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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他回忆,似乎自从女儿确定进入心理学领域以后,父女两人的关系就有了转变。只是他那个时候沉浸在造梦者带来的悲伤里,所有知觉都麻木着,浑浑噩噩地过着重复的每一天。

    我是如此为你担忧。我也想要你能走得更远,但我害怕你过早的承受压力。你虽然有万里挑一的天赋,但人们对你感兴趣的不过是神童这个称号,而现在奇迹已是过眼云烟。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只有这样,我才能以你为傲。

    他知道这不是女儿想要听到的话,但自己必须成为打碎她单纯幻想的那个人。他还想说什么,但他觉得女儿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他急切的想要询问自己的朋友,家人,但他又不能告诉任何人。他叹气,这段时间他每时每刻都在叹气。

    就在父亲说完这些话后的第二天他就葬身火海了。每当想起父亲的遗言,杨颂都会蜷缩在狭窄房间的角落,抱着脑袋,颤抖着,低声的抽泣。

    七岁的杨颂第一次接触到神经科学的时候。她还是那么幼小,甚至要在凳子上垫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才能去操做控制台,实验室里的研究生们都开着玩笑让她别摔着了。等她操作完,手术台上的电路开始闪烁红色的灯光时,鸦雀无声,然后是一片哗然。

    我的女儿是一个天才。父亲惊叹着抚摸她的头发。

    我的妹妹是一个天才。哥哥微笑着亲吻她的面颊。

    我是一个天才。我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因为我是一个天才。此刻,每一个字都深深扎进杨颂的身体。她感觉自己被贯穿了,只剩一具挂在架子上的躯壳。最讽刺的是,在这样毁灭性的无尽痛苦中,杨颂脑中只有各种神经元和神经束。她从不做梦,无论她用多少专业知识也无法让自己做个美梦。她从不被允许做手术,做脑电波图,但还好她也从不生病。

    颂,你不是个机器,你不需要出类拔萃。她母亲担忧的看着她。只有她从不赞同她的女儿,只有她一直在打击她,以至于她的父亲也会习惯性的打击她的才华。事实上,她从未在母亲那里听到过任何一句赞美。母亲疼爱她,关心她,却从未认可过她,直到她早逝,她丈夫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杨天岐对这件事情倒是没什么惊讶的,他在抱回来杨颂的那一天就明白了自己的结局,就像河水终将汇入大海,而太阳永远是东升西落一样注定的结局。

    造梦者本来是个很小的组织,靠一些还不错但远远赶不上他们小组的技术在黑市上卖一些梦境挣钱而已,但当杨颂二十岁时,这个组织突然就壮大起来了,他们不只是卖一些普普通通的梦,而是构建一个世界,让顾客的意识被强行滞留在梦境里。

    当他们的家属同事发现他们失踪后报警的时候,通常会错过最佳时机,而购买人数的增加使得意识追踪组的工作量极大。造梦者背后的老板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作为心理组的组长,他对此全权负责,追踪了很长时间,当一切真相慢慢从他眼前揭开的时候,他试图去改变。因为这是他的习惯,只要身在枪林弹雨之中,就会拼命地活下去。但他做不到。

    他原本想着先杀掉造梦者本人后自杀的,但造梦者发现了他的手枪,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楚,世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他在真相的边缘被造梦者一脚踢下了深渊。

    在父亲死后,杨繁变得沉默寡言,母亲变得更加忧伤。实验室里的海燕还在拼命地撞击鸟笼,它的羽毛正在渐渐变成黑色。

    杨颂走回自己的房间,将窗帘打开,让阳光投入潮湿的木屋,杨颂坐在窗前的写字桌旁打开了终端的造梦者相关的文件夹,从第一个文件开始播放。她一直坐在那里,将那些录影一遍又一遍的播放,即使身体因为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而变得僵硬,她也没有动弹一下。

    “你是想把自己饿死在里面吗?”杨繁愤怒地敲着房门,杨颂呆滞地看了那扇门一眼,看起来很结实。她不想出去,她就想呆在这里,阳光并没有让她觉得温暖,她的手脚冰冷,连呼吸都没有一点儿温度。她蜷起身体,将自己缩在那张窄小的椅子上。敲门的声音停止了,整个屋子很快又变得异常安静,杨颂觉得有些困倦,她真的太累了,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就在她快沉沉睡去时,有什么东西从口袋里滑落。

    “你不能只看着一个过去的影子。”门外的人平静地说:“逃避只会让你更加痛苦。”她撑起自己的身体,像是被门外的声音蛊惑了,那声音很好听,应该很适合唱歌。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颂。”杨颂仓惶地摇头,她不明白,可她想要知道,她迫切地想要靠近,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步都深陷在看不见的泥沼里。她觉得眼睛酸涩得几乎睁不开了。可门外却不再回应,她的手就放在门的把手上,却没有勇气拧动,仿佛只要打开了这扇门,她就会再一次跌入无休止的噩梦里。

    “一切都会没事的。”克莉丝汀说。窗外万籁俱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跃出地平线,晨光与夜光交替,染红了茫茫的云海。她知道她的女儿会迎向晨曦,死寂的心在灰烬中重生。

    “是我......”杨颂呆滞的想着。

    “颂颂,”杨繁忍不住打断她的话头,“父亲的死和你没关系,你知道他也许是追踪造梦者光荣牺牲了,他也许是对人性绝望了,也许是研究心理学研究的有些晕,而不是对心理学——”他的话说到一半,发现母亲的神色变了。歌唱家清澈的瞳孔里先是闪过一层迷惑,然后是震惊的火光,接着熄灭下来,被冰冷的悲伤所替代。

    “他的确是绝望了……他是生病了,所有人都这么告诉我,所有人都这样告诉媒体,说他之前患上了精神病,所以要自杀。他看不到未来了,他的研究结果告诉他心理历史学的终点,但是没有人在意他的话,告诉人们人类和造梦者的差距。没有人理他,他只好用死亡来证明。他以为他破碎的身体可以警醒人类,让我们牢牢记住心理学和梦境的威力。可他错得厉害。他们冠冕堂皇的,说要为了下一代的幸福生活而奋斗,但事实上只关心自己今天活得怎么样。他们怎么敢让颂颂去接受采访?”

    杨繁在这样铺天盖地的真相前退化成一个子宫中的胎儿,除了呼吸外难以动弹。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母亲已经握住他的手,一阵白茫茫的迷雾罩住了所有感官。他想起父亲刚去世那段时间,杨颂还是早出晚归。那些愤怒的咆哮、在杨颂被心理组强行休假后特意转发给媒体采访的邮件、阻止殡仪馆告诉他们父亲墓盒坐标的动作——这些幼稚的抵抗都变成很尖很锋利的刀子,捅在她的大脑和心脏里。杨颂的痴呆因此也有迹可循了。选择遗忘是一种自我宽恕的慈悲,是消极自残,好把痛苦填埋在病变的器质里。

    杨繁站起来,让母亲无力得即将崩塌的身子靠在他的胸前。

    “我们所爱的,永远不会真正消失,”克莉丝汀靠着门轻轻说,“他们会活在我们的记忆和思想中,影响我们一辈子。”

    以前杨天岐夫妇总爱去奥兰多大楼瞎转,那里是最接近下城区的地方,他们无法轻易的去下城区。他们就把兄妹俩都扔在家里,他们还是个小学生呢。后来有一天,他们放学回家刚好看见父母出门,于是偷偷跟踪着来到奥兰多大楼,当时不在运营状态下的奥兰多大楼很黑,兄妹找不准方向,就朝有光源的地方一直走一直走。然后他们撞到一面墙,竟然走进了悬浮舱。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那些鱼儿的。

    他们爱上了奥兰多大楼,后来杨颂打算自杀的时候,杨繁还在致力于把宋扬推出去当挡箭牌,杨颂和他再次来到奥兰多大楼,回忆让黑色的悬浮舱也变得波光粼粼的,她好像在这短短的十几秒停顿中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粉色的光芒把她眼前人的轮廓照亮。她说我们所爱的,永远盘旋在头顶上。只需要勇敢地伸手,就可以摸到他们。

    她好像要透过粉色的鱼儿,看向久违的真实天空。天空是蓝色的,和海一样,但比海明亮。在天空之外,则是宇宙,她很久见过真正的宇宙了,但她相信总有一天会的。这一天不会很近、但更不会过于遥远。她应该学着多抬头看看,学着哥哥,躺在阳台朝上望去。他会在这种永恒的凝视中进化出无与伦比的视力,穿过海洋和大气,看各种颜色的恒星。那些恒星发出的光是来自过去的,而他的目光之于星光,则是浩瀚的未来。

    “我们的未来,”讲到这里,杨颂的泪流下来,“在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