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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起居太监下密旨的第二天,黄志远护着柳仙源到达岭南地界。而葫芦口那些私兵这边,李子风派来子木与长信二人盯着,二人不分昼夜的观察着那些私兵,山中的蚊虫又多,长信第一天就受不了这苦了,子木让他先回去但是长信不肯,就趴在子木边上跟他一起受着蚊虫。

    晌午时分,黄志远与柳仙源终于赶到常平,二人到了县衙,差人通报,李子风急跑出来,见到二人,紧上前将二人抓住,问道:“我弟弟呢!”李子风以为北边战败,两位是逃出来的。

    柳仙源拍了怕他的手背道:“大公子不必担心,小公子领兵退到嘉定关与司马清风对峙,不出半月,小公子必定能退北阳军队。”

    言罢,李子风这才稍稍安心,看到自己抓着二人的手,急收了回来,后退一步朝二人抱拳行礼说道:“子风鲁莽,两位叔伯勿怪。”二人也只见过李子风寥寥数面,实想不到这位大公子会给二人行礼,二人相视一眼,随即又朝李子风抱拳道:“柳仙源。”“黄志远。”“见过大公子。”

    李子风急将二人扶起,领着二人进屋内,嘴上说道:“两位叔伯辛苦一路,小侄儿招待不周,黄伯伯,柳叔叔勿怪,子风失礼了。”

    三人入屋内宾主而坐,差人上了茶,待二人喝了茶后李子风才出言问道:“两位叔伯不远千里,可是家弟有事托付两位叔伯?”

    柳仙源看了看黄志远,黄志远示意让他说,柳仙源这才朝李子风说道:“小公子镇守北疆之地,此次北阳攻势猛烈,已经打到了嘉定关,老马跟老王已经在聚齐骑兵与李家军,准备在嘉定关内南山关外与司马清风一分高下。老朽无能,此战小公子打的没有十足的信心,便劳烦黄大哥护着我,前来找大公子寻个庇护。大公子若是觉得麻烦,老朽这便跟着黄大哥回北边去。”

    柳仙源言罢,不等李子风说话,便要拉着黄志远起身而去,李子风赶紧起身拦住二人,说道:“柳叔,您是李家的老人了,早年间辅佐家父,老来还要照顾家弟,李家早已经将您当作自己的家人,我若此时赶你走,岂非人子?黄伯伯更是随着祖父征战四方,子风再不济,也是李家的长子长孙,还请两位叔伯安心在此。”李子风言罢朝二人拱手弯腰行礼。

    二人见状,正要说话,李子风快一步说道:“北边的事,两位叔伯不用担心,子风自会解决。既然是家弟让叔伯到子风这里,必然有他的道理,两位叔伯就安心住下,子风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海涵。”二人这才点头答应住下。

    不一会,萧瑟回来,见到三人,朝黄、柳二人行礼。这两人他是认识的,李家军四位大将,而柳仙源更是被掌笔大监经常挂在嘴边,萧瑟早已耳闻这位儒士的可怕之处。在李家军之中任职军师一职,无论计谋决策还是用兵,都是大夏当今儒士第一人。若非柳仙源在李家效力,而天下学子又对李家嗤之以鼻,柳仙源身边不知要有多少学子追随了。当年武信侯李淳忠攻打西戎,此人用计,在西戎之地竟用水淹之法以三千兵马一举破了西戎五万骑兵,谁也不知道大荒漠的西戎此人是如何引来大水的,从此柳仙源又得了一个外号鬼仙柳仙源。隆庆帝七年,柳仙源奉旨入宫见驾,被封三军之师。

    萧瑟看了看李子风,后者言道:“无妨,两位叔伯不是外人,二殿下有事便说吧。”

    “北阳武信侯李淳忠有消息了。”萧瑟在外人面前,有些拘谨,但是此话一出,在场的三人心中都是一紧,异口同声道:“什么消息?”

    “武信侯已经证实当日谍网传回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是真的。我们的人已经深入到北阳皇宫,只是这个藏在大夏的内应,尚未查清。京都这边也有些消息是有关三省三位大人与前大理寺卿钱文升的事,据我在京都的探子回报,钱文升乔装打扮游走于三省三位大人的府上,门下省黄门春开始在京都广纳门客,中书省梁茂卿前几天在御前请旨,恳求陛下让洪武官复原职,陛下允了。”萧瑟说罢,抬头看着李子风的反应,李子风面无表情,就连黄、柳二人也在看着这位病秧子。

    “早就料到的事,不必介怀。推翻洪党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二十几年来,无数人在做着准备。北阳停兵数日,洪武一被罢免不到三日便发起进攻,此事有蹊跷。我想陛下重用洪武,应该是北边的战事迫在眉睫陛下不得不用洪武。”李子风说道,顿了顿,幽幽说道:“北边缺粮了。”

    洪武被罢只不过是隆庆帝的一步棋,但是北阳突然打了起来,一下子要用的粮草多了起来,一时之间凑不到那么多粮草,除了洪武别人不行,隆庆帝逼不得已又用了洪武。但是洪武被罢不到三天,北阳就决定发起了攻击,这件事确实有蹊跷。

    “对了。”李子风突然转身问道萧瑟:“你刚说钱文升出现在三省三位大人的府上?”

    “不错。据京都探子的信息,钱文升曾偷偷在半夜从洪府后门出来,起先探子也没认出来,但是一连几天晚上都能看到他在洪府进进出出便觉得有蹊跷就去查了,才发现正是失踪大半月的钱文升。而后在跟踪钱文升之间,发现他也经常出入黄门春的府上,还有梁茂卿的府上。但是梁茂卿自从搬到尚书苑就没回过家,他去梁茂卿的府邸要见谁尚未可知。”

    “你觉得这次京都的大动荡是出自此人之手?”李子风问道。

    “不无可能。无论是黄门春广纳门客之前还是洪武复职之前都见过钱文升,你觉得呢?”

    李子风想不明白,这人失踪这么久,整个京都翻了个遍,都查不到踪迹,京都能藏人的地方都查了,除了那座皇宫。如今想来此人是藏在皇宫之中了。

    “整个京都我们翻了个遍,都找不到钱文升。如今看来,此人是深藏不露啊。二殿下也可以让唐公子回去了,总跟在你身边也不像话。”李子风盯着萧瑟说道,萧瑟一愣,问道:“唐青山生死未卜,唐鸠回去的话若是遭遇不测,如何是好?”

    “哦?二皇子是舍不得唐公子了?”李子风脸色阴沉,萧瑟急道:“没有没有,我这就让他回去。”言罢就往外走去,李子风在后面说道:“告诉唐公子,这段时间唐府就不要接见任何人了,让他在家好好候着,他爹没事。”

    萧瑟已经明白李子风的意思了,既然钱文升还活着,且还在京都那就说明是陛下在护着他,他在京都做这些事恐怕还是陛下的意思。那同样消失的唐青山,想必也在陛下的计划之中。

    “两位叔伯风尘仆仆,先休息一下,小侄儿先处理公务再来好好招待两位叔伯。”李子风朝二人行礼致歉,遂差人领着二人去客房休息。又差人将陈宏瑞与郭昶坤叫了过来。两人见到李子风行礼坐下,上次三人促膝长谈,李子风稍稍了解了沿海四省的事,但是岭南还有一件事他弄不明白,便是周安说的之前运火药的那些,如果是宫中的太监,陛下绝不会容忍得了,但是宫中到现在都没传来什么消息,李子风也捉摸不定,直到适才萧瑟说了钱文升的事,李子风这才想到,钱文升若想藏在宫中必定是化成太监,想到此处,周安说的那些人或许也是乔装的太监也说不定,这才叫陈、郭二人前来详谈。

    沿海的事,最主要的就是那份奏疏,为何陈宏瑞要提出改稻为桑的政策是谁在背后操纵?

    但是陈宏瑞到现在都不肯张嘴说这件事,想来这后面的人背景不小。

    “陈大人,闽浙今年秋月中旬,你上了一道疏,请旨改稻为桑的政策,这事到如今已经石沉大海,不知陈大人可知道这份奏疏在谁的手中?”陈宏瑞郭昶坤虽然不是封疆大吏了,但是李子风还是习惯管称这两人为大人。

    改稻为桑的政策,伤及闽浙的根本,即便是隆庆帝也不敢轻易去做,但是陈宏瑞却在闽浙遭遇风雨之灾后将此事提了上去。按陈宏瑞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按照李子风这段时间对陈宏瑞的了解,这个人在权衡利弊面前,是两害取其轻,是个避重就轻的人。

    “改稻为桑,是陈大人提出来了,我想问问若是三省同意实施这个政策,陈大人要怎么去说服浙江临安那些世世代代以耕种为生的百姓?陈大人可想过改稻为桑的后果?”李子风问道,陈宏瑞端坐在椅子上,不知要如何去回李子风的话。改稻为桑,轻则浙江临安县的百姓流离失所,重则整个闽浙将饿殍遍野。

    “你可有想过,如果真要强制闽浙改稻为桑,那些不愿意的百姓你要怎么安置?粮食亩产数百斤能充饥果腹,你的桑树可以么?真要改稻为桑不出三载,闽浙必然有造势者举旗,不说会不会饿殍遍野,但是你可知道江南的重?那份奏疏是不是在洪武手上?”李子风盯着他问道。

    这也是李子猜的而已,只有这份奏疏在洪武手上,隆庆帝才不敢去动洪武。这份折子是隆庆帝自己交到洪武手上的,起先也只是想看看三省这三位老东西的要做什么行动,谁知洪武竟然敢按下了折子,隆庆帝就算是想查后面的人要是没有这份折子他也查不下去。奏疏里写着陈宏瑞跟哪些官员谈过改稻为桑的人还有哪些是支持这件事的人陈宏瑞都一一提了一笔,所以隆庆帝这才急着想要拿回折子,但是折子偏偏又在洪武手上,隆庆帝想拿也要想一些好借口才行。

    “江南弊处所在,不在折子上。小侯爷,闽浙的农田只要我上的那份折子在洪大人手上就算是保住了,只要保住了,何必纠结于此?洪大人没有参与到此事之中,改稻为桑的事不是他的初衷。也没人逼我上这道折子,是我自己要上的。我也告诉过你,二皇子在闽浙的时候,他们确实派了两个人来,只不过是太傅门上的两只走狗罢了,不成气候。想必现在已经成了两具尸骨了。为今之计,是尽快查清岭南之事,沿海四省的港口码头还等着小侯爷去办呢。”陈宏瑞回答道,这其中的利害,从他上任闽浙总督以来,到现在他都没有弄清楚这上头的人是谁,或者说至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闽浙总督,上面的事他不知道,下边的事也多多少少都被蒙在鼓里。

    “不错,说的不错。还是小看你了,一份奏疏就保全了洪武。你知道这份奏疏无论交到谁手中,最后都会交到洪武的手里,只要洪武捏着这份折子陛下就不会对他动手,你这是给了你恩师一个免死金牌啊,大夏自开国以来历代先皇都不曾赏过什么免死金牌,倒是你好大的胆子,待行天家之权?洪武靠你这份折子能保得了多久?如今满朝上下,跟洪武沾上关系的都想着怎么开始自保了,门下省黄门春的大门都被踏烂了,都想着怎么撇清跟洪武的关系。你自封疆以来就少有与他联系,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偏偏是你给他伸了手?若让陛下知道你那份奏疏的作用,你猜陛下会怎样?”李子风说罢,看了看一边的郭昶坤,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郭昶坤在两广被抓时,就这么简单的一跪,不仅保住了性命,就连两广的烂摊子也丢到了萧瑟的肩膀上,两个封疆大吏,再这样的局面下还能安然无事的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十几二十年,足可见两人的道法高深莫测。

    “你是梁茂卿的得意门生,与门下省的黄门春也有几分交情,沿海四省的事你装疯卖傻躲了十几年,如今陈大人一份奏疏保住了洪武,可不知郭大人怎么保得住这两个老恩人?黄门春如今敢在京都大开门庭广纳门客,你就没对他有一点点担心?梁茂卿又坐不稳那张椅子,郭大人也不担心么?”李子风又朝郭昶坤问道。

    这是李子风第一次在二人面前发怒,为的是洪武手上的那份折子,这份折子谁都想要,在洪武手上能保命,在隆庆帝手上就会血流成河。看似陈宏瑞只是按规章上了一份奏疏,实则现在就是这份奏疏现在护着那些人。

    “小侯爷,有些话有些事能说,有些话有些事是不能说的。岭南沿海的事,牵扯颇大,个中曲折想必我二人不说小侯爷也能想得到,这份折子在老师手上,保住的不只是一个人的命,多多少少能保住大夏的半壁江山。事情可以查,但是怎么查你我都不能插手,我想老师也在查这件事,我也相信这件事只有老师能查。无论是岭南的毁堤淹田还是沿海四省的粮案,所牵扯的人,都跟宫里脱不开干系,无论怎么查,那些人都想着办法往宫里扯,就算是北镇抚司,就算是大理寺,也不敢把手伸到宫中十六衙门。一旦牵扯到宫中十六衙门,小侯爷可想到这是什么后果么?今年端午前,岭南淹了两条大堤,沿海的第一场风雨毁了上千条船只,入冬来,北阳对边疆的攻势越来越猛,甚至打到了嘉定关外。内忧外患,都在这个时候一触即发,如果小侯爷要这个时候再发难,将这两件事有关的人都牵扯进来,那这事情要谁去办还有谁能办小侯爷想过么?小侯爷就没有想过为何北阳陈兵多日,到洪大人被罢才发起进攻?”

    李子风问道:“陈大人这么相信自己的老恩师?真的相信这两件事的背后没有他的份?还是陈大人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北阳的事难不成陈大人的老恩师也有参与?北阳打着苦战,家弟节节败退至嘉定关,就等着在嘉定关内南山关外给予司马老儿致命的一击,如今陈大人却说北阳发起进攻的事与洪武有关?”

    李子风一连问了好些个问题,陈宏瑞没有回答,李子风继而问道郭昶坤:“郭大人又有什么要说的?二皇子与我不惜一切保住两位大人,不是让你们两个在我面前装傻充愣的!”李子风怒将茶杯摔在地上,茶水溅了两人一脚。“到底是谁逼你上那份奏疏的!说!”李子风指着陈宏瑞喝道。

    “小侯爷!没有人逼我!大夏积弊已久,江南尤为慎重。若侯爷揪着这两件事不放手的话,逼死的不是洪大人而是大夏朝廷一半的官员。陛下做不了的,小侯爷未必就能做的。小侯爷可想过,这两件事牵扯到的人都捉了都杀了,又能怎么样?大夏还有官么?要循序渐进,而非一蹴而就!”

    李子风闻言,楞在原地,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能循序渐进?不到四年的时间,能做得到么?

    “复之说的不错,万事都不是一口就能吃成胖子的,事要一件一件来,活要一件一件干。如今北边打了起来,陛下重用洪武,也是逼不得已的事,就算现在折子在陛下手上,也不见能怎么样,毕竟今年北边的粮草还需要人去凑。复之的折子保住的不仅仅是洪武一个人,还有北边无数的战士,小侯爷,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为今之计是尽快查清岭南的事,然后赶紧往沿海四省打通海上航线,才是大夏现在最重要的事。江南氏族文豪把持江南财政多年,早已成势,若想在他们嘴里分一块肉不比在北方打战容易。”复之是陈宏瑞的字,郭昶坤见陈宏瑞说的差不多了,李子风也想清楚了几分,便出言安抚两人,这两件事争执不出的结果的,只能循序渐进,陈宏瑞说的不错,李子风也清楚,但是自己所剩的时间不足以让自己把这些事都做完。陛下等着马踏北阳,自己急着查二十年前的旧案,算起来,还有好多事等着自己做,但是时间不多了。

    “都说慢慢来,不着急。但是我李府的人却一刻也不敢停歇,都在前线战斗。我爷爷六十多了还要去北阳,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办事。我弟弟才十七岁就领着三军,与北阳名将司马清风从边疆打到嘉定关。是啊,你们都不急,有些在等着看我李家的笑话,有些在等着我李家交出兵权,更有甚者盼着我李家从大夏这块土地上消失。都不急,大夏的安危不急。大夏亡了他们大不了换个主子继续做他们的王公大臣。北边的也战事不急,就算是打败了,受到惩罚的不过是我李家的人他们大可事不关己。江南的事也不急,反正从中收益的是他们,无论怎么查也不敢往他们头上去查。是啊,那我李家又为什么这么急呢?急着重启谍网,我爷爷不辞年迈千里深入敌国;急着安定边疆,我弟弟十三岁就入伍领兵;急着稳定江南,让我这个病秧子一次一次拿命来赌我会不会死在江南。他们急什么?急着看我李家老的老小的小都在上下奔波,他们就能从中获取快感?官场生吃人肉,死了也要剥皮抽筋,大夏的官场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朝廷之上,敢说话的被活活打死在宣武门前,敢办事的被硬生生的从封疆之处让锦衣卫押着进诏狱。庙堂之外,敢反抗的都被埋在了野猪林。这些,都不急么?不急么?”李子风说着说着,不禁发起怒来。

    “小侯爷所言,陈某不敢断言,但是大夏积弊已久,需割肉腕骨,辅以药石方能图之,而非像小侯爷这样,哪儿痛就砍哪,若是这般治法,砍完这些,大夏还有几分?李府所受,是非常人所能,这也是李家能手握大夏三军,世袭罔替侯爵的原因。其实小侯爷说的不错,但也不对,急的人不止李家,还有无数人,为这些准备了十几二十年,他们默默无闻,一样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行事。大理寺的钱文升,兵部的唐青书,兵部侍郎黄荣佳,刑部侍郎陆渐鸿,还有许许多多不能透露姓名的人,他们不比小侯爷活的轻松,不比小侯爷容易,也跟小侯爷一样,赌上了身家性命。”陈宏瑞说罢,拱手弯腰朝李子风一拜,缓缓退出了门外,郭昶坤见状,同样行礼退了出去。

    只留下李子风想着陈宏瑞的那些话,原来大夏的官场,血性都在这些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