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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克莉丝汀无论在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认为那是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阳台里的最后一瓣玫瑰花瓣已然在霜冻中坠落。上城区大街小巷覆盖着深厚的白雪,夜里的星辰也被雪擦得冰冷刺骨。壁炉里跳跃的电子火光在凛冽的狂风中愈来愈强。鸦雀和草木皆在永无止境的寒冷中噤声了,瑟缩在巢穴或积雪下,或变成无人在意的又一具僵硬尸体。

    寂静再次统治了整个向来以规整朴素为豪的上城区,因为大人物的去世变得更加肃穆,她越过每一个广场上的喷泉,每一座架在河上的石桥,那些公元时代大人物大理石雕塑们寂静的看着这片伊甸园。克莉丝汀裹紧了黑色的斗篷,从风雪中穿过去,穿过基努广场,她要到洛德薇安去,所有的人都在喁喁私语,谈论死去的景衍和她的爱人,但没人记得她的丈夫。从杨颂回家的第一天开始她就知道这注定的结局,她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她早就警告过他,她现在很想对她的丈夫说一句:你看,我早就说过。

    她的丈夫是个忠君爱国的好人,她知道景衍利用了她最熟知的东方价值观绑架了他,但接受西方文化的她不喜欢这样的性格,尤其是当他抱回来杨颂的时候。但她已经慢慢的接受了这一切,杨颂是个可爱的孩子,她不是错误,为什么在她终于接受了这一切后,伊甸园选择让他们的女儿执刀,亲手杀了自己的养父作为祭品献给那还不存在的天堂?

    克莉丝汀一路上没遭到一道阻拦,当她推开门时带进又一阵冰凉的气息,洛德薇安安装的是真实的壁炉,她带来的凉风使炉火只是更加黯淡了。詹姆斯只是沉默无言地从她身边走过,对所有克莉丝汀埋藏在心底而选择缄默的问题以同样沉寂的方式回应。他穿着厚厚的黑色袍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那单薄的窗帘抵抗不住更加稀薄的月光,她看到他安静地闭着眼睛,好像在聆听落雪的声音。克莉丝汀别无选择:他的父亲不适合打扰,他的哥哥和妹妹在对面的房间,她看到灯已经熄灭了。

    “先生,请给他个交代,政府借他的死掩盖的错误我不介意,但我必须要确保我女儿的安全。”她的声调很平缓,不像往日那样雀鸟般欢快活泼,她曾经是大剧院的女高音,但她的声音现在埋进了大雪里。

    詹姆斯的视线总算从屋外的大雪中收回来,他凝视着虚空,好像正身处在一场前所未有的梦境里。他说话,声调有一种奇异的和缓,沉稳缓慢得像要用声音将人裹进一片温暖潮湿的黑湖中。他说:“只要我在一日,我向您保证您的女儿将会如同任何正常人一样,夫人,政府绝不会找她的麻烦。”

    克莉丝汀苍白如雪夜星色的脸颊上露出一点轻微的笑意。还有呢。她问。不止于此。

    于是詹姆斯继续说下去,我们不会利用她,我们会正确的引导她,不让她接触任何坏人,将没有哪一颗星星比得上她的眼睛璀璨。

    克莉丝汀慢慢倾倒直到她跪在地上,她说:“那我替他谢谢您的恩赐。”她面上染上一丝不大自然的红晕,这反而让她看起来更加生动了,不再像大理石雕塑般冰冷,而沾上了可爱的玫瑰的色泽。

    所有的一切都轰然而止,只留下冬夜的沉寂。

    原因是枪杀,直接爆头,没有存活的可能性,后来被烧伤,但不是被一开始放的火,而是后来那个家伙新添的火。托马斯盯着这句话看,他拿到杨天岐的尸检报告已经很久了,终于能鼓起勇气看看了。他想要的是一份规范合格,简洁易懂的报告,而如此一笔带过的描述却让他感到莫名不适。他把这句话略过去,继续往下读。

    事发时间在凌晨且地点是林奈试验基地,故难以确认在场嫌疑人和目击者。我们推测杨天岐是想回到林奈试验基地去赴约,因为他的同事没人听他提到过加班的打算,那么赴约人就是那位枪杀了他的人。枪是杨天岐自己家申请的,很可能在对峙途中被那个家伙拿走,之后难以避免的意外就发生了。

    他的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难以避免”和“意外”上,他觉得这样的措辞很冷酷,也很聪明。看下去。他对自己说。

    所有监控资料都被损毁了,说明这是个很熟悉试验场的人,是我们自己人。它还添了新火,因为它知道实验服的材质不能防这种火。上城区不用火已经很多年了,但生理实验室有做接触度实验的火种。

    他发现自己在阅读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仿佛专心阅读这份报告变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他读着那些由法医写下的,带着点专业性质的陌生词汇,竭力阻止自己去想象这些词所描述的意思。

    看下去。他命令自己。

    ……我们排除了敌杀的可能性,因为杨先生是个受人尊重的学者,因此我们把凶手暂定为造梦者。它们有组织,很可能收买了一些人,它们有着极强的要破坏这些设备的需求,它们还可能想要招安杨先生。我们不建议公开这件事,下城区的人工智能革命还在进行,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被告知造梦者的发展,我们对杨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也希望早日端掉造梦者组织。

    他还是失败了,他还是忍不住去想象那天的火焰,想象子弹射过太阳穴的情形。这些冷酷的词句读得他浑身发麻,这使他不知不觉攥紧了手里的报告单。他记忆中的杨天岐鲜活而有生命力。他记得自己去杨天岐家拜访的情景,他记得克莉丝汀夫人是如何热情地招呼自己把外套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如何得意地向自己展示她的过人厨艺和她两个可爱的孩子;如何带着点愁容谈论儿子的现在和未来。杨天岐头发梳得平整,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镜片后的一双眼睛总是忧心忡忡。杨繁正在左蹦右窜,他拿着小火箭,却把那些模型摆成了一个女孩的样子,他现在已经凭借莎华成为虚拟歌星背后的老板了。而他的女儿杨颂正兴高采烈摆弄着大脑模型,天啊,她长得真漂亮,完美的不可置信。

    杨天岐是活着的,是健康的,是完整的。不该是现在这样。他随意翻了翻剩余的纸张,更多的名词映入他的眼帘。子弹,大火,损毁的仪器……这些词正化作一把把利刃向他的记忆发起进攻。他脑海里的那个杨天岐不知不觉在被这些冰冷的词语拆解,从他记忆里的样子变成一个个僵硬的医学名词,变得如此模糊而陌生。逼着一个人杀死幸存在他脑中的朋友,这是多么残忍的事。

    他想起自己陪母亲去参加阿历克谢的葬礼的时候,景衍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口棺材落入墓穴,呆滞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不可置信,她无法接受。

    他从来不愿接受死亡,就算他参加了葬礼,看着泥土盖住了棺材,就算他看见了这份报告,看见了种种已经失去生命活力的器官,他仍不愿意。他索性合上了报告,抓了抓脑袋,长叹一声。没有意义,他想。如果这份报告从刚开始就是错的,那后面的文字也都没有意义。杨天岐不会在凌晨跑到林奈试验基地去看风景,绝无可能。写这份报告的人也许会为了尽快交差而写下这么无知且荒谬的结论,又或许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想靠三言两语就掩盖一切,但他不会就这么认账。这绝不是一起难以避免的意外事故。他起身,站到窗边向外看。太阳已经落下许久了,现在差不多是下班时间,他能够远远地望见大楼的员工们从楼里出来,涌向不远处的飞行器停放。除了几个特别部门所在的楼层还亮着外,大楼的灯正一层层地灭下去。他决定等人散得差不多后再回大楼看看。

    他当时也受到了邀请,来自“天神”,上面写着。他有一刹那还以为是他母亲提及过的那位人工智能,后来才想到造梦者背后的老板会这样自称。他不明白这种自欺欺人的小把戏有什么意思,他们都知道对方的真正的身份。他只是烦躁的把那封邀请函扔到一边,当时继父死后他唯一关心的是俄罗斯的核物理学家组织可能掌握了可控核聚变的方法,以及错综复杂的俄罗斯黑帮势力,军火交易和政府关系,事实上无论科技怎么发展,,最后掌握大方向的还是政客。那个晚上他当然没去赴约,而是选择去找芙洛林详谈。

    那个晚上杨天岐也接受了邀请函,但是他去了。为什么她会邀请自己和杨天岐呢?如果自己在场会发生什么呢?

    晚上十一点,他穿着大衣外套踩上了基努广场的地砖。他走得很急,试图装作是一个把什么东西忘在了大楼,急匆匆地赶在天黑前回去拿的冒失者。于是不知不觉间他也汇入了那条由上城区居民组成的河流,河水沿着主大街缓缓流淌,在每一个道路的岔口都有分支和汇流。政府大楼里竟塞了那么多人,他们垂着头,紧闭着嘴,快步朝目的地前进而不愿在大街上停留哪怕一秒。借着昏暗的路灯灯光你能模糊看出他们有着不同的面容和穿着,在这层外壳之下也藏着不同的性格与灵魂,但这些都他没什么意义,因为没人会关心羊群里的每一只羊叫什么名字,没人会细数河流里的每一滴液滴。就像他们也同样不会在意那个疲惫的,从他们身边挤过的男人一样。

    上城区从不在意任何人的付出,上城区从不感谢任何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在上城区谁没些贡献呢?他继续沿着河道逆行,越往前走,人群越稀疏。夜色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变暗,太阳好像已经沉到了地下深渊,远方的建筑物只剩下模糊的黑色轮廓,如一张张剪影贴在幕布上。夜幕继续下沉,从四面八方朝他压来,这让他身旁的景观射灯显得更耀眼了。大功率射灯冲破积云的层层阻碍,将雪白的光线直朝大楼顶端射去,像一个无法忽视的路标箭头引着他向上看。向上看,向上看,去追溯死者生前的痕迹,哪怕你的视线不如射灯锐利,哪怕你的前方迷雾重重,但在你万般无奈时这竟是你唯一能想到的路。

    他敲响了门,开门的是杨颂。她淡蓝色的眼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几乎看不到颜色了。他鼓起勇气自我介绍:“我是基努广场612号,您找过我。”

    杨颂漂亮的眉毛皱了起来,像一座小山峰,她礼貌的笑着,她白嫩的脸蛋被黑色葬服包裹着丧失了生气:“抱歉,我不觉得我认识您。”

    原来她的转化和她眼珠的颜色没什么关系啊,可能是杨天岐的死她确实接受不了吧,他查了这几天造梦者的行踪,果然是没什么新动态。他松了口气,刚要说些什么,看到杨颂的眼睛由蓝慢慢转黑,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失坠的感觉,他脚下的大理石地砖碎裂,露出地下深不可测的大洞,他像被射中翅膀的鸟一样飞速坠落。你感觉自己被风裹挟,气流在努力地拖着你,却无法挽救你逃过必死的命运。你身上的热量被气流掠去,你开始感受到寒意,感受到身体提前开始像尸体一样变得僵冷。你面朝天空,看到深沉的夜色,看到你跌出的地方快速升上高空离你越来越远。然后你落入云层之下,连夜空的真实模样都看不清,只看到一扇扇上升的楼层窗户,那些你曾经辛苦晋升以求离开的楼层再次把你甩到脚下。那些玻璃碎片是你唯一的陪葬品,他们随你一起下落,射灯的光线从他们身上反射出去,他们闪闪发光犹如流星。在这个时候,你不再能自主思考任何东西,而是思绪被动地涌进你的脑海。你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发生的种种事,认识的种种人,你的脑子像筛网一样过滤你的记忆,试图找一个能成为你救命稻草的人。这几秒似乎是永恒,但是突如其来的剧痛瞬间打断了你的一切思绪,你的视线开始模糊发黑,在你失去意识前你看不见一个走上来关心的人。周围的高楼大厦都在夜里静默着,成为一团团黑影。他的灵魂好像跌回了他的躯壳,他猛然一惊,恍惚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依然站在大楼的门前,脚下的地板完好而坚固。

    “我能帮助您吗?”克莉丝汀走上前来,颇为警惕的把女儿呵护到身后。

    “抱歉,我是托马斯·罗德里戈,我想找您谈谈。”他赶快恢复如初,礼貌的向着这位女士鞠躬。杨颂在她母亲背后猛地回头。

    “谢谢您,我已经和詹姆斯先生谈过了,我不想在听到更多关于我亡夫的事情,您可以去问詹姆斯先生。”她神色淡漠,转身就要关门。他急急忙忙的抵住门,把那封邀请函递给克莉丝汀,这位曾经歌剧院《神曲》的女主唱,她仔仔细细的端详着那封信。她的头脑依然清醒,即使她已经万分疲惫,即使她已经悲痛欲绝,她还是来到这试图找出点头绪。

    “这个傻姑娘,竟然都没伪装一下自己的笔迹。”她笑了,抬头看着托马斯,低声说,“您请进。”

    就让太阳落下去,让黑暗短暂地占据一下天空吧。他想。夜行动物获得了他们的胜利,但那又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终将升起。纵使伊甸园的天空终日云层密布,但那云层之上一定有日光。和他来时一样,托马斯·罗德里戈放晴了脚步,消失在黑夜里。他似乎看见子弹直直射进男人的太阳穴,他看见她手里的印着图片和字母的纸牌纷飞,像一群广场白鸽。他感到他正跌落进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