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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若是说岭南两县与沿海四省的事,最急的人就是陈宏瑞了。萧瑟将浙江府台刘山陵与闽浙总督陈宏瑞送到京都,李子风将常平县与长宁县的两个知县抓了起来,一个死在牢里,一个却被放了出来。陈宏瑞被关在北镇抚司的诏狱中,除了一日三餐,其他人就只上次见了洪武一次。

    陈宏瑞急,急得是闽浙的百姓,他算不上一个好官,但是也算是一个肯干事的官,临走前替闽浙总督在二皇子那里求了个情,这就是他的难能可贵之处。还有一急便是自己被关在诏狱许久了,上头也不审也不问,用刘山陵的话就是秋后都快过了,这头可是暂时保住了。

    唯一的解释便是陛下还再犹豫不决。又或者说沿海四省的事,还有转机。

    京都急的人不止他一个陈宏瑞,隆庆帝也急。身边的四大监,萧何日去了岭南,掌剑大监也瞧瞧出了宫。隆庆帝坐不住了,何茂文去了那么久,查河道衙门查到了宫里来,王和源王公公被抓的事,传到御前,隆庆帝当天就派了掌剑大监萧何从下了江南,王和源是宫里出去的河道监管,隆庆帝让何茂文查的河道衙门,他却查到了隆庆帝的头上。这才是隆庆帝想要何茂文死的决心,本来还犹豫不决要不要何茂文死在岭南,他自己倒好,在太岁头上动土。

    隆庆帝还急沿海四省的事,北边的战事今年是紧要关头,军需不能少,国库内务都支撑不起,那不见的十几万石的粮食,是个救命稻草,能让隆庆帝熬过这个冬天,熬过这个冬天一切都好办了。岭南两县的事隆庆帝也急,李子风不能死,无论是对李家还是对大局,李子风都不能在武信侯回来前死在岭南。岭南也不能少了李子风,风雨之后,岭南两县百废待兴,事情还得查下去,李子风是不二人选。所以隆庆帝不会让他死,为了武信侯李淳忠,隆庆帝也不能让李子风出事。这次他是下了重注了,他赌李子风会赢。叫他回京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在身边隆庆帝才能时时刻刻看着他,远在岭南,是一个不小的风险。

    掌笔大监是萧何年,北镇抚司也是他统领,更是萧瑟的授剑恩师。北镇抚司锦衣卫,实实在在的天子爪牙,萧何年的名字让百官闻风丧胆。

    隆庆帝瞧瞧派了个任务给他,便是潜伏在岭南,替他护好李子风。

    萧何从刚到常平,他便知道这个二师兄是来做什么的了。何茂文被派来岭南,陛下就存了杀心,萧何从是来杀何茂文的。

    四大监有三个在岭南,若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御驾就在岭南赈灾。这岭南的水也是足够深了。能淹死几个人,还得看这群人的水性如何了。

    李子风押着宁五方,去了织造局衙门,萧何日今日就在衙门等着李子风,都快傍晚了,才见到李子风上门,这可让他好等。

    “宫中掌印,见过文信侯爷。”萧何日起身朝他微微弯腰行礼,李子风亦是如此,二人宾主落座,堂下将宁五方押了上去。

    宁五方见到萧何日,先是一愣,顿时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将起来。“干爹,都是孩儿无能,让干爹千里迢迢的跑过来遭罪了。”宁五方摸着眼泪,凄凉的说道,萧何日摆摆手,说道:“就别在侯爷面前丢人了!岭南两县的事我听说了,常平长宁都是一样的手法将火药运进城内,几个城门当值与你们几个各执一词,陛下也看了侯爷的奏疏。令侯爷该查的查,该杀的杀,该抓的抓。兹事体大,你好好说说。”

    宁五方闻言,抬眼看了看李子风,萧何日说道:“侯爷不是外人,你有话说便是,若非侯爷,你这犊子也活不到我来!”

    宁五方果然还有事情瞒着李子风。“霍老板必须死,干爹。”宁五方开口第一件事便是这个霍老板。

    “这霍老板本是开油铺的,儿子来岭南后,做了织造局的管事,常平长宁两县的织坊便都交给了这个霍老板管。每年上交的布匹绸缎,这个霍老板都做得极好,一来二去儿子就放心的将织坊交给他打理。今年六月,霍老板说从沿海四省运来些生丝,要用儿子织造局的腰牌才能进城,儿子也没有多想便将腰牌给了他,接着便运了那几车火药进城,儿子知道的时候大堤已经被炸。他知道太多的事了,必须死,绝不能活着去见陛下!”宁五方说罢,跪在地上,萧何日看了看李子风,问道:“侯爷觉得如何?”

    “这个霍老板不能死,最起码在事情交代前不能死!”李子风说道,他终于知道沿海四省不见的那些粮是怎样运进常平的了。有了织造局的腰牌,谎称运的是生丝,谁敢去查织造局的车?跟火药一起运进来的不止生丝,还有那十几万石粮食。

    宁五方闻言,猛的抬头,问道:“侯爷是想做什么?霍老板牵扯之大,这几年一直瞒着我做事,若是往下查去,京都不知牵连多少人!连,连宫里的人他都牵连进去,丢的是陛下的脸面!”

    李子风看着底下跪着的宁五方,眼神可怕,冷声问道:“宁公公说脸面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宁五方一愣,不知李子风所问。

    “野猪岭上躺着数百具尸体,这些人都是无辜的冤魂!霍老板运火药进城,炸了大堤,水淹了两个县几十万百姓无家可归!如今宁公公你说丢的是陛下的脸面?这几十万灾民得不到安置,那些冤死的人得不到昭雪,才真正丢了陛下的脸面!大夏以法治国,陛下登基,振振有词的在金殿上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宁公公顾着陛下的脸面,是要置我大夏于死地乎?”

    宁五方不知怎么回话,着急的看着萧何日,萧何日并不说话,李子风瞥了一眼,继续又道:“长江九县,我岭南两个县被水淹,三十万百姓无家可归,稍稍安置不好便是三十万的流民!宁公公想一下三十万人是何概念?太祖三千人起义夺得天下,这三十万足以吃了大夏!你们做奴婢的,不为天家着想,只顾着陛下脸面,将陛下,将大夏往死路上推,你们这是想要了陛下的性命,想要了我大夏的国运!大堤被毁,工部尚书何茂文在查,宁公公可知何大人查到哪里了?河道监管王和源王公公,可就在大狱里押着呢!他们做的那件事不是掣肘陛下?我不查,王公公的事就不牵扯宫里了?还有沿海四省,今年被毁了一半的船只,宁公公可知徐汝臻徐大人?正在沿海四省收着船税呢!毁了一半的船,还去收船税?我看是怕二皇子在沿海四省查到了什么!这一桩桩这一件件,宁公公觉得杀了一个霍老板就可以了?”

    “侯爷说的不错,陛下真正的用意想必侯爷也已经明白。既然侯爷不肯回京,那便只有奴婢回京复旨了。宁五方咱也带回去,再有其他说辞,就交给陛下处置,咱也是做奴婢的,事情做不了主,拿主意的还得是想侯爷这样的人。侯爷想要的人就在野猪岭上,人没死,绑着呢。”萧何日起身说道,朝李子风行了礼,吩咐随从将宁五方押了下去。

    “子风抗旨不尊,朝中势必有不少弹劾,大监回京,还请多照顾陛下,不可为了这些置气。事情很快就完了,二皇子也在查,劳烦大监了。”李子风起身亦是行礼说道,萧何日点了点头也道了声劳烦了。

    李子风是抗旨留在岭南的,京都官员定会弹劾李家拥兵自重,这才是最重要的,隆庆帝要抗住朝中百官的弹劾,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萧何日回京后,第三日便传来何茂文死在回京路上的事。李子风知道,陛下也动手了,何茂文的死,是对京都百官的一个警告,明眼的人都能看出何茂文的死不简单。偏偏在京都百官弹劾李家的时候死在回京的路上,京都外出办事的官员,都人心惶惶。

    死了一个工部尚书,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去年死了个中书侍郎,今年死了个工部尚书,大理寺总该要查,死的是京官,还是大官。大理寺卿钱文升忙得焦头烂额,中书侍郎的事还未查清,又死了一个工部尚书,一年死一个京官,这大理寺也不好受。

    萧瑟在合浦郡查到王家,是吏部尚书洪承绶小妾的娘家。孙承辉仗着王家的关系,连合浦郡守都不放在眼里,果真是应了那句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个账房先生也敢称户部拿捏着一个郡守大人,更将粮仓的钥匙捏在手里,这是犯了大忌,萧瑟要杀鸡儆猴了,这个王家不能留。

    锦衣卫办事,事情严重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萧瑟让沈千户抓人,不到三天,孙家王家的人包括邻里都审了一遍。案件牵连之大,牵扯到京都户部,吏部尚书洪承绶。萧瑟拿着粮仓钥匙,不顾阻拦,开了合浦郡的粮仓,账册明确记有合浦郡这两年供存余粮一十六万石,但是六十几个粮仓中存粮不到三万石,萧瑟惊恐之余,想起这几日巡查的地方,如果这些地方也是如此,若是两广到了灾年,恐怕这些粮熬不过一个月,届时流民一多,两广激起民愤,就是造反起义了!

    “沈千户,即刻八百里加急!把事情统统上报!押着两广总督一起上路!日夜兼程一定要赶着去京都!”萧瑟喝道,郭昶坤看着六十几个空仓,已经心灰意冷,自己身为两广总督,管辖的地方出了那么大的老鼠,自己一点不知。沈千户正要拿人,郭昶坤出声道:“不劳烦千户了,卑职想与殿下单独说几句话,可否行个方便。”

    沈千户看了看萧瑟,后者点了点头,示意他先下去。

    “郭总督有话?”萧瑟问道,郭昶坤说道:“殿下英明,罪员身为封疆大吏,不能替大夏看好一方百姓,罪有应得。两广地方官上下着手欺上瞒下,朝廷派殿下彻查,罪员该是头一次见殿下就说实话,只是兹事体大,罪员担当不起。罪员自上任第三年来,便觉得各地粮仓有问题,便一步一步查来,如同殿下一样,查到广西,便觉得不对。自隆庆二十年,两广每年至少向北方和岭南运粮二十万石以上。这些粮不是赈灾亦不是军需,而是有人倒卖粮仓余粮!所卖之钱财,多运往京都与河南,罪员想深究,但是一家老小都在那些人的刀下,至此罪员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做他们的,罪员劝阻无用,上疏无用,封疆大吏无召不得回京,罪员等了快十年了,才能见殿下。中书省梁大人是罪员恩师,门下省黄大人与我有多年书信来往,此二人在罪员任职两广总督以来,是唯一没有伸手到两广的两个人,殿下,兹事体大,前路难行,珍重。”

    郭昶坤不是傻子,这些事他都知道,萧瑟一开始以为他是被蒙在鼓里的,现在看来是他自己选择被蒙鼓里。一家老小都在那些人手上,生死都被别人握着,谁又能做到义无反顾?

    “照郭大人所言,两广每年至少不见粮食二十万石,加上闽浙今年不见的十几万石粮食,就差不多有四十万?这是国库小半年的收入了,郭大人确当自己说的话,没有错误吗?”萧瑟问道,郭昶坤点了点头。

    闽浙,两广沿海四省一年不见四十万石粮食,而且看情况,是每年而不止今年。如今国库空虚,北边战事吃紧,江南每年赋税之重,支撑大夏三分之一的开支,还要每年不见几十万石的粮食,难怪穷山恶水。萧瑟痛心疾首,一路上过来,那些百姓农民,衣衫褴褛,躬耕南田,大夏三分之一的赋税就压在他们身上啊!但是到了灾年,大夏如今连护着他们的能力都没有了,沿海四省每年少这么些粮,莫说他这个二皇子,即便是隆庆帝也惊讶不已。北边镇北侯二十年军队一年所需军需也不过六十万石粮食,这些人在沿海四省一年就贪了四十万石粮食!

    “沈千户!”萧瑟喝道,沈千户就在门外候着,听到叫自己,就走了进来。

    “孙家王家,即可斩首!一个不留!”郭昶坤闻言一愣,沈千户已经去办。

    “罪员不至于殿下如此。”郭昶坤跪了下去。

    “郭大人,此去京都,九死一生。你能在两广这么些年不同流合污已属不易,再不保你,就寒了这天下的好官的心了。此事只有你知,陛下也要保你!王家孙家灭门,陛下只能审你,那些人想动你也要看陛下的脸色。陛下不是昏君,我也不是奸臣,你的家人我保了。北镇抚司的诏狱里,陈宏瑞陈大人还等着郭大人呢。我听说你二人有些交情,这么些年难为你二人了。”萧瑟说道。

    斩了王家,便是跟洪家撕破了脸面,洪承绶要是连一个小妾也舍不得,那洪家就到头了。

    萧瑟也是为了保郭昶坤,如今两广的诸多事意,就只有郭昶坤知晓,陛下要查粮,就不能死了郭昶坤。这也是萧瑟第一次在沿海四省动刀,第一次就杀了数百人。

    郭昶坤被锦衣卫押着进京,还有萧瑟的奏疏,日夜不停的往京都赶。

    萧瑟在合浦郡杀了王家一家子,事情传到京都,惊的不是隆庆帝,而是洪承绶的小妾王氏。一听到全家被斩,便昏了过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跟洪承绶闹。洪承绶受不了她的哭闹,甩了她一巴掌便躲到洪武的府上。

    “你那房小妾娘家做得好事!还有你那个小妾的姐姐夫家,在合浦郡做什么?一个账房先生拿着粮仓的钥匙,称户部?我大夏只有一个户部,只有一个户部尚书,那就是我!如今倒好,二皇子一顿乱杀,倒是为我洪家绝了后患!”洪武喝着粥,脸色还挂着笑容,想必萧瑟真给他绝了后患。

    洪承绶一愣,不明白洪武的话。

    其实萧瑟这一顿乱杀,绝的是洪武那些亲戚的财路。他们打着洪武的名义欺凌弱小,王家是个典范,你们再打着洪武的名号,陛下敢动的还是你们这些人,洪尚书还是好端端的在家喝着小米粥。

    “爹,那我那小妾,怎么处理?”洪承绶问道,洪武哼的一声,问道:“她是洪家的人,死是洪家的鬼,全家都死了,还留着做什么?做什么!”

    洪承绶想了一下,明白了洪武的意思。

    王氏全家遭恶,王氏伤心过度,上吊自杀。

    隆庆帝今日下了早朝,去了北镇抚司的诏狱,一个人见了陈宏瑞。陈宏瑞见到隆庆帝,久跪不起,许久,隆庆帝才令人将他扶起。

    “你恩师说的不错,大夏的长江黄河只有你恩师能治。”隆庆帝说道,陈宏瑞立马就知道自己那日与恩师的谈话,陛下一字不差的知道了。

    “但是他老了!黄河水泛滥,长江水干涸了。朕也老了,你陈宏瑞在闽浙为他们的瞒的那些事你以为朕不知?朕老了,管不了了。你恩师也老了,也管不了那些人了。今年闽浙损了上千条船只,两广也好不到哪儿去,长江九县被淹了两广县,过几日,郭昶坤也该来了。”隆庆帝说道,陈宏瑞一愣,问道:“陛下仁心,郭大人犯得何罪?”

    隆庆帝笑了笑,说道:“他跟你不一样,你是瞒着,他是故意将事情捅大,朕那儿子还是年轻,相信了他。你替那些人瞒着,郭昶坤故意领着朕的儿子,巡查了两广的粮仓!好手段啊,你两个一个是洪武的门生,一个是梁茂卿的学子,但是都是为朕办事,你做不错,他做的也不错。祸水都往朕的身上引,你们做好官,就让朕做个昏君?!”陈宏瑞一惊,又跪了下去。

    “你怎么说的?为天下苍生?好一个是为天下苍生,只有朕是昏君,才能体现出尔等之清?江南赋税之重,错在朕,闽浙之苦,错亦在朕。两广每年少了二十万石粮食,错也在朕!郭昶坤,还有你陈宏瑞!封疆大吏封的是朕的大夏土地!自己管辖的地方出了天大的事,兜不住了都想把水往朕的身上引,这就是为人臣子之道?!”隆庆帝说完这些,没有给陈宏瑞说话的机会,便甩袖而去。陈宏瑞猜错了圣意,陛下不是犹豫不决。

    但是今天这些话,陈宏瑞想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