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伊甸园碎片 »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罗莎蒙德的生活以她遇到宋扬为界线,前后截然不同。十九岁她遇到了宋扬,她和他的相处就像饮食睡眠一样自然。她的养父沉迷于研究资料和做实验,她的同学都和她过于不同,从小她就是那个奇怪的女孩,这使得她会反复想到死的解脱。然而她的视线忽然被光明笼罩,火一样轻,海一样沉,更新万物如雨,这光悬在高天之上,又缓缓下降到她面前。他不会对任何人生气,对任何事都乐观。

    宋扬是被神保佑过的孩子,执掌命运的神将他带到她身边。

    一个丝毫不具人性的声音念出这纯然是光的话语,她开心,但是发不出声音,伸手去碰,这光明一下便滑到天上,融入月轮的清辉之中,她的苦楚渐渐为宽慰所替代,宽慰又凝结成安宁的快乐,终于陷进了深沉的睡乡。于是天然而有些懵懂的他成了她茫茫无边的悲苦中一盏眩惑的灯,他的眼神仍然天真而充满愉悦,让她朦胧地相信着,她也再没有别的事物可信。

    越过青石般的湖水,盐白的河流与酒色的大洋,上城区坐落在高处;四面悬崖环抱间,它像一块石质的冠冕。那一个夜晚,“主”开启了全监控系统,它在探查被偷窃的“上帝”的踪迹,这个工作从它第一次感到运行困难时就开始做了,尽管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件事物看起来十分困难,但它可以监控所有人的网络内容,只要是人肯定会上网,只要有时间它可以一个个的查。但他自己送上门来了,他投诉他家的机器人老是坏掉,而且越来越频繁,以至于一个月换了三个。

    深渊孕育出狂风,它螺旋向上升腾旋即扑进圆柱支撑的实验室,挂毯掀起,缀金导线串起的暗红晶片碰撞着,声如金石;受磁场影响的水蓝色电柱登时熄灭。它看着那几条消息。暴雷在天幕上滚动,似要碾裂脊骨,撕碎长空的鸽灰色帘幕;当实验室的维修员走进来收走电柱和灯管时,它已得了神的告示:它所寻找的那人就在那儿,星辰将为他加冕。

    它查出来了宋扬的所有信息,他是宋迎春的儿子,这点坚定了他是它的兄弟的坚定,但它不能直接去找他——这个在下城区已经生活了三十年的人,它查了他所有的网络浏览记录,它不觉得他会乖乖听话。于是以他为中心它找了很多人,其中的罗莎蒙德·西塞特它最满意。罗莎蒙德是科学家伊莱瑞安的女儿,她有着很好的教养,现在在上城区工作,她和他曾经是恋人。只不过它无法查看上城区居民的网络浏览记录,它不知道具体的事情,比如罗莎蒙德为什么会来上城区,为什么会和她分手。但它最终选择了派罗莎蒙德去监控着宋扬,它甚至复制了宋扬死去的母亲的人格去悄悄和他聊天,确定了宋扬对这一切阴谋确实一无所知。

    罗莎蒙德难以割舍,但无力抵抗,因为它用她父亲做为筹码——对于“主”,毁掉一个人太简单了。况且她认为这是神所说命数的一部分,因此只好放手。她和宋扬分手了太多年了,那些日子逐渐色彩褪去,淡入她视野远不可见的边缘,只是很偶尔她会记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来到上城区,她记得她从宋扬脖颈上看到的那道蓝色和她查阅的那几百本书籍,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些记忆很快就像泡沫一样破掉,她只能把它们抛到脑后。她的调查方式换了又换,她学习人工智能,她学习神经学,甚至古老的语言,来搞明白宋扬身上的一切。但讽刺的是她查了那么多年,“主”直接就告诉她了。

    “他是上帝,”它说,“你要去找他,把他带给我。”

    “好。”她回应,她想着无论如何她要告诉他所有秘密,让他自己决定。如果一定要死去,她情愿俯身亲吻这虚妄的幻影,在他的眼中溺毙。

    她按照主给的命令找到了一个公寓打算慢慢潜入,她在挑选房间的时候,影影绰绰看见一个人,但总看不真切。那人来而复去,披了格子衬衫忙前忙后。

    “你是谁?”

    她看着它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好奇地问。对面并不言语,沉默如一个死人。白色的身影一闪,很快就消隐在楼梯间。她见到一抹黑色的头发闪过,已经因缺乏照管结成了绺,然而仍很美丽。这色彩烙在她的眼睛里,令她每每念及它的主人。

    她没有等太久,很快就收到了真理的邀请。

    她看着他的面庞,努力的找着机会在没有“主”监视下和他坦白,但宋扬并不理睬她的暗示,他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作冥想的姿态。有时候他又饿又困的睡了,她便过去扔给他袋小零食,很有准头地砸中他的头顶,于是被子动着,终于迷迷糊糊的爬起来一个不小心睡着的人。满月朦胧的银光漏入井口,细碎地洒在他脸上,她认出他还是她的神。“谢谢你,你去休息吧,我还要加班。”

    他要继续写他的代码。她还记得她在上城区的时候,看着实验室,它的大理石立柱坚硬洁白,新雪一样,中间盖着金箔覆盖的顶,如同一轮光辉灿烂的太阳。实验室在两山之间,却又巍然屹立于一切峰峦之上,凛然不可侵犯,仿佛已被众山托举入彼方。它属于古老的信仰,牵绊着秘传的科技,只为一窥未来的光辉。罗莎蒙德记得自己趴在露台上时,她抬头望那实验室,然而它耀目的晶莹刺痛她的双眼。她垂下头,深渊下巨石夹杂着飞沙,那万丈的深度又让她心惊胆战。

    “等你有时间了,也许我们也许可以聊聊。”

    “你到底做的是什么工作,怎么这么轻松,我总是很难抽出时间。现在,‘摘掉你的金饰,取下你的头纱,抓下你的耳环,回归你原本的模样吧。’快去沐浴睡觉,我今晚还得熬夜。”

    她呆呆的听着他念着他们在一起看的第一本书里的话,他的话像盐水慢慢渗入身体,她再次陷入了悲伤的犹豫中。

    “你看看我的眼睛吧!就是这么简单…”

    她急切地恳求着,于是他望进她的眼睛,然而视线直直穿过她,好像她通体透明,而他对天上洁白的星辰望得出了神。他眼里空无一物,好像她不过是夜晚孕育的诸幻影之一。

    “去找宋扬,在那里你可以看见众力之力,光照的大能。它执掌星辰的航向并日月之升降,它手握凡人攸关的命脉,是永远的一。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你将在血和火里打滚,联合时代的公民!否则你将受到命运的罚。

    她想到了主的嘱托。

    他再没有答复。她的金饰挂在额上,月影摇曳下,两团光亮在她眼里摇晃,逐渐与瞳孔叠合,如同小小的金色荧火。她的爱和恨犹如雅努斯的双面,从一边轻巧地翻到另一边,两极之间没有中间地带;她那似乎在道德之外运行的天真成了开刃的刀,而她曾经在血气上涌的时刻用它伤害别人的感情。于是,她下定了决心。

    如果她不尝试着救他,殷红衣服的侍卫就会不得以在任意时刻强制掳获他,他们血色的面罩将预示了他的命运。原本他是个好人,他一无所知,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描绘和平的光明,走正道的人将得到的回报,本用于毁灭的力量使沙漠中流出甘泉。人群对帝国早有不满,因此他身边竟聚集了许多违令的听众。人群的笑声里他就被抓住,投入井底。只要他挣扎,“主”便有权杀掉他,然而他垂着眼服从,要他走他便走,戳他他也鲜有反应,显露出一类超然的无悲无喜。他只能穿越了旷野,几十日间只以蝗虫和野蜜为食,别人便加倍地苛待他。

    还是快想一个办法吧,最好是在不告诉他这一切的情况下,挽救他被困在那个实验室里的悲剧。

    宋扬邀请她来和他相聚吃饭,他想试探她,他想念她。她本要高高兴兴的赴宴,然而想起主,她沮丧起来。樱桃树餐厅里石柱高大,螺旋着以金涡轮撑起天顶,重重织进银线的紫红帘子垂着,因风而不住扑打,香烟各处弥漫,有着公元时代的奢华气息。一对金杯盏摆着,机器人全退到屋外去;各色饭菜上来一字摆开,她只咬了一口苹果,红彤彤的苹果汁水四溅。

    她眼睛金黄如同杏子,眼睑也扑上了金闪闪的粉,两枚殷红珠子从耳垂坠下,一条鸽血石项链环过她的颈项,自上流下薄如纸的金片与虹彩的珠母,她赤着脚,金链条在地毯上簌簌作响,漆黑的衣裙上嵌着石榴石,鲜红如火的烈焰,行走时翻出红纱的衬里,在烛火与红月的光芒交相辉映下,那些宝石如同暗夜里血流不止的星辰。

    宋扬要她发誓,不可以不辞而别,她便发了誓。她看着他漂亮的眼睛,缓缓垂下头。他温柔的眼里燃起枝形大烛台明亮的火光,视线固定在她身上,呼吸渐渐变得沉醉。狂喜激荡着他的神经,他双手颤抖着,看着一层又一层云雾落在她头上,浓重的墨色披上她的身体。

    她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她退到门的开口处,衣裙飘荡,开始时只能看见一个暗影。她为他跳舞伸长了圆润的胳膊,踮着脚前进,赤脚踏地旋转着,衣料飞舞,周身的红宝石登时熠熠生辉;黑纱拖拽在身后,她在他面前骤然仰头,颈项与脊椎形成一个直角,铜丝一般的头发流泻下来,好像有无形的力量把她压向地面,外袍脱落下来。她颤抖着,像风中飘荡的披肩,她用裙摆翻转的浪涛控制他的呼吸,探出的手臂好像拉起控制这位天神的细线,描画过的眉下眼睛瞪圆了,几乎显得可畏。

    也许是为了配合樱桃树,她穿的很闪亮,尽管现在的宝石一文不值,但宝石依旧璀璨而美丽。

    她动作敏捷,然而像使了极大的力气,像是在扑向一个又一个敌人,杀死他们后又漫不经心地扔下尸体。她在奔跑,夜幕的天台上斜射进血色的月光,她便踩着遍地血色,合着周身的宝石燃起点点火光,摇晃闪烁,令人目眩神迷。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右手一抖,从袖中抽出惯用的短剑来,与此同时仍在舞蹈,伸展着身躯,仿佛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她高举的剑刃登时刺透所有余下的面纱,挑下它们,扔在地上。戏应该收场了,她冲向“主”,主以和蔼的老人的形象坐在王座上,于是金杯盏摔落在地,烛台跌倒烧起布料,她也全无觉察。怒火在她眼里灼烧,那剑柄下一秒便没入老人的胸膛,笑凝固在死者的嘴角,那短剑末尾嵌着一颗红宝石,合着火炬的光华跃动,仿佛自身也有呼吸;血从剑刃上淌下来,温热如一场暴雨浇下,她浑然不知;头很重,因此她把银盘子撇在桌子上,好用上双手的力气。蜡烛翻倒了,老人早已断了气,她刺得兴起,宣泄着,全不在乎。直到她脚下一空,那头砸在地上,随着闷响流出最后几股血,血又旋即便为地毯所吞食。

    梦醒之后她告诉自己,她要杀死真理,“主”派来的监视者,然后和他一起逃跑。

    夜风扑进海边,她的裙角飘扬起来,声如巨大的羽翼拍打,此时羽翼拍打之声在她耳膜中震响,在她眼里沙滩好像吸饱鲜血,满天漫地淌着红月亮。她什么都做不到,真理早就选择了自杀。

    他缓慢地、迟疑地将眼睛重新移回她身上,似乎想通过眼睛将他的痛苦和游移全部倾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