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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亚历山大继续回忆下去,洛伦佐开始伤心,他揣测亚历山大生前一定是位郁郁不得志的人,才会留下这么多的话讲给他。

    “‘那到时候我如果做一些坏事,为了自己在历史上的声名,咬定说是你的主意你该怎么办?’托马斯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抑或他只是转移我的注意力,因为他实在太害怕自己的理想和人民的不同,那他的努力就会付之东流。

    “‘你会吗?’我扭头看他,‘你坚信自己的理想,因此你自豪于自己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何况,“你忘了最可耻的事情莫过于与昔日密友反目吗?’

    “托马斯用一个微笑回应:“我知道你沉迷于西塞罗,但是也不必十句话里九句都要引经据典吧?”说到这里我朝着他吐了吐舌头,‘好兄弟,别忘了西塞罗也说过青少年的友情是会跟儿时的旧衣裳一起被抛弃的。算了吧,看看我都找到了什么。’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眯着眼打量着托马斯在草地上铺开的七八本以黑白版画为封面的小册子。其中大部分都是印刷本,甚至有一本是罕见的手抄本,封面都清一色没有印字,要翻开扉页才能看见标题……我不知道托马斯是从哪里弄到这些政治诽谤畅销书的,可能是黑市买来的,更有可能的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这我从未追究,托马斯也只是含糊地解释过他“没花什么功夫就搞到手了”。这位小我一年零十个月的同窗好友心思纯洁正直,可谓是人见人爱。兴许是某天托马斯在某位出版界的友人家做客时稍稍流露出了对书架角落里藏着掖着的几本禁书的兴趣,对方便当即把它们用纸包好当礼物揣到他怀里——托马斯·罗德里戈就有这么讨人喜欢,而我就不行。更尴尬的是他弟弟詹姆斯,每次他走进讲厅,课前课后必定有学生指着他的鼻子来挑衅和叫板,这群人或是对他的思想和政见有所抵触,或是直接针对他本人出言不逊,多半是因为他是他们之间公认学业最优异的那一个,甚至据说《人类生存宣言》的一部分就是他代写的,但他很不善辩。

    “‘你这叫知法犯法,你知道奥兰多对这种骂他们独裁或者割裂人类的书籍多么在乎。你看的这些书都在讲着用合理的理由干不法的事。他们是怎么敢把这种书借给一位罗德里戈的?你为什么不过着你好好的王子生活,非要看一些改革书籍,你知道改革一旦失误,罪过是比什么都不干还可怕一百倍的。’

    “‘你知道亨利二世——这庸君当年初临巴黎时在圣德尼门上为自己建的那座浮夸的雕像吗?高卢的赫拉克勒斯,他要求他们这么塑造他的形象。而我害怕我全心全意的付出,最后后人为我修建的是怪物和铁链的雕像。我怕我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被扼断了脖颈……我不想要我的至亲挚友的哀悼或者嘲笑。所以我强迫自己来看所有能找到的意见,争取让所有人满意。’

    “‘我是你的挚友吗?’

    “‘什么?你当然是。’他惊讶的回答。

    “‘那我就告诉你吧,托马斯。如果你有一天为了你的事业献身了,我既不会嘲笑你也不会哀悼你,因为没人会在死后继续受罪,要是有人须得因为你的死遭受苦难的话,那也不会是你,而是我。要是我因自己的苦难而悲痛万分,那不就表明了我不是爱你这个朋友,而是爱我自己?’

    “‘又是西塞罗。’他不满的撇撇嘴。

    “‘也许我有朝一日会变得比现在坚定,用我的血肉捍卫我的梦想,那时候我们的出版业应该像帕拉斯女神的塑像守护特洛伊城一样守护我们的自由国度;文字可以比屠刀还锋利无情,文字的自由可能会导致血流成河,但我们的文字应该像阿喀琉斯的长矛,用从上面刮下的铁屑治愈它自己造成的伤口。我也想写这样的文字,针砭时弊,只有批评才能有进步。’

    “‘那样一份文字只会担保您的言论被禁,而不是为人研读。’托马斯严肃地说,典型的托马斯风格。他会同意了解,却不会同意改变。此刻我们回到了熟悉的领域中。

    “‘再好不过了。那是确保所有人争相一睹的最佳方式。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你希望讨论我的修辞策略,我总是欢迎你的看法的。但你得记住统治者治理的是两方面,一是权力斗争,二是国家治理。即使你是个理想主义者,有时候也不得不去做一些别人希望你做的事情。你想要上下城区快速统一,想要全力投入到科技发展上以便一劳永逸的解决掉民生问题,这种想法是好的。但是你要知道这个过程充满血腥,因为精英和平民之间很难平衡。精英代表的是权力斗争,他们是由赋税人养着,执的是政府的政策,谋自己的利益。民众是国家治理,他们只能直观的感受到自己的利益,因为这关系到他们的死活。贤君把家国视为一体,先国而后家,就是把民众的生计放在最上面,因此你必须徐徐图之,千万不能因为发展科技忘了民生。这一点詹姆斯就很清楚,因为约束他的是荣耀,他想要青史留名就会对得起民众。’”

    说到这里,亚历山大笑了出来,似乎想到年轻的朋友不满骄傲的神情:“这番话一定会刺伤他不可一世的自尊心,托马斯既不渴望财富也不翼求权势;而确实,我尊敬这样一个人远胜过世上任何的彪炳人物,可我不愿意让他成为盛世的敲钟人而被反复提及修改编排,人们对他未做的事情献上虚伪的致敬。因此我没有出席他的葬礼。托马斯死的那天我和詹姆斯都没进入教堂里。詹姆斯是因为从未被施洗过,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任何神的存在,干脆不去教堂。而我自然也不想进去吸引媒体的注意力,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车里,抬头凝望教堂顶上巨大的十字架,想象着神父会为他念诵什么样的祷告词,为他准备怎么一场诗意的告别。

    “尘土归于尘土,一个时空跨越到另一个时空,旧旅程的结束和新旅程的开始......宗教总愿意把死描绘得如此具有开放性,而信徒们则用自己美好的想象填涂着那些开放的空白,在埋葬逝者的土壤中撒下希望的花种。我不算无神论者,但也的确没什么坚定的信仰,不太相信这种美好的说辞。如果人在现世得不到幸福,到了来世的彼岸难道就会吗?

    “教堂响起悠长的钟声,白鸽朝着房顶的十字架飞去。我看着人们缓缓从教堂门口涌了出来,有人拥抱,有人肃立不语,也有人捂嘴哭泣,最后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上了车,载着他们的车队驶向郊外的墓园。我轻轻踩住油门,让车在车队后面稍远的距离慢速行驶,打算跟踪它们。当天凌晨我还吃了不少治精神病的药物,眼前不停地出现乱七八糟的幻象,比如把马路上的反光锥当成行人、冲它们鸣笛,比如把掉在挡风玻璃上的鸟屎当成冰雹。结果等到我突然回过神,匆忙开回主路的时候,车队已经不知道开到哪儿去了。我跟丢了,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凭着直觉拐进一些岔路。可前面的公路还有无数个岔路口,那些岔路口也会产生无数个分支,我该怎么才能在无数条道路的衔接组合里选出一条正确的呢。我从未像那天一样希望自己变成一只鸟,不为追求什么自由,只是为了能在空中高高地盘旋,这样就能以俯瞰的视角看清道路,看见那些把我甩得远远的车队,然后追上它们的脚步,往它们的车玻璃上排泄。

    “好在最后我还是找到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坟墓所在的墓园的其他地方,“刚刚我走进墓园,远远地就看到了某个地方围着一大群身穿黑衣的人,于是我靠坐在一棵粗壮的杨树上,边抽烟边望着他们。人围得太密集,我看不清什么东西,远处那些墓碑整整齐齐地排列成矩阵,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相似,在这个距离下望去,他的墓碑只是其中一个渺小的灰点。我想,如果我死后的灵魂能搬进鸟的眼睛,那么等到鸟儿飞进墓园的时候,我是不是可以用数字组成坐标,然后把它藏在鸟的瞳孔里,哪一行,哪一列,用鸟的眼睛数出位置,然后倏地降落在他的墓碑上,这样就再也不会像人一样再担心健忘和迷路的问题了。

    “葬礼寂静无声。两个军人掘开土地,其他人在一旁围观。等到棺材入土之后,大家站在原地静默片刻,便向四面八方散去,就像马车轮上的辐条。从那时开始,托马斯的存在变得抽象、虚幻,以无数种形态留在了人们的记忆深处。大家都一言不发,不愿与人分享,也不愿意在集体记忆中使它模糊。那场葬礼真的很快很快,好像只有半支烟的功夫,他们就把棺材匆匆埋进了土里,仿佛大地是一叶催人登船的扁舟。阳光炽烈风声温柔,我独自站在这座石头迷宫里,怔怔地凝望着墓园的尽头。”

    他不再说话,静静看着眼前的墓碑,嘴角还叼着那支未燃尽的烟头,洛伦佐再和他说话他都视而不见了。他意识到亚历山大生前提供出来的回忆也就到此为止。他也许一直等着能有人来听他说这些话,只可惜这是梦境,天马行空的幼稚梦境。

    墓碑前摆满了鲜花,白玫瑰,栀子花,马蹄莲,还有很多种叫不上名字的,它们堆成了一堵花的高墙,几乎要挡住了墓碑上的名字。他安静地站在墓碑前,一阵强风把树叶吹落到他的身上,他抬起头,几只灰白色的鸟狂乱地盘旋在他的周围。他没什么悲痛欲绝的感觉,他知道他话中的托马斯和詹姆斯。这兄弟二人都是那位女士的儿子,哥哥是英年早逝的首领,弟弟是标新立异的伟人,但是也仅此而已,统治者有很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扬名立万的。在地下城之上,这片墓园还在吗?在人们迁移进地下城的时候,也许有两个拿着藏宝图的孩子挖开他脚下的这块土地,他们因为什么宝藏也没找到而沮丧,他终于得以被解放出来,在空中舒展成一缕轻柔而凉爽的风,去与他家人们流浪的魂灵会合。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体里失去了重量,又像血液一样从中流失了,它们汇集成一股透明的河流,流淌进那些人刨出的四方形的深坑里,又被一点点地填埋起来,不再作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存在了,而他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也空荡荡的,就像一只白色的塑料罐,里面盛满了灰尘、枯叶和风。他已经没有实体了,看来接下来是下一段梦境。

    他很快就看到金发的另一个人影在阳光下的灿烂微笑,轻描淡写的朝着自己说:“意外的死亡总是能为一个家族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您来到这里想要祭奠的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