麻麻,烛火摇曳,烛泪滚滚。说着说着,她突然涌出了出家的念头,恳请庵里的师太收留她。

    听说小姨要出家,急坏了外婆,她和二姨一起赶到万灵庵,想方设法劝说小姨放弃出家的念头,但小姨心如死灰,只想下半辈子留在庵堂。她说,众生都可怜,自己不想再去犯错,不想再伤害众生,所以她努力忏悔,就当是前世欠了很多债,今世不停的还债,这也挺好,等她还完了就了结了。

    外公是个迷信的人,也认为小姨身上的罪孽太多,留在佛门也算是为家里积德积福。只是二姨想不通,妹妹怎么突然就变了个人,干啥不好,非得要遁入空门。

    小姨是在腊月出家,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她的举动让整个朱家湾陷入沉默。都说人言可畏,小姨的出家有他们的一份“功劳”,这下他们该满意了,谁也不再提这事。远处不时想起鞭炮声,新年的味道,渐渐浓了起来。大家开始忙着准备过年的事情,各家各户开始置办年货,无论是南湾还是北湾都呈现出一番热闹祥和的场景。

    得知小姨出家的消息,我非常震惊,专门到万灵庵去看她。在我的记忆中,小姨是个特别爱美的女人,每次出门都必须穿花裙子,把院子里栽种的凤仙花用来涂指甲,偷抹外婆珍藏的雪花膏,气得外婆到处追着她撵。可眼前的小姨穿着麻布僧衣,带着僧帽,一身朴素淡雅,正敲打着木鱼,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

    小姨知道母亲的死对我打击很大,劝我看淡红尘。她说,人不过是一副臭皮囊,终究逃不过生死轮回,她会在庵堂里念经礼佛,为我母亲超度,让她下辈子免受轮回之苦。我对小姨的“蜕变”很吃惊,不敢相信这些佛语是从她口中说出。

    走出万灵庵,一阵凛冽的北风吹了过来,庵堂旁边一株银杏的树叶纷纷掉落下来,一只乌鸦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发出嘶哑的怪叫,我看着远处起伏的山脉,鼻子一酸,双眼朦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