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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澄清喝酒打虎真相的报告说明会已经举行了三场,但是效果并不让李达天完全满意,因为始终还是有人不相信武松所说的那些事情。他们的提问让武松张口结舌,欲言又止。

    乔郓城向李达天报告,那几个不相信的人都是清河县的读书人,有几个还有点产业,对周围的人有一定的影响力。李达天问到底他们有几个人,乔郓城说很少,不超过十个。

    李达天厉声地:“有一个都不行!”

    乔郓城说小人明天就去把他们拘起来,看他们还闹不闹。

    李达天说:“拘起来有什么用?他们心里是不相信的,放出去之后还会四处造谣滋事!”

    乔郓城有点纳闷,不明白李达天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砍头呢还是一直不放出去?

    乔郓城:“小人愚钝,请大人明示。”

    李达天语重心长地:“不要动不动就想到杀人。现在还不是杀人的时候。要让他们感到恐惧。”

    乔郓城点点头,又说:“大人,还有一个人很麻烦,就是那个花千树。她到处乱说话,影响很坏。”

    李达天盯着他,脸上有愠色。他知道乔郓城喜欢花千树,这种事情怎么来麻烦我?你自己不知道想办法吗?

    乔郓城读懂了李达天的表情:“小人无能,请大人责罚。就是她、她是花子虚的侄女,花子虚跟西门大官人是结拜弟兄----”

    李达天:“花子虚不是死了吗?”

    乔郓城:“听说,花子虚很疼这个侄女,临死前拜托西门大官人照顾好花千树-----西门大官人也发誓答应了-----”

    李达天当然知道这层关系和它的来龙去脉。由于西门庆的主动示好,李达天跟他已经捐弃前嫌,并且秘密结拜为兄弟。所以李达天现在并不担心西门庆干涉这件事。当然,乔郓城肯定不知道他们结拜的事。

    李达天:“你先警告花千树,不要乱说话。西门庆是大宋臣民,理应遵守大宋律法。你只管去做,本官自有分寸。”

    乔郓城知道李达天跟西门庆以前有隔阂,也多多少少有点怕西门庆蛮横。但是现在李达天敢这么说,一定是有原因的。他表示一切都按照李大人的吩咐去做。

    报告说明会结束后,武松回到家中。与前两次报告会完了回家不一样,这一次武松回来显得有些麻木疲倦,没有像前两次那样愤怒不满。潘金莲端上饭菜和酒。

    潘金莲低声地:“叔叔,今天回来得早些。”

    武松喝了一大口酒:”鲁秀才他们问了我好多问题,我、我回答不上来。李大人就说今天就早点散了。“

    潘金莲点点头,替武松夹菜:“别光顾着吃酒。”

    武松:“百姓都不相信嘛,我咋讲嘛?”

    潘金莲幽幽地:“还是有人信,还不少。我买菜的时候听到别人议论,给我脸色哩。”

    武松一下子站起来:“哪个给你脸色?”

    潘金莲给他夹菜:“鲁秀才他们问了个啥?”

    武松只好坐下来,吃酒:“鲁秀才问我,是不是有人逼着我讲这些话?我咋回答嘛?”

    潘金莲轻轻叹了一口气:“还问了啥?”

    武松摇摇头,似乎不想说。

    潘金莲:“鲁秀才是不是责怪你了?”

    武松双手捂住脸,使劲拍打额头。潘金莲轻轻拿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眼睛就红了。

    武松心里难受,想安慰她几句,又不知道该怎样说,显得有些着急烦躁。他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着。最后,他说:

    “敢弄死我的人还没生出来!“

    潘金莲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无所畏惧的武松。她心里稍微好受一点:“叔叔,我再去给你烫酒。“

    武松走到院坝,低沉地吼了一声,开始打拳。为了潘金莲和孩子,他能够忍受屈辱。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就是为了潘金莲,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能够跟潘金莲在一起。他想,如果真的把他惹急了,他照样会杀人的,然后带着潘金莲和孩子远走高飞。武松回到清河县这一年多,脾气确实改变了很多,跟在梁山泊的时候大相径庭。但是武松毕竟就是武松,与生俱来的野性和血性从未离开过他。只是平庸加平静幸福的现实生活使他的野性和血性隐藏起来了。武松发现,在潘金莲面前,他永远都不会发脾气。

    武松又想到下午鲁秀才的责怪,鲁秀才说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居然如此胆小怕事,如此软弱不堪,太让人失望了!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割裂着武松,但是他不能发作,只能忍。散会后,李达天拍着武松的肩膀,夸他表现不错,什么叫大英雄?敢于承认错误就叫大英雄!武松紧咬嘴唇,不说话。

    花千树在城北经营着一家花店,生意奇好。花千树当然知道别人不是来买花的,是来看她肚子有没有隆起,特别是那些浮浪子弟,用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虽然他们有些失望,没有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但是仍然徘徊在那里,尽情想象着。花千树叫他们不买花就趁早滚开,所以那些人就只好掏出银子胡乱买些花。但是到了第二天,他们又蜂拥而至。

    这一天,花千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告诉在门前的人们,只要有人相信武松喝了十八碗酒,一个人打死了猛虎,她就送他一束花,或者让他吻一下她的手。这个消息立刻在清河县城炸开了锅。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小小的花店前,兴奋异常地等待着亲吻花千树的手。对于他们来说,喝多少酒,谁打死的老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花千树的手。

    某甲:“武松喝了十八碗酒,他一个人打死的老虎。我信!”

    花千树立刻亮出雪白的手和胳膊。众人一片惊呼尖叫。某甲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满怀深情地亲吻了一下花千树的手!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响遍全城。

    有人问:“老董,香不香?”

    某甲就是老董,像喝醉了一样:“香,香得不得了!我到后面接着排队去!”

    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笑声,气氛无比热闹刺激。

    李达天对这件事大为恼怒,叫乔郓城立即前往城北花店,驱散百姓,把花千树带回衙门。

    与此同时,武松也得知了这件事。潘金莲让武松赶紧去花店,劝住花妹妹。武松有些犹豫不决。

    潘金莲:“叔叔,你不去谁去?花妹妹有情有义,你一定要去劝住她。快去啊!”

    乔郓城带着一帮捕快骑马赶到了花店现场,根本止不住沸腾的人群。他只得下令拘捕几个闹得最凶的人,才勉强控制住场面。随后,捕快们挥舞着闪亮的朴刀,驱赶着人们。一阵混乱之后,人们四散而逃,场面趋于平静了。

    花千树突然大声喊道:“明天再来啊!”

    乔郓城走到她面前:“花千树,你这又是何苦啊?”

    花千树斜了他一眼:“不关你的事!”

    乔郓城已经不是当初的乔郓城了,但是他心里一直是喜欢花千树的。自从花千树跟武松闹出那段事情来之后,乔郓城恼怒万分,既恨花千树,更恨武松。他无数次劝自己对花千树死了那份心,可是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花千树的倩影,怎么也赶不走。他曾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誓,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得到花千树,哪怕一次也行!早上起来,乔郓城清醒了,自己现在是都头,在清河县他只能依靠两个人,西门庆和李达天。他的前程也只能依靠这两个人,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置之不理。

    乔郓城不动声色地:“我奉李大人之命,要把你带回衙门。”

    花千树:“你敢?!”

    乔郓城:“花千树,你扰乱治安,破坏李大人的统一部署,造成不良影响,我必须带你回衙门。得罪了!“

    他挥了挥手,两个捕快上前就架住花千树。

    乔郓城:“带走!”

    “放开她!”武松大步赶到,声音很大。

    乔郓城看到两个捕快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心里一沉。不过,他很快就变了一张笑脸。

    乔郓城:“武二哥,我奉李大人之命带她回衙门。你是不是想阻拦?”

    现在乔郓城敢直接叫武松武二哥了。

    武松:“你不能带走她。”

    乔郓城:“不是我要带走她,是李大人要我带走她。”

    武松:“李大人那里我去说。你回去吧。”

    乔郓城沉下脸:“武二哥,我是在办公务。”

    武松有些不耐烦:“别给我扯这些鸟公务。你走吧。”

    已经散开的人群又慢慢聚过来了,在不远处看着。乔郓城不免有点恼火,他不想在这种场合丢脸,更不想在武松面前丢脸。

    乔郓城:“你知道花千树在做什么吗?”

    武松:“乔郓城,人你肯定带不走。我劝你赶紧回去。”

    乔郓城真想拔出刀来砍死武松,但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本来想让人去请李达天,可又一想,什么事都去麻烦李大人,我自己是不是太无能了?但是如果带不走花千树,怎么回去交差呢?必须跟武松较量一番,我才有主动权和发言权。

    乔郓城直接叫名字了:“武松,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你知不知道全城百姓怎么看你?你蒙骗百姓那么多年-----”

    花千树愤怒地:“姓乔的!你撒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要不是武哥哥关照你,你还在卖梨呢!”

    乔郓城恼羞成怒,竟然伸手想去拔刀。但就在那个时候,他清楚地看到了武松轻蔑的眼神,他只好把手缩回去了,同时大声命令属下带走花千树。

    武松:“谁敢动一下花千树我就打死谁!”

    捕快不敢上前,乔郓城一把抓住花千树,转身就走。武松拿住乔郓城的手轻轻地一扬,乔郓城退后几步没有站稳,仰面倒在地上。捕快们不知所措,呆呆地站着不敢动。

    武松:“鸟人!”

    乔郓城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拔刀一边朝武松冲过来,口中骂着武松。武松一脚踢出去,乔郓城的身体就斜斜地飞了起来,然后重重的摔在地上。周围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几个捕快上前把他扶起来。乔郓城抚着胸口,疼痛难忍,脸色惨白。

    乔郓城指着武松:“武松,你闯祸了!”

    武松慢慢朝他走过去,捏紧拳头。

    “武英雄且慢!”一个沙哑有力的声音响起。

    武松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那个鲁秀才,因为这个声音曾经使他感到羞愧。说话的人当然就是那个鲁秀才。鲁秀才五十岁的样子,清瘦,但很精神。他的名字叫鲁一本,年轻的时候考取了秀才功名,后来就沉溺于书法,不再追求功名。虽然他的书法造诣在清河县首屈一指,但由于没有功名,也只能开馆教书为生。前些年他被聘为《清河县志》的编撰,文字功夫颇得李达天赏识。而“武松打虎”一节正是鲁秀才所撰写,他引为平生得意之作。几天前李达天找他谈话,希望他修改县志上“武松打虎”那段文字,鲁秀才一口拒绝,拂袖而去,李达天很是灰头土脸,也有些恼怒。

    武松没有继续往前走。其实武松不知道走到乔郓城面前该怎么办,是挥拳打死乔郓城,还是吓唬他一下?武松正在犹豫的时候,鲁秀才叫住了他。在这个时候鲁秀才还叫他一声“武英雄”,武松是很高兴的,也很感激。

    鲁秀才沙哑的声音很洪亮:“武英雄,你也是衙门中人,应该知道大宋律法。乔都头拔刀在先,武英雄脚踹在后,所幸没有更严重的后果。老夫垦劝两位息怒,各自回去,以免生出更大的麻烦,难以收拾。”

    乔郓城知道今天是没有办法带走花千树了,自己虽然挨了一脚,丢了面子,但是回去也能交差了。更重要的是,他要借武松这一脚大做文章,除去后患。于是乔郓城决定就坡下驴,先忍下这口气。他毫无表情地看了看武松,又瞅了瞅鲁秀才,一句话没说,在几个捕快的搀扶下离开了。

    鲁秀才的话其实是在帮武松解围,也暗示武松不可造次,以免更大的麻烦。他当众称武松为“武英雄”,也是在表达自己的立场看法,以及对官府的不满。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希望武松永远做一个大英雄。武松不可能理解得那么多,但是他很感谢鲁秀才。

    武松一拱手:“多谢鲁先生!”

    鲁秀才只是微微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武松,转身离去。花千树走到武松面前。

    花千树:“谢谢武哥哥。”

    武松的脸红了一下:“以后不要这样了。”

    花千树:“武哥哥这个管不着。”

    武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看着天空。

    李达天果然非常震怒,打算立刻拘捕武松。但随后他冷静下来,觉得事情有些复杂棘手。先不说武松,就是花千树和鲁秀才也很难对付。鲁秀才毕竟是个读书人,在清河县也颇有威望,贸然处置恐怕百姓不服。花千树的事情他还没有去找西门庆,不知道他的意思。没有带花千树回衙门也好,免得生出意外的麻烦。关键还是武松。只要把武松的事情坚决了,其他的就迎刃而解了。但是其他的事情也要同步进行。

    “有多少人围观?”李达天问一旁站着的乔郓城。

    乔郓城抚着胸口:“大概过千人。”

    李达天漠然地:“他们都看到你拿刀冲向武松?”

    乔郓城:“是他先动手!”

    李达天沉吟不语,良久,说:“下次武松谈打虎的时候,我不希望看到鲁秀才。你先下去吧。”

    两个时辰之后,李达天出现在武松家里。潘金莲端上热茶,正要退下,李达天说:

    “小潘,别走,你也来听听。”

    潘金莲只好坐下,低着头。

    李达天语气沉缓:“武松,你阻挠公务,殴打办案捕快,已经触犯大宋律法。本官就是想保你也保不下来了。”

    武松站起来:“是乔郓城拿刀想砍我-----”

    李达天打断:“此事本官已调查清楚,不必多言。有那么多围观者都可以作证,是你不让乔郓城带走花千树,并将乔郓城推到在地。这你不否认吧?”

    潘金莲起身:“大人,这都怪奴家,是奴家让他去的。大人要责罚就责罚奴家吧。”

    李达天淡淡一笑:“小潘,你身怀六甲,本官怎么责罚你?”

    武松:“李大人,武松愿意受罚。”

    李达天做出很为难的样子,在屋里来回走着。武松跟潘金莲对视了一眼,潘金莲一下子眼睛就红了,泪水在眼眶打转儿。

    李达天叹了一口气:“这事儿已经上报到东平府了,难以挽回了。你呀你呀,你的脾气怎么还是那么急啊?”

    武松一拱手:“李大人不必为难。武松愿意受任何责罚,任凭李大人处置!”

    李达天不说话,紧锁眉头。

    武松:“李大人,武松现在就去大牢!”

    潘金莲:“叔叔,奴家跟你一起去!”

    李达天觉得火候已经到了,语重心长地:“武松,你的问题现在不是去坐牢,而是把喝酒打虎的事情说清楚,彻底的说清楚,不要让百姓心存疑虑。”

    武松:“李大人-----”

    李达天:“其他的事本官可以向东平府替你陈情,请求宽大。”

    武松和潘金莲几乎同时说道:“多谢李大人!”

    李达天暗暗松了一口气,语气有些亲切:“武松啊,本官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不能再让本官为难了。”

    武松:“李大人放心,武松明白。”

    李达天的语气更加亲切了:“小潘啊,平时多劝劝你家夫君,他听你的。做人不能太固执,大丈夫能屈能伸嘛,是不是?你们能够有此姻缘也来之不易啊。小潘,妻贤夫祸少嘛。”

    潘金莲低头说:“奴家知道了。多谢大人指点。”

    李达天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仿佛想起什么:“对了武松,那个鲁秀才的话你不要在意,他就是一个固执的人。固执的人没有好下场。”

    乔郓城走进鲁秀才的学馆的时候,鲁秀才正在跟十来个学童讲“武松打虎”的故事:

    “-----只听一阵狂风吹来,从树林背后跳出来一只猛虎。武松大叫一声,翻身从青石上跳起来,抡起哨棒就打,却不料打在了一棵枯树上。武松只好跳开十步之外-----”

    乔郓城打断:“然后十几个猎户冲上来,刀枪剑戟一起上,老虎就被打死了!”

    鲁秀才愤怒地:“胡说!胡说!”

    乔郓城让学童们出去一会儿,然后瞪着鲁秀才:“鲁秀才,你再讲这些,衙门就封你的馆!”

    鲁秀才:“封了我的馆,我还是要讲!要让孩子们知道真相!”

    乔郓城一耳光就打了过去:“这就是真相!”

    鲁秀才捂住脸:“狗才!你敢打我?!”

    乔郓城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打你?杀你我都敢!我今天是来警告你!武松讲事情的时候,你不准到现场,不然就拿你到衙门。另外,不准你四处胡言乱语。敢跟官府作对,你活腻了!”

    鲁秀才大声地:“就是武松一个人打死的老虎!”

    乔郓城拔刀:“你再说一遍!”

    鲁秀才声嘶力竭地:“就是武松一个人打死的老虎!”

    乔郓城突然大笑:“哈哈哈!武松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帮他说话?”

    鲁秀才:“没给好处,我就是要说!”

    乔郓城:“武松自己都说了,老虎不是他一个人打死的,也没有喝那么多酒!你没有听见吗?”

    鲁秀才:“不是武松一个人打死的老虎,知县大人为什么要单独奖励武松一千贯钱?”

    乔郓城恼怒地:“武松自己都承认了!”

    鲁秀才:“武松撒谎!官府逼他撒谎!”

    乔郓城一拳把鲁秀才打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