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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我再三犹豫,最后还是决定把沈茹芸去公司找我的事情告诉了李峰。我以为李峰会一笑置之,没想到他竟然勃然大怒。

    李峰站起来,狠狠地把烟头砸在地上:“她他妈的神经病呀!找什么找?有什么好找的?还嫌事情不够大啊!神经病!”。

    我左手夹着一支烟,右手端着盖碗茶,细细的品味着绿茶。我不知道李峰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我猜测沈的老公可能又去找了李峰。

    我笑笑:“卧槽!我成告密者了。”

    李峰语气有些激动:“昨天她老公去找我。你知道我跟她老公是认识的。她老公说,虽然在外面有女人,但是他还是爱他老婆的。他警告我不要再乱来了,不然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卧槽!”

    李峰点上一支烟,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看了看手机,陆无双应该落地了。这时候,陆无双发来信息:到了。我妈来接我。老头开开心心的。我回了信息:丫头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李峰情绪平稳了:“老崔,我要娶杜四凤。”

    我问:“当面求婚了?”

    李峰点点头:“四风同意了。”

    我脑海里迅速闪过李叔同和胡兰成的样子。当初是李峰推荐我看《今生今世》的。

    我笑笑:“我一定来喝喜酒。”

    李峰:“老崔,你看不看好我和四凤?”

    我说:“凡是被看好的最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玩偶之家》马上就要上演了,这几天公司上上下下都在忙着这一件事情。当然,营销其实早就开始了。数据显示戏票销售情况不大好。我心里一沉,但还是抱有一线希望。

    晚上我在屋里抽烟。我本来想给陆无双发个信息,可又担心她不方便,况且要做伴娘也可能很忙,所以我就没有发信息。我把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找出来翻了一下,看着看着,我的心情开始有些紧张了。这样的戏剧故事能让当代人接受吗?人们现在还会关心娜拉的命运吗?也许人们会认为这样的故事根本就不成立?我不能确定。当时陆无双也有这样的担忧,也表达了很多次她的担忧,可是为什么我听不进去呢?我们还一起去看过这个戏,陆无双都差点睡着了,可我还是固执己见。为什么我那么固执呢?也许,处于幸福状态下的人们很偏执,认为一切都是好的,不会去想糟糕的事情。我又点上一支烟,这毕竟是经典,不至于很惨吧?外面下雨了,我躺在沙发上,听着无边的雨声,突然有一种写诗的冲动。已经好多年没有写过诗了。这么些年就没有过写诗的冲动,或者说早就忘了诗的存在了。这不是写诗的年代,于是我打消了写诗的冲动。写诗不如喝酒,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葡萄酒。

    第二天上午,吴敏给我带来了更坏的消息,迄今为止只卖出去189张票!吴敏都好像要哭了。

    我笑笑:“天塌不下来,别哭。”

    吴敏揉了揉眼睛,点点头。我突然发现吴敏这个揉眼睛的动作特别美,很打动了我。

    吴敏:“崔总,我让在重庆的大学同学来看戏吧------”

    我突然很强硬地:“吴敏,不必去求观众。告诉大家,都不必去求人来买票。”

    就在那一刻,我已经抱定了输个精光的决心。生得光荣,输得悲惨。戏剧需要悲壮的场面。

    吴敏:“崔总-----”

    我说:“谢谢你,吴敏。也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努力付出。”

    吴敏犹豫了一下:“崔总,不管怎样,我都愿意跟着你。”

    她说完,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出办公室。

    我想跟几个平时往来不多有实力的朋友打电话,请他们出手帮忙买些票,但我实在是拉不下脸来,而且有点可笑。

    第二天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我给陆无双发了一个信息,问她有没有动身去机场,但是没有收到回信。我煮了一包方便面吃,然后又给陆无双发信息,问她去机场没有?还是没有回答。我没有多想,打开电脑,看了一部希区柯克的老电影《西北偏北》,然后出门去机场。陆无双是11点左右到。

    在去机场的路上,刘珊珊给我打电话,问我《玩偶之家》的票卖得怎么样?我说还可以。她问我需要帮忙吗?我说谢谢你,就不麻烦你了。她说她全家要去看,已经买了票。我说谢谢。我跟刘珊珊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而且关心票卖得怎么样,谁告诉她票房的情况不妙?

    刘珊珊:“流平,最近怎么样?”

    我说:“还行吧。你呢?”

    刘珊珊:“还那样。流平,有事多联系。”

    我说:“好的。珊珊,我在开车,挂了啊。”

    陆无双乘坐的航班准点到达机场。我打电话给她,电话居然关机。我等了十分钟,再次给她打电话,仍然关机。我觉得情况有些蹊跷,难道她忘了开机?我发信息问她到了没有,还是没有回应。我有点慌了,这是怎么回事?没有乘坐这个航班?那应该告诉我呀!

    我在接机处等了一个小时,打了三十多个电话,都是关机。我觉得我在冒冷汗。接机处空了,然后又热闹起来,又空了,又热闹起来了-----陆无双一直没有出现。

    夜里快三点钟的时候,我回到家中。我脑袋一片空白,也疲倦得要命。我衣服都没脱就直接躺在床上,只觉得头痛欲裂,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一支烟都没有抽完就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办公室发呆。陆无双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也没有给我发任何信息。可能陆无双出什么事了,但是会出什么事呢?我浏览了所有的新闻报道,没有任何线索可寻。

    吴敏敲门进来汇报票房的情况,我也没有怎么听清楚,只是记得她说情况不乐观。

    我说:“知道了。你去忙吧。”

    吴敏:“崔总,你怎么了?”

    我毫无表情地:“没什么。”

    吴敏:“你在冒虚汗----”

    我抹了抹额头,是冷汗:“没什么,亏就亏吧。”

    吴敏关切地:“崔总,要不要去医院?”

    我说:“吴敏,你去忙吧。”

    吴敏走出去后,我在办公室来回走着。我没有去想票房的事情,我在想陆无双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一点音讯都没有?这不符合常理呀!手机掉了?可是她记得我的手机号码呀。难道就这样人间蒸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玩偶之家》马上就要上演了,各种事情多得不得了。这个时候我才想起确实应该招一两个副总。我只好全力以赴投入各种事务中去,只是偶尔会想起陆无双。

    一整天过去了,没有陆无双的任何消息。她的手机永远处于关机状态。半夜,我在家独自喝着啤酒,突然我不寒而栗,莫非陆无双遭到了什么不测?!我一下子站起来,把手中的一罐啤酒狠狠地砸在地上。我迅速地否定了这个可怕的想法。不会的,绝对不会!怎么可能呢?我刚才查了查各种新闻,没有报道哪个地方因为闹洞房而导致伴娘出事的消息。媒体是很喜欢报道这类消息的。那到底是因为什么没有一点消息呢?我又开了一罐啤酒,一口气喝了一半。难道是因为她想离开我?不会吧?没有任何征兆啊!陆无双走的时候还说后天就回来了,怎么看也不像是在说谎呀!依陆无双的性格,如果她打算离开我,她一定不会采取这种玩“失踪”的方法。以我对陆无双的了解,她一定会非常坦诚地跟我谈离开的事。而且,她确实没有必要一走了之。

    接下来的两天,我忙得不可开交,尽是一些关于演出的让我无比头疼的事情。凭着多年的经验,那些事情都基本上解决了。我累得像一条狗直喘粗气。

    《玩偶之家》的演出非常成功,我却遭到了从业以来最惨的票房失败。坐在空荡荡的剧场里,我有些悲愤莫名。我仿佛听到陆无双在说,老头儿,不听我的劝吧,怎么办呀?可是陆无双去哪里了啊?怎么会没人来看经典大师的戏呀?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说好的要回来,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啊?她到底去哪里了呢?陆无双现在正在做什么呢?她知道我已经失败了吗?重庆的戏剧土壤依然那么贫瘠,可是能怪观众吗?能怪易卜生吗?

    半夜时分,我坐在电脑前,把我在北环的两套房子挂在了网上。我现在还不知道这次具体亏了多少,但是数目肯定不小。我希望能卖个好价钱,毕竟房子的地段还不错。

    路嘉怡准备回加拿大了。她给我打电话说已经订好了机票。她说想跟我见一面,一起吃顿饭。我说我很忙,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她在电话里停顿了一分钟,然后说行。

    我开车送路嘉怡去机场。一路上我不大说话。

    路嘉怡:“听说你这次亏得很惨。”

    我没有回答。

    路嘉怡:“倾家荡产了吧?”

    我说:“不至于。”

    路嘉怡点上一支烟:“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到加拿大来。”

    我没有说话,直视前方。

    路嘉怡:“那个叫陆无双的小姑娘走了吧?”

    我还是不说话。

    路嘉怡:“流平,不是我说你,你有时候----”

    我打断:“那就不要说。”

    路嘉怡:“你太不现实了。这是你的致命缺陷。”

    我居然笑了笑:“诗和远方还是要要的。”

    路嘉怡:“切!”

    我没有理会她的鄙夷。

    车开进了机场的停车场。

    我说:“路嘉怡,我就不进去了。抱歉。”

    路嘉怡:“理解。”

    有时候路嘉怡还是通情达理的。

    路嘉怡:“前几天邹老板回重庆,航班误点厉害。他看到你在接机处徘徊。他不想打扰你,因为你看上去痛苦焦虑。”

    我没有说话,点上一支烟。

    路嘉怡提着箱子走了几步,停下:“流平,抱抱我。”

    我看着她,莫名的笑了笑,准备把烟灭掉。

    路嘉怡:“不要灭掉烟!”

    我愣了一下。

    路嘉怡:“当年在学校,你第一次抱我的时候,手里就一直拿着烟!就是因为跟着你,我才学会抽烟的。”

    我心有所动,却苦笑一下:“抽烟是一种恶习。”

    我走过去,紧紧的抱了抱路嘉怡:“一路平安。”

    我看见路嘉怡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愿意说什么,只是迅速转身,朝我的车子走去,然后扭头显得很随意的样子对她挥了挥手,意思是你走吧。

    路嘉怡走了。我在车上抽烟。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操蛋的人生。操蛋的一切!

    很快,买家出现了。很快,我跟买家谈好了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十天之后,当我拿到那笔卖房巨款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失去了陆无双。

    两个星期之后,我跟李峰在一起喝茶。

    李峰:“你瘦了。房子卖了吗?”

    我说:“卖了,钱也赔了。两套房子只剩下一万三千块。”

    李峰:“这么快?”

    我说:“我不愿意拖欠任何人。”

    李峰:“我下个月结婚,你就不用送红包了。”

    我说:“我不是还有一万三千块吗?”

    我们哈哈大笑。

    李峰轻声问道:“还是没有消息呀?”

    我摇摇头,黯然神伤。

    李峰自言自语似的:“这么久了----”

    我看着虚空,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应该呀-----”

    我单手捂着一只眼睛,没说话。

    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两个男人陷入无可表达之中。这个时候,杜四凤来了。她拉开椅子坐下。

    李峰:“老崔,这是-----”

    杜四凤:“都是老熟人了,不用介绍啦。”

    我对她点点头,挤出一丝笑意。

    杜四凤:“我听李峰说了,我觉得她恐怕是嫁人了。”

    杜四凤的话让我心惊肉跳。我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杜四凤:“哎呀,还笑呢,眼睛都红了。”

    李峰:“我们家四凤说话就这么直。四凤,老崔是文化人,你说话能不能讲究一下呀?”

    杜四凤笑笑:“对文化人就是要直接点!”

    我说:“你女儿才是文化人,斯坦福大学的。”

    杜四凤笑起来很好看:“她是她,我是我。老崔,走了就走了,人家小姑娘凭什么要跟你一直在一起嘛?你多大,她多大?人家不结婚生子呀?人家也有人家的前途,人家也有人家的生活,你说是不是嘛?虽说你是单身-----”

    李峰打断:“四凤,怎么说话的?”

    杜四凤:“好好好,我瞎说的,哈哈哈!”

    杜四凤的性格挺好的。我开始佩服李峰的眼光和选择了。我个人认为,他们两个是很配的,或者说是绝配。所谓婚姻无所谓好不好,最重要的是合不合适。

    周末下午,我来到陆无双曾经居住的小区。小区的保安居然跟我打招呼。我尽量让自己平静,慢慢地走着。这时候下起了小雨,我犹豫了一会儿,来到陆无双住的地方。门紧锁着。我有钥匙。我看看周围,没有人。我打开房门,走进去。屋里的一切跟两个月前一模一样,只是卧室里的灯没有关。我看着空荡荡的卧室,不愿意关灯。我在布满灰尘的沙发上坐下,点上一支烟,默默地感受着莫名的伤感与惆怅。空间还是这个空间,只是时间不一样了。时间永远在流逝,空间的意义跟着就发生了变化。人是生活在时间里,而时间不可逆转。

    我在沙发上抽了五支烟之后,缓缓站起来,觉得有点头晕。我走到卧室门口,最后一次看着卧室里所有的一切。我承认我潸然泪下了。我把手放在开关上,然后闭上眼睛,把灯灭了。

    “崔流平,家里灯没有关。”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

    在电梯里,一个中年妇女盯着我看。

    中年妇女:“你是604的那个房客吧?”

    我认出她是房东,点点头:“需要补多少钱?”

    房东:“不租了?”

    我点点头。

    房东:“屋里的那些东西呢?”

    我说:“不要了。”

    房东诧异地:“都不要了?”

    我停了一会儿,摇摇头:“都不要了。”

    房东:“里面好像有不少的好东西----”

    我说:“不要了。”

    在小区门口,我把该付的钱给了房东,房东很满意,转身之前说了一句:“下次再来呀!”

    我回头看了看烟雨中的小区,觉得很美。只有门卫室在雨中看上去有些忧伤。

    我决定关闭我的汉唐文化公司。不是因为这次亏本,我就是不想干了。我说过我早就不想干了。说实话,我也没有心情再做下去了。我到工商局去注销了我的公司,把该交的费交了。公司租用的几个房间也退租了。当然,我给员工也发了遣散费,虽然不多,但我问心无愧。吴敏哭了,她不要遣散费。在我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她还是收了。这么有情有义的员工让我很感动。我请吴敏吃了一顿饭。

    吴敏:“崔总-----”

    我说:“没有崔总了。叫我老崔吧。”

    吴敏:“崔总,可以东山再起呀。这次虽然亏了----”

    我轻轻打断她:“吴敏,我不是亏不起。我就是不想做了,真的,我有些心灰意冷。我什么都不想做了。”

    吴敏看着我。我点上一支烟。

    吴敏低声地:“我知道,如果陆无双在,你不会这样。”

    我没有反驳,只是抽烟。

    我把吴敏推荐到李峰的公司去了。吴敏本来不想去,她说她能找到工作,但是她听说我跟李峰是好朋友,就爽快地答应了。她说如果能从你的好朋友口中知道你的情况,她也心满意足了。

    走出包间的时候,吴敏问:

    “崔总,以后你做什么呢?”

    我笑笑说:“不知道。继续活下去吧。”

    我确实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昏睡两天之后,我去参加了李峰的婚礼。看到李峰幸福的那个样子,我多夹了几筷子桌上的菜。我跟另一桌的刘珊珊打了个招呼,正要走出宴会厅的时候,碰到几个熟人,他们热情邀我一起打麻将,我谎称有事婉拒了。刚走到外面,我就看到沈茹芸了。她像电视剧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在徘徊。我不想说什么,就装作没看见准备离开。

    沈茹芸:“老崔!”

    我停下,点点头。

    沈茹芸:“李峰都没有请我。”

    我说:“李峰是对的。”

    沈茹芸:“只见新人笑,哪管旧人哭-----”

    我差点笑出声来,但是我表情很严肃。我尊重所有的真情实感。美好的感情永远都是人类最珍贵的品质。

    我说:“沈老师,爱就是慈悲。回去吧。”

    我点头离去。我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进去,但是我希望她没有。我本来想说“放手就是慈悲”,结果不晓得怎么就说成“爱就是慈悲”了。

    当天晚上,我就坐上一列绿皮火车去贵州了。万老师给了我一个语焉不详的地址,她说是两个月前马思远给她的,马思远现在不用手机了。在贵阳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我上了一辆长途汽车。五个小时之后,我在一个偏僻的县城下车。我把地址给一个当地人看,当地人说他也不晓得这个地方在哪里。问了几个人,他们的回答都差不多。

    我在街上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就找到一家旅馆住下。我没有多想,就决定不找马思远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对于一个不愿意被打搅的人,干嘛要去找呢?

    我愉快地踏上了回重庆的绿皮火车。我对绿皮火车情有独钟,小时候我最喜欢坐火车。我买了硬卧票。听着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动人的声音,我感到惬意极了,仿佛优美的催眠曲-----

    陆无双回家以后,由于太忙,手机乱扔在一边,结果被她妈妈或者别的什么人看到了。手机里的内容让她妈妈无比震惊。她妈妈知道了女儿在重庆的生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女儿去重庆了。如果再跟崔流平有一点联系,她妈妈说她就跳楼,说到做到----

    火车的汽笛声在山间回响。我微微一惊,睁开眼睛,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我看着车窗外,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做梦,我一时难以分清梦与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