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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生活总得朝前看

    人这张嘴是最伤人的,比世上任何利器都还要伤人。一句恶毒的话就可以给您带来看不见的伤害。看见的伤害不叫伤害,那终归是可以治愈的。看不见的伤害才是最大的伤害。在芳姨投河的那个傍晚,我发现,原来恶毒的话是可以杀人的!

    当我赶到河边时,已有一大群人聚集。虽是初夏,但河水依旧凉得透心。又兼日头已斜,河边微风,冷冷清清,芳姨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蜷缩着坐在河边,瑟瑟发抖。我赶紧将身上的针织衫脱下,给她披上。

    回家路上,她一句话也没说。我陪了她一整晚,直到后半夜,她才缓过神来。她恍恍惚惚的告诉我,那天下午她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这些年所承受的委屈全部涌上心头。

    她实在想不通,别人胡言乱语也就罢了,可陈阳为什么也不信她,非得把脏水往她身上泼!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去折腾一个人?她所追求的生活很简单,不过是一个完整而正常的家庭,可为什么也这么难?如今,她最好的青春年华已经没了,对婚姻的最后一丝期望也没了,活着对她来说还有什么意思?想着想着,她萌发了轻生的念头。万幸的是,她跳河的不远处,正好有人在打渔。她被渔民及时救了上来,只呛了几口水,并没有什么大碍。

    我担心芳姨还会做傻事,专门请了几天假,寸步不移的守着她。她让我不必这样,已经死过了一次的人,不会想死第二次。我问她,真的要和陈阳离婚吗?她点了点头,离!一定离!死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我还是不放心,生怕她骗我。第二天,我陪着她去了趟民政局,亲眼目睹了她和陈阳的离婚全过程。这是我第一次去民政局,婚姻登记在一楼左侧,办理离婚手续在同一层楼的右侧。站在走廊中间,你分明可以感受到两侧不同的氛围,一边是莺莺燕燕、如胶似漆,另一边悲悲戚戚、苦大仇深。工作人员一脸严肃,象征性的问了问两人离婚的原因,也没劝几句,径直拿出两张表。陈阳面无表情的填好了表格。当钢印卡在离婚证上那一刻,芳姨又哭了,哭得歇斯底里!

    芳姨离婚这件事成了幺外公的心病。他反思起来,当初拆散她和王家明,是不是真的错了?懊恼、沮丧、悔恨,各种情绪涌上心头,他觉得对不住老伴,更对不住闺女。

    在大家心目中,幺外公一直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不仅培养出了优秀的子女,还打破了南湾人的垄断,是北湾人心目中的“英雄”。可这一次,他彻底陷入了低谷,整天犯迷糊,老说丧气话,对村里的事情也不再那么伤心。

    南湾人看出了幺外公的心不在焉,明白芳姨和陈阳离婚,从此他再也没有了靠山。这是个扳倒他的绝佳机会!于是,在朱一毛的怂恿下,南湾的十几名老党员联名写了一封检举信,直接寄到了JN市委组织部。检举信里,他们罗织出了幺外公的十条罪状,什么优亲厚友、财务混乱、滥用权力...等等,但凡能想到的罪名,全都一股脑儿扣在他的头上!

    市委组织部很快将检举信转到县里,要求彻查清楚。吉安乡党委高度重视,派出专项调查组到我们朱家湾开展调查。调查组很快入驻村里,他们通过走访了解、查阅资料,基本摸清了情况。随后,他们将调查情况反馈给了县里。虽然检举信里反映的问题基本不属实,但幺外公的工作方式方法欠妥,尤其是作为村支书,不能在处理南北湾关系上“一碗水端平”,已不适合担任村支书的职务。为此,吉安乡党委决定免去幺外公的村支书职务,任命乡党政办主任梁宗富兼任村支部书记。

    被免职后,幺外公心里闷闷不乐,这些年,他对朱家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想不到临到退休了,竟然被免职了,真是想不通。有段时间,他常常一个人在村口的大石磙上坐着,心事重重的抽着烟。他像是变了个人,不再给大家讲评书,吹聊斋。村里人从他身边走过,有时会给他搭句话,有时就走过去了。他默默地坐在那里,一脸的怅然。每当太陽落山的时候,他慢慢地站起身,拄着一根棍子走回去。

    在幺外公被免职半个月后的一天,北湾的杨麻子急急忙忙的找到他。“哎呀,朱书记,你怎么还这么有闲心,你家里出大事了!”

    幺外公慵懒的答道:“杨麻子,莫乱叫,我已经被免职了,现在无官一身轻,以后再也不是什么村支书了。对了,你刚才说我家里咋个了?”

    杨麻子道:“你听我说嘛,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我亲家请我吃饭,他们村的张支书说,县纪委最近正在调查你儿媳妇,听说问题还比较严重。”

    幺外公怒目圆睁道:“少鬼扯!你还嫌我不够倒霉,又来咒我儿媳妇?”

    杨麻子摊手道:“我哪敢哄你老人家,张支书你也认识,他女婿就在县纪委监察室上班,不信你去问嘛。”

    幺外公的后脊背一阵发冷,翻个身就爬了起来,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赶去了乡里。

    我的堂舅朱建国正在单位值班,对父亲的到来有些诧异。“爸,你怎么来了?”

    幺外公端起桌上的茶盅,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水。“建国,听说淑芬被双规?这是真的吗?”

    这话戳中了堂舅的心窝子。他这几天心里正为这事隐约感到不安。几天前,县纪委的干部找到他谈话,虽然没有点破,但所有的问题都指向张淑芬,这令他深感不安。可他不想让老人家有思想包袱,所以打算先瞒他一阵。

    “爸,别听他们瞎说,只是犯了些财经纪律方面的小问题,不会有大问题。”

    幺外公叹道:“哎,淑芬这个人,就是爱贪小便宜,说了她好几次,她还不爱听,现在栽跟头了吧!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一直要求你们老老实实做人,不该触碰的红线千万不要碰,你们偏当成耳边风。建国,老实说,你有没有搞那些鬼名堂?”

    堂舅一脸冤枉道:“爸,您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从小到大,您老人家就教育我们要清清白白做人!这些年我一直没忘记这句话,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按原则办事,从不搞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您老人家就放心吧!”

    幺外公道:“那淑芬怎么办?”

    堂舅道:“事情也未必那么糟,或许就是个党内处分。”

    幺外公当然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可眼下芳姨和陈阳已经离婚,他再也不好去找县里的关系,此刻除了回家等结果外,也没有其他法子。

    幺外公走后,堂舅心里一阵苦涩。想当年,张淑芬凭着李爱华的关系,调到了县商务局市场科,负责酒类流通和家电下乡工作。这些年,她凭着一身的精明当上了市场科科长。市场科是商务局最有实权的部门,自从坐上这个位置后,找她办事的人络绎不绝,她这个科长甚至比局长还忙。她基本每晚都在外应酬,女儿朱萍又在美国留学,堂舅回到家总是孤零零的。据说舅妈完全变了个人,变得阔绰了,大气了,动辄买上千元的名牌衣服。堂舅曾经也怀疑过,按照他们的积蓄和工资收入,日子应该并不宽松,可舅妈仍然大手大脚的花钱,钱从哪儿来?他每每问起,舅妈就嘲讽他是乡干部的狭隘思维,让他一天别胡猜乱想。

    县纪委的干部和他谈话没几天,乡党委委员聂卫平告诉他,问题似乎很严重,现在舅妈已经被县纪委双规,估计情况不容乐观,让他心里早做准备!堂舅彻底傻了眼,原本以为只是财经纪律方面的小问题,没想到舅妈胆子那么大,真的敢踩踏法纪红线!

    没过多久,县纪委在全县进行通报,舅妈利用家电下乡政策套取国家补贴资金,连带牵扯出来的还有县商务局党组成员、副局长马有才,他们合伙套取国家财政资金高达上百万。县纪委在完成调查后,将他们移送了司法机关。因为职务犯罪,舅妈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堂舅看到舅妈时,她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恍惚瞬间老了十多岁。

    “淑芬,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说到底图个啥!”

    舅妈想必也是肠子都悔青了,哭得梨花带雨。“呜呜呜......建国,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萍萍,特别是她找对象的时候,千万要为她把准关啊!”

    听她这样说,堂舅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舅妈被判入刑后,堂舅主动提出了改非申请,尽管他才四十出头,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可他说啥也不想再干下去。开源县县委常委、组织部长郭青山专门约谈了堂舅,告诉他组织已经将他纳入县管正职后备领导干部,如果这个时候辞职,那真就可惜了!

    可堂舅意外地谢绝了组织的照顾,他担任副乡长十多年,一直分管农业口工作,承受的压力很大,加上舅妈的事情,他心里有了个“迈不去的坎”,希望组织能够同意他的申请。郭部长见他心意已决,同意了他的申请。没过多久,堂舅就被调到县农委平职改非。

    当我得知舅妈被判刑入狱时,我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大家都说舅妈是个精明的人啊,就像红楼梦里面的王熙凤一样,认识她的人没有不夸她能干的。在她风生水起的时候,不管是在单位上还是在家族中,所有人都想讨好她,巴结她,把她捧得高高在上。可她出了事,大家都躲得远远的,避之唯恐不及,这就是人性!

    当我们一大家人还沉浸在舅妈入狱的感伤和惊讶中,我的外公却悄然过世了。

    外公痴呆已经好几年,一直瘫在床上,活得很挣扎,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他的人生很丰富多彩,说辉煌也辉煌过,说落魄也落魄过。他离开人世的那天,走得悄然无息,甚至烟气前都全无征兆。人老了,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况且他痴呆多年,大家对他的病情早习以为常,迟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村里人并不意外。可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感情很复杂,外公在世时,又凶又恶,我也曾厌恶过他一段时间,但他突然这一走,我心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

    外公生前是个爱热闹的人,死后的葬礼自然也是声势浩大。他的二女儿,也就是我的二姨朱秋兰,一下就请了三班吹手,一天轮番的吹哀乐。在“喜洋洋”、“百鸟朝凤”及“你牵着马、我挑着担……”的音乐声中,全村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挤到了院里看热闹。

    外婆伤心极了,眼睛都快哭瞎了。一方面是因为外公抛下她一个人走了,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对几个子女的悲哀。她对我说,她这辈子一共生了四个子女,如今除了二姨,其他子女都不在身边,连外公咽气前都没能再看他们最后一眼,我劝她人死如灯灭,让她不要过分的伤心,外公病时受了不少折磨,过世了也算是一种解脱!

    人们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在外婆的日夜祈祷下,外公去世大半年后,我的小舅朱冬男终于回到了朱家湾。据村里的人说,他到家时,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胡子渣拉,衣衫褴褛,虱子在脖子上爬,手和脚细如竹竿,外婆以为是叫花子上门乞讨,心生怜悯,把家里一碗剩饭端给他。

    小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拉开蓬松的头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妈,我是冬男啊!”

    外婆仔细一瞧,发现竟是自己想念多年的儿子,激动得浑身颤抖了起来。“你这天杀的,终于晓得回来了!”紧接着,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场。

    当我看到小舅时,他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胡子也刮了,头发也重新理过,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但比起上次我见他时,仍沧桑了许多,连头发都白掉不少。

    小舅告诉我,朱绍武坐牢后,他连续换了好几轮工作,可每次都干不长久。最开始,“小贵州”还挺关照他,主动给他介绍工作。可他介绍的都是些下苦力的活,小舅不甘心这辈子当个“打工仔”,老是想要“一夜暴富”,可天下哪有掉馅饼的事?有次,朱绍武以前的一个熟人找他合伙做生意,说是两个人合伙出资买股票,小舅很高兴,把所有的积蓄都投入到股票里面。没想到,刚投进去,股市就一路大跌,他这几年攒下来的钱几乎折腾得差不多。

    为了翻身,他开始沉迷赌博,想在赌场上把本钱捞回来,结果不用说,自然是一次又一次的栽跟头。没过多久,他就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没有了工作,没有了伙伴,没有了亲人,开始自暴自弃,整日游荡在大街小巷,像是河面上漂浮的树叶那样无聊,也像是被风吹动的纸屑那样落魄,更像是流浪街头的小狗那样可怜!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流浪,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知道自己在走来走去,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渴了就去拧开一处水龙头,饿了就到路边摊等着吃别人吃剩的饭菜。再后来,他成了街头的流浪汉,被社区工作者送去了救助站。救助站的工作人员问他,叫什么名字?家在什么地方?有没有亲人?他最开始闭口不说,装傻称愣,直到某天夜里,他发了疯似的大吵大闹,哭着喊着要回朱家湾!救助站这才给他买了车票,把他送上了回家的汽车。

    小舅在外面颠沛流离了小半辈子。回家后,发现曾经热热闹闹的大家庭已经支离破碎得不成样子,父亲不在了,大姐去世了,二姐离婚了,三姐出家了,就连他唯一的女儿也被张小丽接走了,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一个人了!他感到痛苦极了,对生活彻底失去了希望。

    我们都怕他再受刺激,劝他不要过度悲伤,在对待社会发展时,我们要朝前看,对一个人来说,也要朝前看!生活总是这样,三步一个坎、五步一个坑,哪能叫人处处都满意。换句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的生活不是一地鸡毛?可无论生活怎样艰辛,现实如何残酷,日子都得过下去,这就是人生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