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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金殿上,双方吵得不可开交,隆庆帝明知这浙江改稻为桑是有伤国本的事,但是洪武能说出那样的话,说明他一定有法子能在三个月凑齐来年北方的军需。他也是在拿浙江那十几万亩良田,和那数万人的生计来赌。北方的军需实在没有办法了。

    国库今年入秋就已经支出一大笔钱,还从皇帝自己的内务拨出了一些。若非有徐汝臻在淮南收上来的那些盐税,北方那些将士恐怕今年冬天都抗不下去。

    “金殿议事,本就是你争我吵得。谁吵赢了就是谁有理。眼下北方战事吃紧,南方动荡。西南边境的缅夷前几年打怕了不敢来犯,今年又开始屡犯我疆土。你们也吵了快一个时辰了,这事情还没议出个结果来吗?”隆庆帝不温不怒的问道,但是下面吵闹的声音都在这一刻停了下来,此时金殿上落下一根银针都能听得见。

    “陈宏瑞这道疏中有句话引用了论语的一句话,他说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陈宏瑞在这改稻为桑的折子上说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洪老可知道?”

    “比孔子更早的老子曾说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我想复之的意思是想说民愚国则稳,民慧世则乱。”洪武说这话的时候稍微抬了抬眼看向龙椅上的隆庆帝,见隆庆帝不温不火,继而又道:“当今局势,百姓地位、财力各有不同,朝廷所决定的同一件事对他们的利害关系也就全然不同。若是朝廷每实施一个政策都要征求万民,则众说纷纭,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乱了人心。就如同现下情形,浙江被大水淹了的十几万亩良田是救还是改,我们这几个人在这都能议论这么久,若是考虑到全部的人,恐怕这件事没有三五年都不能下定论。复之所言,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陈宏瑞即便被下了诏狱,撤了闽浙总督的职位,洪武还是真心把他当学生的,即便在朝廷议事也是叫陈宏瑞的字而不是呼其名姓,可见陈宏瑞在洪武心中的分量还是不小的。

    隆庆帝没有说话,显然统治者还是很喜欢这套说辞的。可以让百姓去做但不要告诉他们为何要这样做。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或许大概这就是孔圣人的意思吧。他一生都在致力恢复周王朝的礼制,可能他就是这个意思吧。

    “梁爱卿,朕记得不错的话当日郭昶坤在折子中也有过这句话。他的意思难道也是这样么?”

    梁茂卿看了看洪武,显然他与洪武所持意见是不一样的,否则这三省今日议事也不会在金殿上拖沓那么久。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臣以为孔夫子周游列国,所行之事绝非是愚民之事。”梁茂卿直接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改为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夫子周游列国,游说诸侯,一生都在致力天下万民,怎会有愚民之意?我以为申光的意思是向朝廷进言,从万民之中提拔人才,认为可录用的就举荐他,认为不可使用的,也应当要让他知道不被使用的原因。转而天下,也是要告诉天下黎民这样做的原因而不是不让他们知道。北阳为何这么多年国之所以不昌?在于其民智未开也。其父死子承母,兄故弟继嫂。北阳上位者无数年来一直教化民智,君王效仿我中原儒道,以礼治国,以孝治国。短短数年便能一统北方,更甚者近年来几能同我大夏一阵高低。就是因为北阳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圣人之言,岂有此理?”梁茂卿话未说完,便有他人反驳。

    “我等皆非圣贤,岂能明白圣人之意?难不成洪大人所言就是对的?”也有人赞同梁茂卿的意思。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为了这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又吵了起来。

    隆庆帝扶着额头,本想让三省的人商议这浙江被淹的良田的事,是要救还是要改,却没想到又吵了起来。

    “够了!”隆庆帝喝道,百官这才平静下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浙江这件事上,洪老既然你说改稻为桑有改稻为桑的好处,能在三个月内凑齐明年北边将士的军需粮草,你说说怎么个法子。”

    “江南之地自古以来均是被称为穷山恶水之地。但是我们都知道,江南富庶,养着我大夏三分之一。其实则是贱贫而贵富。倘若在浙江推行改稻为桑,那些平民的良田可以由富绅花钱去购买,种植桑树,养蚕结丝,再由朝廷出钱购买蚕丝,交由制造局织成布匹绸缎销往海外诸国。十几万亩良田,一旦卖出,那些被淹掉田地的百姓也能从中获取粮食财物,也不至于来年沿海四省出现灾民。”

    “洪老的主意可真是出的妙极了。如果这项政策真的实行,那些土豪富绅兼并的土地就会更多,在想从他们口中夺来,恐怕难如登天。这样一来,那些失去土地的百姓确实能度过一年,来年呢?再往后呢?他们没了土地势必会成为流民,沿海四省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洪老可曾想过?”黄门春打断了洪武的话。

    “黄老言重了。只要那些富绅肯出钱买田,并改为桑田,朝廷就会向他们征收赋税。大夏的桑田赋税高出良田数倍,如此以来,明年北边将士的军需就能得到解决。二来,那些卖了良田的百姓可以向富绅租赁桑田种桑,如何会形成流民?这样看来,这改稻为桑的政策足可以解决北边的军需,还能为朝廷省下救田的经费,更解决了被淹良田那些的百姓的燃眉之急。一举三得,如此看来这改稻为桑的政策是利国利民。”

    “呸!简直是误国误民!这是为我大夏自掘坟墓!”黄门春一口吐沫呸在洪武的脸上。

    洪承绶站在洪武身侧,见状急忙上前指着黄门春骂道:“黄门春!你不要仗着年老,就在朝上为所欲为!我朝开过两百余年,从未有过你这般疯狗一样的门下令大人竟敢在朝上朝中书令脸上吐口水!”

    “啪”的一声,一声耳光在金殿上传出。

    竟是洪武甩了洪承绶一耳光。文武百官无不惊讶。

    “黄老是我大夏三朝元老,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朝上朝黄老发怒。”洪武不温不火的说道,洪承绶被一巴掌打得大气不敢出。

    “黄老海涵,是我教子无方。”洪武抬手抹了一把了,边跟黄门春致歉。算起来黄门春比洪武还要年长几岁,在朝为官的时间也比洪武长。若非中书省管着六部,权力日益渐大,这三省的三位大人都是平级。

    虽然洪武向黄门春致歉,但是黄门春却不买账,冷哼一声背过身去没有看洪武。

    “够了!”隆庆帝喝道:“朝廷之上,是商议国事的地方,不是你们撒泼骂街的菜市场!成何体统?两位三省大人,在这金殿之上犹如骂街妇人,传出去让人如何看待我大夏?”

    “陛下。”洪武抹干净脸说道:“改稻为桑的事今日恐怕也难以商讨出个所以然来,为今之计,还是恳请陛下隆恩,赦免武信侯之罪,只要武信侯在,北阳这场危机才能安全度过,我大夏这场为难也就不攻自破。”洪武颤颤巍巍的俯首下跪。

    文武百官见状均下跪附议,黄门春与梁茂卿也俯首称附议。朝中难得见到三省的三位大人能意见一致。

    洪武之前洋洋洒洒的说江南的事,全是为了这件事。

    “武信侯其罪过大,难道你们不知?竟在朝堂上逼朕放人?三位爱卿难道也想进诏狱陪陪武信侯不成?”隆庆帝既然采纳了钱文升,就不会那么容易就将李淳忠放出来,眼下只有等李子风从江南回来。

    “陛下。侯爷被关进诏狱之中也有些时间了,您不审不问,难道就这样关着侯爷吗?圣旨上所列侯爷的七大罪名无一不是诛九族之大罪,陛下是听信了谁的谗言,竟然将侯爷关进诏狱,如此一来难道陛下不怕寒了为我大夏英勇奋战的将士的心么?即便侯爷犯了滔天大罪,按律也要走三司会审,调查取证方能堵住这天下人的悠悠众口,难道陛下就不怕激起众怒吗?侯爷所犯之罪状,一无物证二无人证三更无动机,如何能草草就将人关进诏狱?依老臣看,侯爷这七大罪名,只怕是子虚乌有,恳请陛下详查,切莫中了敌国的离间计。”恐怕当朝也就只有黄门春敢这样直言隆庆帝了。

    当日黄门春养病在家时就曾上了一道折子将隆庆帝骂的一无是处,那道折子被隆庆帝投入了火炉中,知道的人也不过只要起居太监,但是今日他却直接在金殿上痛斥隆庆帝,可以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皇帝了。

    洪承绶刚才还因为黄门春朝自己的父亲呸了一口自生怒气,却想不到这老人竟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痛斥陛下,这看来可比在自己那老父亲脸上呸一口可是重多了。

    “大胆!陛下圣明,岂是我等臣子能理解的?黄老你未免也太过于霸道了,金殿之上竟敢指责君父的不是,你眼中可还有陛下?”太子怒斥黄门春。在他看来,黄门这是在打皇家的脸面,虽然没有直接骂陛下,但是字字珠玑,无一不是在说隆庆帝独断专裁,圣听蒙蔽,就差将昏君二字甩在隆庆帝脸上了。

    “太子既然说了君父,那老臣就便与太子论道论道这君父二字。陛下是天下万民之君父,天下万民是陛下的臣子,君父犯了错我等作为臣子就要提醒纠正,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君父一步一步行将踏错么?太子殿下身为储君,监国数年,对军务也有所了解,难道太子殿上也相信圣旨上所列的武信侯所犯七条大罪是证据确凿了?既然证据不足,为何不立案侦查,倘若确有其事理当秉公执法,若无此事又怎将侯爷收押在诏狱这么久?我大夏以礼治国,依法治国,如今侯爷这件事,如果再不能妥善处置,恐怕就要失了北边将士的军心了。太子殿下身为储君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大夏一步错步步错?看着君父一步一步的错下去而不站出来指正么?”

    “君父在上能体恤万民,在下能深谙万民之苦。如今君父耳塞目盲,臣子不能上达天听,难道要身为臣子的我等看着君父错下去不成?”

    “太子殿下,您既是臣也是子,更是我大夏未来的天子,难道陛下眼下的所作所为,您就没有劝说过我们的君父么?”

    “黄门春!你够了!”隆庆帝顺手将手中的折子摔到阶下,怒气冲冲的看着黄门春。

    “陛下,老臣今日即便身死在这金殿之上,也要恳请陛下隆恩,详查武信侯之事。眼下江南动荡,北方战乱,西南边陲的缅夷又蠢蠢欲动,如果再不妥善处理,我大夏恐有灭顶之灾,还请陛下恩准老臣,详查侯爷之事,还侯爷清名。否则老臣即便今日身死,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黄门春仍不畏惧,上前重重地跪在地上,“咚”的一声,额头磕在金殿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像是为大夏敲响的警钟一般,击在金殿众人的胸口,尤其是隆庆帝。

    “将黄门春押下!关入诏狱!”隆庆帝怒道。

    萧何日一惊,却也只能宣旨道:“黄门春金殿上目无君父,顶撞圣上,着押入诏狱听候发落!”萧何日尖锐的嗓子,铿锵有力的声音,不一会就有侍卫将黄门春押下。

    “陛下,陛下!还请陛下恩准,详查武信侯一事,不然老臣即便身死也难以瞑目啊陛下!”黄门春被押走的时候还在扯着嗓子呼喊,隆庆帝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

    “还有谁!洪武!梁茂卿!你二人是否也也要随黄门春一起去诏狱住着?”

    洪武与梁茂卿跪在阶下,不敢抬头,听到隆庆帝的声音,头埋得更深了。文武百官更是如此,无一人敢发声。

    隆庆帝看了许久,也不喊百官起来,他却自己下了金殿,萧何日在他身后捡起那道折子,紧随着隆庆帝下了金殿。文武百官没得到平身的旨意,无人敢起身,金殿上跪着一片官员。

    “反了!简直要反了!”隆庆帝下了偏殿,仍是怒气不减。

    “去诏狱!”

    隆庆帝摆驾北镇抚司的诏狱,萧何日急忙通知北镇抚司,萧何年早已经领着北镇抚司的人在门口恭迎。

    隆庆帝直径往关押李淳忠的牢房走去,虽然被关押在诏狱之中,但是李淳忠也不见消瘦,反而这些日子在诏狱之中睡得更好了。他自己都跟北镇抚司的卫千户调侃说要是以后在府上睡不好,还想问他借这个牢房睡个好觉。

    李淳忠看到隆庆帝信步而来,急下跪行礼。隆庆帝上前将他扶起,二人相对而坐。隆庆帝叹气不言,李淳忠笑了笑,问道:“陛下不会刚下早朝吧?臣在这诏狱之中,可是连午饭都吃完了。”

    “你还有脸笑。都不知道你这千年成妖万年成精的老王八是怎么让三位三省的大人沆瀣一气对付起我来了。”

    隆庆帝骂了他一句,朝萧何年又道:“去将唐青山和钱文升这两小王八给朕叫来!”萧何年急忙出了诏狱。

    “陛下,看来今日在早朝上受了不小的气啊。”李淳忠哪壶不开提哪壶。

    “废话!黄门春刚被我下了诏狱,晚些就让他到你这来跟你有个伴。”

    “黄老年迈体衰,臣常年征战,底子还算不错。这牢中恐怕黄老熬不了几日,陛下不要折腾这位三朝元老了,要是一个不小心,不说这天下人,陛下能扛得住这满朝文武的嘴皮子吗?”

    “哼!这老家伙今日在朝上指着我破口大骂,你说有这样三位为人臣子之道么?满嘴的君父臣子,句句指着君父来骂。是可忍熟不可忍!”

    “陛下,当今朝中,敢直言陛下不是的就只有这位老人了,他若是在诏狱之中出了什么问题,恐怕到时候陛下是追悔莫及了。洪武之辈,携群臣而威逼,大奸似忠者。梁茂卿之辈,孤身洁爱,忠君不二,遇事却没有大义凛然之心。唯有这位黄老,敢直谏陛下,大义凛然,忠贞不二,一心为国。臣听说黄老今年上来时运着一副棺材上来京都,这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进京都的,有舍生取义之大义。陛下若连黄老都不能放过,这天下臣子也要寒心了。”李淳忠劝说道。

    隆庆帝又岂不知?只是今日在金殿之上,这黄门春也实在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就是受不了这口气!”隆庆帝气呼呼的喝了口水,李淳忠微笑不语。

    不一会,萧何年带着唐青山和钱文升进到诏狱,二人在牢房外跪地行礼,隆庆帝摆摆手道:“行了,在这地方也不要做这些了。叫你们两来,是想问问今日在朝上你二人可看得清楚听得明白?有什么主意说出来。特别是你!钱文升,你闹出来的事儿,别到时候逼的朕要砍了你的头才能泄众怒。”隆庆帝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