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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一)

    当此时,青鱼只觉卫含真乃天下唯一可靠人,或能帮她洗脱杀人嫌疑,她却忘了,倘非卫含真要逃跑引出之后种种故事来,她又岂会撞上李正和,继而陷入困境?于是附耳过去,只听卫含真微不可闻道:“毒是假的。”

    青鱼只当自个听错了,道:“啊?”卫含真笑道:“傻姊姊,‘珈微’者,假也伪也,我足不出户,爹爹师兄更断不会予我,我那里来的厉害毒药哩,还是无解的?你服的不过是明见清元散,主效活血散瘀,淤血堆于指尖而已,再过得两天便散尽啦。”青鱼连受的冤枉都一时忘了,又惊又怒道:“你、你骗我!”

    卫含真道:“眼下可没空计较这些啦。姊姊听好,一会儿我叫你走只管走,莫停留,直回黄山派去,一切缘由原原本本禀告钟真人。以我所知钟真人性情,定会蔽护于你,保你无事。不必担心我,我自有法子脱身,至多不过被我师兄带回去,并无凶险。日后若有机会,姊姊来泰山寻我,或我去黄山寻姊姊,咱们再一起玩儿。”

    说完也不等青鱼回神,慢条斯理抬手从发间拔出一支花钿簪,簪头三分,分别是兰、菊、梅各一朵,簪身细长,末端尤为尖锐,竟放出隐隐寒光。缓步上前,卫含真在宇文正和与青鱼二人间正正站定,反手握住簪头,簪尖对准自己咽喉,抿嘴一笑道:“李大侠,对不住了,小女子今日已是大大得罪了你,也不惧再得罪一次啦。我这位姊姊万做不出杀人全家的事来,其中必有隐情,还请大侠今日放了我姊姊,让她去找出真凶,再交由大侠处置。若大侠执意不肯略抬一抬贵手,说不得我只好一簪子下去,血溅五步,只怕李大侠便不好与我泰山派交代了。”

    李正和冷眼旁观二女交头接耳,虽不知说的甚么,想来无非商议对策,或又要编出些新的谎话罢了。忽见卫含真如此做派,他大感荒谬道:“你竟以自己的命威胁于我,你的性命,我为何要顾惜,我偏不理呢?泰山派名门大派,我却也不惧!”

    卫含真含笑不语,手上簪子向内用力一送,竟就刺入咽喉肌肤之中,一道细细血线登时顺颈流下,在她雪白肌肤上更显触目惊心。李正和始料未及,大吃一惊,不意她竟不是虚言恫吓,对自己当真心狠如斯,半点不犹豫手软,脚下便是一动。青鱼更失声大叫道:“使不得!”便要扑上去阻拦,卫含真轻喝一声道:“都站住!”青鱼不知所措,只听她又道:“李大侠,如何?”

    李正和牙关紧咬,沉默不语,好一时方道:“你们倒是姊妹情深,一个小娘子,如此诡计百出,助一个灭门凶徒逃跑,我倒要好好请教请教令尊令掌门!”转而逼视青鱼道:“你今日逃脱,我也不会就此放过,凭你跑去何处,倘无他证说明凶手另有其人,天涯海角我也必挖出你来,为武林除害!”言下含义,便是暂且退让了。

    卫含真笑道:“李大侠真英雄也!”对青鱼道:“姊姊还不快走?”青鱼此时方明白卫含真先前之意,倒也看得出她性命无虞,心中天人交战,不知该走该留。眼见卫含真与宇文正和二人皆是眉头越皱越紧,青鱼只好道:“李大侠,我自会找出凶手证明清白,含真妹妹,你在泰山等着我,保重身体,千万莫要再乱跑啦!”说完对卫含真挥一挥手,竟有些恋恋不舍,转身跑远。

    二人目送她跑得影子也不见,又过得一刻钟,卫含真方把簪子移开,因持着一个姿势久了,手微微颤抖。她将簪子插回发间,又自袖中取出一方素帕,仔仔细细把血拭净,向宇文正和嫣然一笑,楚楚动人,道:“李大侠,咱们也走罢。”

    李正和本有要事去往济南府,不想半途先被偷了夜雨、救马救人、再认出凶犯。最后不光上了当,还为卫含真拿捏,叫青鱼逃脱,他只觉这小姑娘行事做派大为邪门,竟尔出自名门正派,实是匪夷所思。他为人端肃,即便满腔怒火,绝不会发泄于人,更遑论为难一名弱小女子,也不再多言耽搁,冷冷道:“上马。”扶卫含真上了马,自己牵着辔头,继续向北。

    行出一段,卫含真安坐马背,前头还有位大大有名的大侠为自己牵马,但觉怡然自得、心情舒畅。望着李正和挺直背影,她玩心大起,轻笑道:“李大侠,小女子无奈之举冲撞了你,大侠宇量深广,自不会同我一般见识,我心里是十分敬仰大侠的。”李正和听而不闻,全不理会她。卫含真若无其事,又道:“李大侠可知我与青鱼姊姊是如何结识,又是如何结伴同行?”

    李正和略略好奇心起,又觉卫含真狡诈非常,焉知不会又随口胡编个甚么故事来,泰半是卫含真逗引他开口的手段,万不能再叫她得逞,仍沉默不语,心道:“她竟不怕伤处痛么,话也忒多。我不必与她絮叨,待她师门快快来人带走便了。”只听卫含真自顾自道:“我与青鱼姊姊,却是昨日初见,那时她……”

    当下一五一十,将二人结识相伴的过程,交代得清清楚楚,竟无半字谎言,只略过了她搜捡青鱼包袱、谈及青鱼师承、以及她自身处境的部分未提。她嗓音本动听,这般娓娓道来,又声情并茂,说到客栈初见她好奇,说到给“脏螂女侠”留信她“嘻嘻”一乐,说到骗青鱼以为自己中毒她得意洋洋,说到树枝惊魂她又心有余悸,着实引人入胜。

    李正和也不知不觉,早侧耳聆听她述说,心想:“原来如此,竟是这般缘故,这二人倒合适得很,一个好骗,一个好骗,正是一拍即合。只她情愿伤自己,也要助那青鱼逃脱,却是为何?”险些便要开口相询,猛然醒悟:“她的话真假难辨,我莫要中了她的圈套。”

    卫含真倒似他肚里蛔虫一般,笑道:“李大侠可知,我缘何助她,又告诉你这些哩?”

    李正和不由自主耳朵一动,卫含真在马背上看得分明,心中好笑道:“果然吃一般的五谷杂粮,便有一般的心思想法,‘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在家里来来回回也只认识派中师叔伯兄弟们,出来方知,一些道理实在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眼下瞧着他倒是顾惜人命、性格刚直之人,不过大侠是不是真大侠,我须再观其言行,方知其本心。”

    于是慢慢道:“帮助青鱼姊姊,乃相信她人品德行,绝不会是个残害无辜的坏人。大侠今日所见,我适才所说,足证姊姊之仁善,难道还不足以令大侠心生疑窦么?再论能力,青鱼姊姊那般浅薄的阅历,那般粗浅的功夫,更做不到屠人满门。”

    李正和忍不住一声冷笑,并不回头,道:“人心难测,方认识一日,小小年纪,你看得出甚么人品德行。”卫含真听到他终于开口,轻轻一拍手,笑道:“着啊!李大侠与我正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可不是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么,这世间人事,自然不能只看表面,李大侠若单凭邻人之言便定了青鱼姊姊的罪,不也是妄下断言么?”

    李正和不防竟被她绕了进去,生平头一遭哑口无言,心道:“难不成真是我武断了?”卫含真盯着他耳朵,续道:“但有一丝疑虑,李大侠也不当放过,否则冤死了好人,大侠何能心安?更况且,大侠虽然不说,心里却明察秋毫,也觉得这事蹊跷的,是不是?”

    李正和心中一叹:“罢了、罢了,虽明知她只一味为那青鱼开脱,所说竟也有几分道理。待我要事办完,再去询查一番,哪怕要抓那青鱼,也须证据确凿,叫这小姑娘无法反驳才是。”

    卫含真见他不答,知他已动摇,颇是满意,心道:“青鱼姊姊,现下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啦,唯望你能速速找到真凶。单靠你自己怕是不成,钟真人或可,还有这个李正和,他名气不小,也不知本事到底如何。我若能顺利甩脱他,也当去一趟瞧瞧,打听下赤蜂针张敬原便是。其实当真青鱼姊姊杀了他全家又如何,我看他家人也未必全然无辜,杀了倒干净,免生遗祸,还省了我去探查的气力,哼哼。”

    目的已达,卫含真说了这大半晌话,一停便觉焦渴难耐,且颈上失了些血,隐隐晕眩涌上,轻声道:“李大侠,可能讨些水喝?”李正和仍有些恼她,道:“只怕不便,前面自有茶棚,到时再喝。”脚下不停,仍直面前方而行。

    卫含真眼前渐渐发黑,心道:“我可不要求他,若他是个真大侠,便吓他一大跳,瞧他会不会内疚。”再不开口,合目浅浅呼吸,慢慢感受黑暗袭来,终于昏迷过去,身子一歪,便摔下马。

    李正和半晌不听她说话,居然颇为不惯。心中诧异,运起耳力留神去听,发现她先是呼吸急促,进而逐渐微弱,吃惊之下扭头一看,正见卫含真滚下马来,一个箭步抢上,险险接住她身子。忙将她放平在道旁,连连呼唤,卫含真面色惨白、神识恍惚,朦朦胧胧眼睁一线,瞧他一眼便即闭上。

    顾不得许多,李正和取出自己水囊,掐开卫含真牙关便倒。他只身来去、潇洒纵横江湖十余年,穷凶极恶之徒杀过、奸猾小人审过,英雄救美也曾有,救完当即别过,何曾亲手照料过甚么年轻小娘子。想也不想猛灌下去,水又立时尽数涌出来,倒是歪打正着,卫含真被呛得剧咳几声,真悠悠醒转。

    李正和方知自己过于粗鲁,放轻手一点点送水给她,又掏出些保神益气的药一并喂她吃了。卫含真泪光盈盈,尽是被呛出的泪水,缓一缓,口唇微动,宇文正和忙附耳过去,只听她低低笑道:“李、大侠,可、报仇解恨啦。”李正和无可奈何,心道:“罢了、罢了。”抱她上马,自己坐在身后,连连催促,夜雨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