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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歌黛娃现身后他的检查手续快了很多,那个隔着实验服都很漂亮的小护士也很自觉的离开了,他甩了甩手自己拔掉输液的针头,再放回腿上,乖巧地像是等待上课的小学生,等着歌黛娃的另一篇长篇大论。

    地下城的局势江河日下。贫穷,饥饿,死亡。绝望在人们内心盘踞,愤怒悄然积聚。极端的民族主义抓住了时机,伸出它们的触角,感染着每一个在苦难中挣扎的人。地下城如履薄冰。冰层下是冰冷沉寂的海水,亦是灼热咆哮的岩浆。它们都在等待,等待一个缺口,一个可以伺机吞噬一切的缺口。以他养父为核心的派系成员间似乎达成了不言而喻的共识,这个缺口就是曾经消失的伊甸园文明,伊甸园文明的缺口是洛伦佐。

    洛伦佐是百年前伊甸园初建时那位女士执行的三个冒险性实验的遗留物。他是新基因计划里失败的实验品,她把他的受精卵封固在地下核心里。直到她不知道多少代的后代决定走她的老路,重塑罗德里戈的辉煌,才发现了这个被遗忘的孩子。百年后的他还是一个细胞。他的养父收养了他,为他命名为洛伦佐,把这个意外来自百年前的伊甸园的人类称作先知。他渴望洛伦佐长大后能够和蝴蝶状的那个云端产生共鸣。他既然是新基因计划里人类智慧在生物学上的体现,他一定能连接上那些代码后面的梦境,他会回到属于真正他的时代,等他回来后他会总结历史,发表预见,带着人们离开地下城重回伊甸园。

    和自己的妹妹歌黛娃,罗德里戈家剩下的唯一的孩子相比,正是因为更纯粹,洛伦佐相应地更偏激、更感性、更狂信。他自幼接受旧式博雅教育,精通哲学和神学,在云端学习课程里主修古典学,却怒斥他手里的古典文学都被肆意修改成“装饰主义的教育传统”,“滋生威权主义的腐殖土”,他也对古典主义和现代哲学恢复了那种意兴阑珊的厌烦:“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空想家倡导节衣缩食,为此轻易要求身边人放弃特权,不仅是因为他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滋味全无概念,更是因为他不知道很多人为争取他与生俱来的待遇付出了什么代价。”

    他似乎再用这些话讽刺歌黛娃和全部罗德里戈。

    与此同时,作为一名长于法律和外交事务的政治家,歌黛娃不遗余力地推动司法体制改革,警告太空监管局的颓废主义将会在外星文明侵略时酿成巨大的生存危机,因此她受到了民众舆论的支持。在哥哥去世后她有条件一石二鸟——告诉人们她作为唯一的罗德里戈,可以带领人们走出地下城重建伊甸园,并趁机把祖先留下的遗产公之于众,走了一步重新找到被独裁者烧毁的《神谕》的险棋。这种行为,在派系利益常常盖过集体利益的当下,被认为是政治家所能拥有的一项罕见的美德。在知情者眼里,即便他们表面上肯定了它,也是掂量其效用后的选择,推行《神谕》就跟古罗马时期的统治者利用神谕来驯化人民没有什么两样。这非但不是虔诚的写照,反而是亵渎的另一种表述。

    众所周知,功利主义的突破在于抛弃了自然法传统立足的理性主义,转而把快乐和痛苦的感受作为道德和立法的基础。

    他们其实本来是赤诚的爱国主义者,具有尼采超人的品质,伟大在于甘愿充当桥梁,可爱在于甘愿走向没落。歌黛娃显然不想被遮盖,她选择把侄子,似乎生来就背负牺牲意义的先知推到舞台上,因为她告诉他,他不会是慢慢沉睡后再清醒。他在经历这十二个梦的奋斗中没有中场休息。

    人可以同时处于几重梦境?人可以同时陷入几重阴影?

    微弱的实验台的灯光透过链接仪电线的间隙照进来,照在他头上,让他感到自己的脑袋是个闪闪发光的大灯泡。他猛地抬起头,像受惊的鸟雀那样地盯着她,他逼视着歌黛娃的目光中甚至带着些难以置信般的恼怒。他的光芒暗了下来,脸上高傲的神情还在,曾鲜润的嘴如今失了血色,除非他忍受不住痛苦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眼睛,悲伤在他的眼里无条件地熊熊燃烧,又是一团无畏而耀眼的光,最直接地刺伤了她。

    风雨来临前的燕总是嗅见雨水的气息,而死亡也许早已落下标记,命运谱写篇章上第一笔文字之时,早已一路望至终章,尘埃落定。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一贯的看不起歌黛娃——“您这是又急于得到成果,又不想牺牲自己,把我推了出去。如果您想要幸福,只要有一个道德就行;具有许多道德是沉重的命运,每一种道德都想占有最高的位置:都想要您的全部精神做它的传令使,要获得您的愤怒、仇恨和爱的全部力量。好些人为此自杀,因为他们倦于充当道德的斗兽场。况且《奥西曼迭斯》里说,力图凿下千秋万代之纪念碑的人,成果往往最先被风沙所侵蚀。您这样......”

    “我有我的压力,我鲁莽地实施计划有原因——利用瓦解冰消的动力,促使人们把讨论新制度提上议程。书里并没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答案,你不能把所有书奉为圭臬,况且我也不是拉米西斯第二,我们没有任何的可比性。你不用在乎我的事情,你只需要老老实实的睡觉,把《神谕》带回来,越快越好。“

    “衰老的地下城摇摇欲坠是我不能错过的戏码,我一定尽量做完所有的梦就赶紧醒来,”洛伦佐报复性恶劣地说,很快转移了话题,高兴地看到歌黛娃似乎抖了抖,“给你个来自先知的免费小提示,我听说那些走投无路的赌徒们会在交叉路口埋下骨头,把自己的生命送给恶魔审视。”

    她这个便宜侄子正是越长越歪的典范,小时候软软乎乎一团,谁待他好他就为谁不管不顾,后来则恨不得冲全世界比个中指或者拿左轮手枪给自己脑子开个瓢,还要念叨着”烦了毁灭吧”。实际上歌黛娃和洛伦佐分别是那个新旧思潮碰撞的年代的两支主要力量的产物。他们个人的悲剧性格更是具体地展现了赫胥黎的判断,即现代科学和古典人文应当齐头并进,顾此失彼的教育会造成心智的扭曲。

    洛伦佐对《申辩篇》了如指掌,知道苏格拉底是如何被指控“腐化青年,不敬神明”的,这种指控的正当性又是如何在马基雅维利之后被取消的。他的古典学背景使他敏锐地、本能地察觉到歌黛娃体系之下蕴含的危险,一种以现代性为名的道德冷感。继承了这一前提的现代学者能举出无数理由为社会科学在道德领域享有的“治外法权”进行辩护,他坚信成为他们同类的歌黛娃正是理论默认的恬不知耻与实践需要的精明能干合二为一的邪恶结晶。

    他渴望再次醒来时看到的也许是全新的歌黛娃。但在那之前,他温和的和歌黛娃告别走向了属于他做梦的房间。时光轻柔地散乱跌落,回声奏响欲望、现实与不可及交织的梦境,他会深深地沉浸在这些梦境之中,他无比渴望着的伊甸园,他的机械之城。

    一方面,冻死的玫瑰,踩碎的香根鸢尾是美的,被抛弃后绝望的克吕提厄是美的,被惊雷劈下坠入火海时法厄同年轻而惊恐的脸也是美的。悲剧性赋予了美更深的涵义,他们这一辈人无比希翼着传说中快速覆灭的伊甸园,这也是歌黛娃有那么多支持者的原因。

    另一方面,他渴望回到儿时的机械城的梦里。现在他对机械城几乎毫无印象了,他很多年没有做过梦,但他还记得模模糊糊名为《神谕》的歌曲,那是他的秘密。还有那位神明,他的神明,书写《神谕》的女士,有着一座举世闻名坟墓的女士,嫁进罗德里戈的女士,伊甸园的开创者。

    如果划破神明的胸口,像剖开一只饱满的石榴,血会像红宝石一样流出么?如果割破神明的喉咙,像收割一穗沉重的麦子,麦浆会唱出丰收的诗歌吗?

    如果神明是由存在的故事构成的,那么泥塑、木雕和纺线,都是承载祂的容器,如王冠承载宝石与荣耀、海面飘荡着舟船;如果神明是由相信的魔法构成的,那么传说、歌谣和历史,都映照着祂的面容,如信徒虔诚的祷告,游子萦绕耳边的故乡小调。

    当世界之船沉没,神明会陪其上的乘客沉入历史的海床,但也许有朝一日,神明会在废墟中重生,在梦境和文字中醒来。

    那是他要高唱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