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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山中蒙冤战群雄 月下对饮论千秋

    “姚掌柜,究竟是什么情况,你现在原原本本的跟大家讲个清楚!”刘传福脸色铁青的说道。

    “好的,帮主!”刘传福走到人群中央,缓缓说道:“昨天这位石公子带着他的五个朋友在我店里闹事,还打伤了我们十几个人,后来二爷略施小计,抓住了他们,但是二爷仁义,念他们年少无知,便只是略作警告惩戒,就把他们放了!

    二爷的本意是想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教训,希望他们知错能改,不再惹事生非,岂料这几个人不但不知悔改,还恩将仇报,作出如此残忍的兽行!“

    场中众人顿时群情激愤,全都怒视着石定基等人。

    “你是否亲眼看见他们行凶?“刘传福问道。

    “那倒没有!“姚掌柜回道。

    “那你如何认为行凶的就一定是他们?“刘传福继续问道。

    “昨天大奎放他们走的时候,那个女娃就扬言要报复!结果今天二爷他们就遇害,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胡说八道!“李月盈忍不住怒道,“本姑娘是很想教训他们,但我没想过要杀他们,你不要胡乱揣测!”

    刘传福转头看向那个头上和手上绑着绷带的年轻人,如猛虎般低吼道:“阿岩,你说!”

    阿岩回了声是,在旁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到人群中央,面色沉痛的说道:“今天一早,二爷带着我们回玉溪山庄,我们刚过了岣嵝峰,石公子就带着这位姑娘从暗处杀了出来,他们武艺高强,加上我们毫无防备,被杀的措手不及,二爷和三爷当场惨死,其余人随后也相继被杀,只有我中了两剑后晕倒在地,才侥幸躲过一劫!”

    场中众人再次哗然,都义愤填膺的看向石定基等人,有的甚至已经按耐不住,握紧了兵器,欲上前报仇而后快。

    “阿岩,此事非同小可,你要睁大眼睛看清楚,确定当时动手的那两个人就是他们吗?”刘传福神色严厉的问道。

    “帮主,今天才发生的事,我绝对不会认错!”阿岩斩钉截铁的说道,“而且我还听到女的叫那个男的小王爷!“

    刘传福顿时心中一颤,他还没来得及给众人介绍石定基的身份,阿岩能够说出“小王爷”这三个字,那只能说明,阿岩说的都是真的。

    刘传福转过头看着石定基,面色阴沉,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小王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石定基知道现在已经是百口莫辩,但还是继续努力的解释着:“帮主,我们今天一路赶过来,沿路都没有碰到任何人,更不要说杀人,如果大家不信,我石定基愿对天发誓,如果我有半句假话,愿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小王爷,姚掌柜和阿岩跟你们无冤无仇,阿岩更是和你们素未谋面,他们为何要冤枉你们,更何况,阿岩如果不是见过你们,又怎么能提前知道你们的身份?现在有凭有据,你让大家怎么信你们?”

    “你们爱信不信,不信拉倒!”李月盈气呼呼的说道,“定基,我们赶紧走,不必在这里跟他们多费唇舌!”说罢,李月英带着春月,萍儿和霜儿就往外走。

    这时姚掌柜大喝一声:“杀了人还想走,哪有那么容易!”他话音刚落,几十个人就挡在了李月盈面前,恶狠狠的盯着她。

    李月盈见状,冷哼一声:“你们再敢挡我,休怪本姑娘不客气!”说罢,从袖口中抽出一柄二尺多长的软剑,剑身纤薄柔弱,剑锋寒光四射,一看就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

    刘传福眉头一皱,对石定基说道:“小王爷,我看你还是劝劝你这位朋友,不要冲动,不管你们武功有多高,在我这仁义堂里动手,肯定是以卵击石!“

    “帮主准备如何处理此事?“石定基问道。

    “你们就在这里老老实实的待几日,我会亲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待真相查明后再作定夺!“

    这时阿岩突然用未受伤的一只手,抢过旁人手里的大刀,一瘸一拐的朝着李月盈的后背砍去,嘴里还喊着:“你们这群凶手,我跟你们拼了,为副帮主报仇!”

    李月盈回头看了一眼,随即侧身一脚,将阿岩踢倒在地。周围人见状,顿时都愤怒了,不再等刘传福下令,朝着李月盈一起围攻了过来,李月盈不慌不忙,手持宝剑与他们战成一团。

    石定基被这猝不及防的变化搞得心乱如麻,眼见李月盈被围攻,担心她受伤,只得赤手空拳的冲了进去,护在李月盈周围。

    这时阿岩从地上爬起来,瞅着空跑到萍儿身边,将刀架在萍儿脖子上,大声喊道:“放下兵器,不然我就一刀砍了她!”

    李月盈和石定基见状,只得停止了反抗,随后被人从背后踹倒在地,双手都被反绑了起来。

    李月盈满脸鄙夷,骂道:“亏你们还自称是江湖正派,竟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来要挟,无耻至极!”

    刘传福气得双眼快要喷出火来,他大喝一声:“阿岩,谁让你这么干的,给我把刀放下!”

    阿岩见目的已经达成,赶紧将刀扔在一边,低下头默不作声。

    “小王爷,今天发生这一连串的事,老夫很心痛,翼王是我的恩人,但是副帮主他们与我也是情同兄弟,老夫唯有秉公处理,将来九泉之下我再向翼王请罪!”刘传福说道。

    “帮主!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副帮主他们绝对不是我们杀的,请帮主一定要查明真相,切莫被小人蒙蔽了!”石定基趴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喊道。

    “我也很希望不是你们做的,但现在有凭有据,让我怎么相信你们?”刘传福质问道。

    就在这时,一柄剑突然从背后架到了刘传福的脖子上,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都大惊失色,刘传福扭头一看,发现竟然是朱世权,不解的问道:“朱教主,你这是做什么?”

    朱世权微微一笑,说道:“刘帮主,得罪了!石定基是翼王之后,玄清宫的小王爷,玄清宫宫主李福猷与我是结拜的兄弟,所以不管今天这个事谁对谁错,我都不能让你们伤害小王爷!”

    这时朱世权的几十个手下也紧跟着围拢了过来,趁着仁义堂的人都不知所措的功夫,将刘传福身边几个管事的也一并劫了。

    “朱世权,你想做什么?“刘传福怒不可遏的问道。

    “刘帮主,你我也是多年的朋友,我不想伤害你们,只要你护送我们安全的离开此地,我就会放了你们!”朱世权说道。

    “倘若我不从呢?”刘传福冷冷的问道。

    “那仁义堂从今天起就将群龙无首!四分五裂!”朱世权淡淡的回道。

    刘传福被气的满脸通红,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被朱世权押着往前走。与此同时,朱世权几个手下已经将石定基和李月盈的绳索解开,还有两人则是跑到阿岩的身边,还未等其说话,就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刘传福怒道:“朱世权,为什么要杀我的人?”

    朱世权淡淡的说道:“刘帮主,这个阿岩刚才用那么下作的手段劫持一个小姑娘,简直是卑鄙无耻,有辱仁义堂威名,我这是替仁义堂除害。“

    不久后,朱世权押着刘传福,带着石定基等人走出了衡山地界。到了一个路口,朱世权将刘传福等人绑在几颗大树上,说了几句抱歉的话。

    随后,石定基对着刘传福一揖及地,恳切的说道:“帮主,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再说一遍,副帮主等人遇害,与我们毫无关系,希望你们有朝一日能查明真相,还我们清白。“

    刘传福回道:“你如果留下,我还有机会重新调查,你要是这么走了,就再也说不清了,以后洪门的人是不会放过你的!“

    石定基神色黯然,长叹一声,说道:“眼下事已至此,我已无可奈何,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当夜,石定基与朱世权等人连夜向北出了衡阳,在一个小镇上寻了家客栈住了。晚上大家一起吃饭时,朱世权再次邀请石定基同去云南。

    石定基思索良久,回道:“教主仗义相救,在下无以为报,现在又盛情相邀,我本该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先前答应过碧血堂萧帮主,要代他去邵阳拜会一位故人,我不敢失信,希望完成这桩事后,再与教主同行,你看可否?”

    朱世权闻言,非常高兴:“这有何不可,正好我也要去长沙,不如你办完事,你我就在长沙相会如何?”

    石定基当即点头答应,随即双方约定了在长沙相会的时间和地点后,各自歇息。

    两天后,石定基等人达到了邵阳,开始寻访魏源的住处,然而却惊讶的发现,整个邵阳竟无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号,至于他的住处,更是无人知晓,这让石定基等人十分失落。

    “如此大贤,竟隐没至此,哀哉!哀哉!”石定基不禁感慨道。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们将要放弃时,又看到一处卖书籍字画的店铺,石定基进店扫视了一圈,发现一个角落里竟然放着一本厚厚的《海国图纸》,石定基大喜,赶忙向掌柜的打听。

    掌柜的是一位长须的老者,听完石定基的话后,疑惑的问道:“魏先生只是祖籍邵阳,但入朝后就没怎么回来住过,况且他早已不在人世,你们为何这个时候来找他?”

    石定基大吃一惊,随即怅然若失,但仍旧向老者简述了自己此番前来的缘由,老者听完,也不禁有些动容,说道:“魏先生的老屋离此不远,听说那里还供奉有他的牌位,你们既然远道而来,不如去那里给他磕个头上柱香,也算不白跑一趟了!”

    “自当如此!”石定基回道,随即走到书架前,拿起那本厚厚的《海国图志》,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然后翻了两页,“此书能开国人之眼界,启民众之智慧,可是诺大一个中国,读者竟寥寥无几,真是可悲可叹!”

    老者轻叹道:“现在这种乱世,都忙着糊口,谁还有心思看书。”

    “谁说没人看!”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即走进来一位头戴瓜皮帽,身穿锦绣马褂,气宇轩昂的少年公子,在他身后跟着一位背着长刀,身形魁梧的中年大汉。

    裕洪打量了一下这个少年公子,然后低声对春月说道:“这小子不简单,家里一定有人做大官!”

    春月问道:“你怎么知道?”

    裕洪嘴角透过一丝得意:“你看他帽子上镶的那块玉,还有这身衣服,这可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小爷我当年就是这身装扮!”

    只见那少年公子进店后,环视了圈,问道:“哪位是掌柜的?”

    老者连忙站出来,恭敬回道:“老朽便是!”

    那少年问道:“老人家,刚才听到,你这里有《海国图志》,不知书在哪里,在下正想买一本。”

    老者回道:“书只有一本,就在那位公子手上。”说罢,指了指石定基。

    少年公子走到石定基面前,轻声问道:“这位兄台,你也喜欢这本书么?”

    石定基将书合上,微笑回道:“是的,我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此书。”

    “哦,真的是巧了,我也是。”少年公子也笑道,“兄台是想买此书么?”

    “好不容易得见,自然是要买下的。”石定基回道。

    少年公子眉头微微一皱,略一思索,说道:“不瞒兄台,我现在急需此书一用,兄台可否

    相让,在下愿意以十倍的价格作为补偿。“

    石定基略表歉意的回道:“不好意思!此番我从广州千里迢迢而来,是受一位好友所托,这本书对他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所以不是钱的问题。”

    少年公子显得有些着急,又说道:“在下能够理解,只是我也确实非常需要此书,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愿付给兄台一百两银子作为补偿,还望兄台成全!”

    一旁的老者惊得目瞪口呆,小心提醒道:“这位公子,你可想清楚了,此书小店只卖二两银子。”

    少年公子淡然一笑:“这位兄台能看中此书,想必也是同道中人,一百两银子交一个这样的朋友,划算的很。”

    石定基露出满脸歉疚的神色:“这位公子,若是别的事,在下无有不从,只是此书我实在是必须带给我的朋友,真不是多少的银子的事,还请见谅!”说罢,再次抱拳躬身一礼。

    少年公子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裕洪打断:“我说兄弟,我朋友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不是钱的问题,再说了,区区一百两也好意思唬人吗,跟谁没见过钱似的。”

    那少年公子微微一笑,说道:“我说的是…每人一百两!”众人集体瞠目结舌。

    春月眼中满是惊喜:“我们也有份吗?”

    公子笑道:“是的。”

    萍儿和霜儿也忍不住问道:“也包括我们吗?“声音清脆甜美。

    公子也笑着点了点头,春月、萍儿、霜儿三个姑娘顿时欢喜不已,笑得好似盛开的花朵。

    裕洪看着姑娘们高兴的模样,心中醋意大发,冷言嘲讽道:“装什么大头苍蝇,跟谁缺这点银子似的。“

    那公子也不生气,笑道:“那就每人二百两。”

    裕洪的心跳猛地加速,嘴角撇了两下,欲言又止。那公子观察了一下众人的反应,又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干脆,每人三百两!”

    这下不禁四个姑娘和店掌柜的都呆若木鸡,连裕洪也不淡定了,转头对石定基结结巴巴的说道:“基哥,这位公子…看来…确实很需要这本书!也很有诚意!俗话说,君子成人之美,不如…我们就让了吧?”

    石定基没好气的瞪了裕洪一眼,说道:“我要是让了,你让我将来怎么回去见萧帮主?”

    这时那背着大刀的大汉对少年公子说道:“公子,不必为难,这本书既然还没卖,那卖给谁就该掌柜的说了算。”

    众人随即都齐刷刷看向老者,老者立马变得惶恐不安起来,手足无措道:“这…这…,你们还是自己商量好,不要为难老朽了。”

    大汉过来,温言安慰道:“老人家,你不必害怕,我们都是公平买卖,你只需看谁出的价高,便将书卖给谁就好了。”

    李月盈见状,不满的斥责道:“大叔,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买卖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如果谁都像你们这样乱来,那天下岂不是要乱套!”

    大汉回道:“价钱一样,是先来后到,价钱不一样,自然是价高者得,这很公平,怎么能是乱来呢?”

    李月盈冷哼一声:“说的好听,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恃财欺人!但是我告诉你,这书我们要定了,你们出多少钱都没用!”

    大汉也怒了:“我看你是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你说谁胡搅蛮缠?你再说一遍试试!”

    “你这小姑娘!我就说你胡搅蛮缠,怎么地!”

    李月盈气急,挥掌向大汉劈去,那大汉吃了一惊,心说这小姑娘胆子还真大,竟敢主动跟自己动手。起初大汉还不以为意,结果交手之下,才发现这姑娘的出招不仅轻盈迅捷,还势大力沉。当下不敢怠慢,提起了七八分的精神应付,但是碍于自己的身份,只是接招防守,并不进攻。

    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已经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大圈,刷刷刷过了几十招,李月盈已经是浑身流汗,呼吸急促,却不曾伤到大汉分毫,心中不禁感叹,此人真是高手!此时大汉身上也开始渗出汗珠,也在心中暗赞,年纪轻轻,还是一个姑娘家,竟能有如此身手,了不起!

    这时,石定基和少年公子几乎异口同声的喊道:“好了!都住手!”

    李月盈和大汉闻声,各自跳到一边,不再言语。那公子思索了一会,又说道:“兄台,实不相瞒,我下个月要去长沙岳麓书院参加“天下争鸣大会”,这本《海国图志》关乎此行成败,所以你看能否让我先用此书一个月,银两我照给,“争鸣大会”过后,我便将此书赠予兄台,你看可否?“

    石定基当即点头答应:“如果公子只是用用,尽管拿去,银两我就不收了。”

    公子大喜,抱拳相谢:“多谢兄台,不过银两之事我已有言在先,岂能言而无信,还请兄台务必收下!”说罢,就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双手送到石定基面前。

    石定基赶忙拒绝,说道:“不必不必,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公子坚持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兄台你就收下吧!”

    石定基回道:“君子以义交,小人以利交,公子若不嫌弃,不如我们交个朋友,这岂不胜过黄金万两!”

    那公子哈哈大笑:“兄台真是个爽快人,我就喜欢结交你这样的朋友,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石大!”石定基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随后介绍裕洪是石二,又介绍了李月盈等人。

    “幸会!幸会!”公子抱拳向石定基等人一一致意,随后自我介绍道:“在下姓谭,名嗣同!浏阳人士。“随即又指着身边的大汉说道,”这位是我的结拜大哥,姓王,单名一个五字,江湖人称大刀王五!”

    石定基、裕洪等人连忙抱拳还礼:“谭兄,王大哥,幸会!幸会!”

    几人又聊了一番后,谭嗣同邀请石定基八月前往长沙参加“天下争鸣大会“。

    “石兄,此会遍邀天下英才,将有可能决定大清未来几十年的大政方针,乃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会,石兄如果方便,还望一同附赴会,不枉来湖南一回。“

    石定基当即点头应允,而后双方互相拜别,谭嗣同与王五先行离去。

    裕洪忍不住问道:“定基,我们现在正是有难之时,人家愿意给银子,你为什么不要呢?”

    石定基解释道:“这位谭兄明显是官家子弟,但为人却很谦和,他身边的王大哥武功高深莫测,而且门外还有他十几个家丁,但他们并没有仗势欺人,这样光明磊落的人,我们如果还讹他一千多两银子,那还是人吗?”

    “你这个人啊,每次都把境界抬得那么高,我真是说不赢你,等到哪天钱花光了没饭吃了你就知道后悔了!”裕洪没好气的说道。

    “没饭吃我可以打劫官府,但绝不会占好人的便宜。”石定基笑道。

    之后几人再次向店掌柜的确认了魏源老宅的位置,得知在不远的司门前镇附近,便直奔而去,顺路还买了一些酒菜吃食和香火纸钱。

    不到一个时辰,几人便到了司门前镇附近,这一带以平原为主,仅在远处散落着几处小丘陵,视野较为开阔。一行人一路所见,田地大片的荒芜,稀稀落落的有几个村庄,却只剩残垣断壁,偶有几个行人,都是蓬头垢面,瘦骨嶙峋,毫无生气。

    “乱世人如鬼!“石定基不由得想到这句话。

    又走了一会,只见前面出现一辆牛车,一个一身粗布衣裳的老伯闭着眼睛躺在牛车的干草上,牛车被一头黄牛拉着缓缓前行。

    石定基引马来到牛车的侧面,轻声问道:“老伯,打扰了,请问魏源先生的老屋怎么走?“

    老伯微微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石定基等人,面无表情的问道:“你们找他做什么?“

    石定基回道:“我们想去先生灵前磕个头,上柱香。“

    老伯听罢,双眼又重新闭上,淡淡的回了几个字:“我不知道!”

    裕洪听到这话,顿时有点恼火,埋怨道:“你这老头,不知道直说啊,还多问一句!”

    石定基瞪了他一眼:“裕洪,不得无礼!”随即向老伯说道,“多谢老伯,打扰了!”

    随后,石定基等人继续向前赶路,没走多远,见路边有一个村子,村口的石板上坐着八九个面黄肌瘦的小孩,无精打采的朝路边望着,似乎在等着什么。

    石定基等人下了马,走到小孩们面前,问道:“几位小兄弟,你们可知道魏源先生的老屋在哪里?”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石定基看着几个小孩瘦弱的模样,心中不禁生出同情,转头看了看裕洪和李月盈等人,发现他们也都是关切的神色,于是说道:“看这些小孩,应该很久没吃饱过了,要不把我们带的食物分他们一些吧。”

    其他人纷纷点头同意,萍儿和霜儿立即从马上取下几包食物,逐一分给几个小孩,说道:“都饿坏了吧,快吃吧,吃慢点,别噎着!”

    几个小孩愣了一会,随即马上被食物的香味吸引,纷纷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发出欢快的笑声。众人看着孩子们开心的模样,既感欣慰,又不禁有几分酸楚。

    石定基等人骑上马,又重新回道路边,商量下一步的寻找方向。这时,刚才那辆牛车也驶了过来,村口的几个小孩看到牛车,全都欢快的跑了过来,嘴里不停的喊着“爷爷!爷爷!”。

    老伯喝住黄牛,起身下了牛车,几个小孩立即上前将其抱住。老伯乐呵呵的看着孩子们,还有他们手里的食物,问道:“你们怎么这么多吃的,是哪里来的呀?”

    几个小孩立即七嘴八舌的指着石定基等人说道:“是那几个大哥哥大姐姐给的。“

    老伯转过头看着石定基等人,脸上露出微笑:“老夫替孩子们谢谢几位了!”

    石定基回道:“老伯不必客气,这些小孩都是老伯你的孙子吗?”

    老伯摇了摇头:“不是,他们都是些没爹没妈的孩子,老夫看他们可怜,便收养了起来。”

    石定基看着老伯消瘦枯槁的模样,颇为吃惊:“老伯,你一个人养得起这么多吗?”

    老伯淡淡一笑:“老夫早年还有些积蓄,便收养了几十个孩子,后来积蓄没了,只好让一些长大了的孩子自谋生路,现在就只剩这几个了。”

    众人大受震撼,纷纷跳下马来,石定基上前向着老伯深深行了一礼:“老伯大仁大义,晚辈好生敬佩,请受我一拜。”随即从怀中掏出一袋银子,放入老伯手中,“老伯,这是我们一点心意,还请老伯收下。”

    老伯当即摇头,将银两重新放回石定基手中,说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老夫还有一座老宅,卖了还能凑些银两,够将这几个孩子抚养长大了。”

    “如果宅子卖了,你和孩子们住哪?”石定基问道。

    “孩子们长大后,是生是死就靠他们自己了,至于老夫嘛,今年已经八十有余,没几年好活了,住哪都一样。”老伯满脸的风轻云淡。

    随后老伯牵着黄牛,领着几个小孩向村中走去,石定基等人则呆呆的矗立在原地,胸口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堵着,说不出的难过,几乎差点落泪。

    过了一会,正当石定基等人稳住心情,转身准备离去时,背后突然传来老伯的喊声:“你们刚刚是不是问魏源的老屋在哪?”

    石定基闻言大喜,当即转头回道:“是的,老伯!”

    “那你们跟我来吧!”老伯又喊道。

    石定基立即答应了一声,随后与众人快速跟了上去。不一会的功夫,前方出现一条小河,河边有一座四合院,老伯领着几人进了院子,将牛拴好后,又让众人随他来到后堂,到了一尊牌位前,牌位上书“承贯法师之灵位”。

    石定基不解的问道:“老伯,这位‘承贯’法师是?”

    老伯说道:“魏源在杭州东园僧舍出家后,法名就是承贯。”

    石定基大惊,当即在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抬起头的瞬间,凝视着案桌上那个牌位,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寥落,想到不久前还曾想象过各种与先生相见的场面,以为会有一场醍醐灌顶的精神盛宴,不料最后竟是如此冰冷生硬的场景。

    李月盈见石定基神色哀伤,连忙上前将他扶起,问道:“定基,你怎么了?”

    石定基回道:“没什么,只是想到魏先生一代大贤,死后竟只有这寥寥七个字,不禁有些伤感。”

    老伯安慰道:“公子大可不必如此,常言道,大道无形,死生天定,魏源文章即成,已无遗憾,其余种种,只是浮云罢了。“

    石定基听罢点点头:“老伯所言及时,是晚辈浅薄了。”说罢,石定基在牌位前点起香烛纸钱,上了三道香,最后领着裕洪等人一起磕了三个头。

    起身后,石定基向老伯介绍自己叫石大,并请教老伯高姓大名,老伯呵呵一笑,回道:“老夫的名字,就连老夫自己也忘了,村里人都叫我水伯,你们也这么叫我吧!”

    此时天色渐黑,天上升起了一轮圆月,皓洁如雪。水伯看着月亮,缓缓说道:“今天是中元节,我看今晚你们就不必走了,随我一起去放河灯吧。”

    众人出了院子来到河边,河边的沙滩上已经点起了篝火,周围已经聚集了几十个村民,大人或烧纸,或放着河灯,小孩则围着篝火嬉戏。

    水伯和村民们打着招呼,又简单介绍了一下石定基等人,村民们纷纷友善的朝几人微笑致意。一个老婆婆给几人递上来几只纸扎的河灯,说道:“河灯中间有浸了油的松枝,你们把松枝点燃,有什么想说的话,对着河灯说就好了!”

    李月盈拿起一只河灯,凝视了一会,喃喃自语:“这只河灯,真能将我的话带给我娘么?”

    老婆婆很肯定的说道:“孩子,是真的,我每年都会跟我那个死鬼说几句,他都听得到,还会托梦给我,很灵的!”

    李月盈闻言眼眶一红,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了下来。她点燃了松枝,随后对着火光闭上了眼睛,好一会才重新睁开,随即将河灯放入水中,一直凝视它随河水瓢远,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裕洪、春月,萍儿和霜儿随后也纷纷点起了河灯。石定基本不太相信这种事,但是看着周围一张张映照着烛光中的泪眼婆娑的面庞,和他们虔诚的模样,他也不禁也有些动容。

    水伯看出了石定基的心思,递过来一只河灯,感慨道:“其实这些河灯抚慰的并不是逝者,而是这些失去亲人,满心伤痛的生者。”

    石定基若有所悟,接过老伯的河灯,将其点燃了,然后默默的闭上了眼睛,心中想起了彭大顺,和那未曾谋面的爹娘。

    大家放完河灯,村民们开始围着篝火转圈,随后跳起了祈福的舞蹈,李月盈,裕洪等人都被村民拉了进去,只有石定基独自找了一块石板坐着,陷入沉默。

    水伯走过来,问道:“石大,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跟大家一起玩?”

    “刚才想到一些事,想一个人静静。”石定基说道。

    “你这孩子,一看就喜欢把事情都压在心里,这是不行的。”水伯坐到石定基身旁,语重心长的说道,“常言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人有时候不能太执着,要学会放下。你看看那些村民,他们有的失去孩子,有的失去丈夫,有的失去父母,很多人的心里比你更苦,但是你看看他们现在,依然高高兴兴的,这才是活着的方式。”

    石定基看着那些村民,若有所思道:“水伯,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努力学着去做,不过一时半会可能还难以做到。因为我这一路所见,包括今天看到的这些孩子,还有你们,我实在没有办法不难过,我不知道这个国家,这些百姓,将来的路要怎么走,我很想做点什么,但是又不知该如何下手,我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水伯听完,一时陷入了沉默,良久方才说道:“你的心事,老夫懂了,但你也不能总这么愁着,我看你们带了不少酒,不如你就陪老夫喝几杯吧!”

    石定基欣然答应。

    随后,两人回了院子,石定基按照水伯的吩咐,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搬到院中,再摆上吃食和两坛酒,借着月光,开始畅饮起来。

    几碗酒下肚后,酒意上涌,两人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只见水伯又干了一大口,随后砸吧砸吧嘴,大笑道:“这酒啊,真是个好东西,不管天大的事,只要几碗酒下肚,就全不是个事!”

    石定基干笑了几声,却仍旧苦着个脸:“可是水伯,我怎么觉得越喝越愁呢,好像应了那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水伯笑道:“年轻人,那只能说明,你看的还不够通透。”

    石定基问道:“那究竟要怎么样,才能看得更通透呢?”

    水伯放下碗筷,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思索了一会,方才低下头,郑重其事的问道:“你先告诉我,你有没有想清楚,你这辈子想做什么样的人,是想要功成名就,名扬四海,还是普普通通,闲云野鹤?”

    石定基回道:“我并不想要功名利禄,倘若国泰民安,我倒更想做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水伯赞许道:“你这话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可惜现在并非国泰民安,反倒是生灵涂炭,百姓困苦,如此情形,你又作何打算?”

    石定基略作思考,随即回道:“唯有重塑山河,光复社稷。”

    水伯笑道:“好大的口气!莫非你想学朱元璋,把满人赶走,自己造反当皇帝?”

    石定基自嘲的笑道:“水伯见笑了,我哪有这般抱负,我只想助一位英雄一臂之力,赶走满人,复我汉人江山。”

    水伯拿起筷子,夹了几口菜送入口中,边嚼边思考着,过了一会,他将菜咽下,方才说道:“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回家种地去。”

    石定基大为惊讶:“水伯,莫非你也是满人?”

    水伯刚端起酒喝了一口,被石定基这么一问,差点一口酒就喷了出来。他没好气的回道:“你放心,老夫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

    石定基更为不解:“既然水伯你是汉人,也不是朝廷命官,也看到了百姓的困苦,为何却不赞成光复汉人江山呢?”

    水伯意味深长的看着石定基,说道:“就算光复了汉人江山又如何,无非是换个人当皇帝,换个人骑在百姓头上,跟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石定基辩驳道:“那也总比我们汉人被满人骑在头上要好吧?“

    水伯端起碗,和石定基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结果可能是喝的太快,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石定基赶忙上前轻拍其后背,用了好一会,水伯才渐渐缓过来。

    水伯示意石定基坐回原位,并自嘲的笑道:“好些年不喝酒了,这酒力是大不如从前了,真是不服老都不行了。“

    石定基关切的问道:“水伯,要不要我扶你回房歇息一会?”

    “无妨无妨!已经没事了。”水伯摇摇头,继续说道,“你这孩子,有仁者之像,悟性也不错,老夫不忍心看你将来走错路,遗憾终生,所以今天我必须把话给你说透。”

    石定基颇为惶恐,连忙说道:“还请水伯赐教,晚辈定当牢记于心!”

    水伯站起身,在院中踱着小步,缓缓说道:“秦朝以前,天下并无汉人,只有魏人,赵人,楚人,齐人等七国之人,汉朝以后,中原一统,七国之人都成了汉人。到了如今,同样的道理,虽然我们有汉人,满人,蒙古人之分,但是大家又都叫中国人,倘若我们汉人今天要因为身份不同而反对满人,那我们汉人中的魏人要不要反对赵人,楚人要不要反对齐人,如此下去,岂不还是天下大乱,何时是个头?

    其实汉人也好,满人也好,中国人也好,洋人也好,大家都是人,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百姓之间都是平等的,都一样受尽盘剥,并没有谁比谁高贵一点。在这种情况下,仅仅因为一个代号的不同,让一边的老百姓去打另外一边的老百姓,这有意义吗?不论谁输谁赢,死的都是老百姓,赢的土地和财宝跟百姓没有半点关系,这对百姓公平吗?这种改朝换代有什么意义,只是一场残酷的不断循环的游戏而已。“

    水伯的话让石定基陷入深深的沉思,沉默许久后,石定基问道:“水伯,你的意思是要我们继续安守本分,无所作为吗?”

    水伯回道:“不,我是要提醒你,如果你想以苍生为念,就必须一视同仁,不能再有满汉之分,切记‘众生平等’四个字。你想匡扶的是困苦的百姓,切莫让百姓之间重蹈相互厮杀的覆辙。”

    “水伯,我似乎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眼下满汉之间相互堤防,芥蒂已深,不少受过满人欺压的汉人更是对满人恨之入骨,这种仇恨只怕难以化解。”石定基说道。

    水伯长叹一声:“你说的没错,这也正是老夫真正担心的,将来有一天,如果你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一定会遭到很多人的误解,嘲讽,辱骂,甚至是诋毁和追杀。”

    说到这里,水伯转头看着石定基,充满忧虑的问道:“石大,倘若将来真的有这一天,可能所有人都不会理解你,不论你的朋友还是敌人,到那个时候,你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你觉得,你能承受的住吗?”

    石定基再次陷入了沉默,他感到眼前似乎是豁然开朗,但放眼放去,全是波光鳞殉的虚空,像极了他小时候随彭大顺出海时看到的深海,海水一览无遗,但海水下的幽深却让人不寒而栗。

    水伯看着石定基沉思不语的模样,知道自己的话已在他的脑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不由得心生悔意,忍不住长叹一声:“哎~~或许老夫不该跟你说这么多,不知道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

    石定基赶忙安慰道:“水伯言重了,你所说的每句话,字字珠玑,令我醍醐灌顶,受益匪浅,怎么会是害我呢。“

    “你有所不知。“水伯长叹一声,继续说道,“想当年,为了对付洋人,我受朝廷委派,专职研究西洋之学,十几年里,我和同僚搜集阅览了大量西洋人编纂的各种著作,眼界大开,也深受震撼。我们感到我们与洋人的差距巨大,因此很快归纳总结了一套全方面的改制方略陈奏圣上。

    我本以为我们的方略会让圣上龙颜大悦,岂料结果与我们预想的恰恰相反,圣上不仅勃然大怒,更是当着百官的面斥责我们胡说八道,妖言惑众,甚至有不臣之心。虽然后来没有治我们的罪,但却将我们一贬再贬,让我们在朝廷没有了立足之地,就连外面的读书人和百姓都把我们喊成洋人的狗腿子。

    直到那时我们才明白,我们读了十几年的西洋著作,认知上早已和身边的所有人不同,虽然我们没有错,但是与所有人都不同,那便是最大的错。

    后来,和我一同上奏的那个同僚,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精神折磨,选择了悬梁自尽。自那以后,我也万念俱灰,就把官辞了,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

    “水伯,你们当时为什么不尝试下,去改变其他人的认知呢?这样你们不就不会那么孤独了。”石定基问道。

    水伯说道:“我们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是我们很快发现,要改变一两个人的认知都不容易,更何况中国有四万万人,要改变他们简直难如登天,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要好几代人的努力不可。”

    石定基点了点头:“谢谢水伯,晚辈明白了。”

    水伯颇感欣慰,说道:“老夫该做的已经做了,以后就看你们年轻人了,切记我的教训,时机不到,有些话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要说出来,万不可逆势而为。”说罢,迈步朝房中走去。

    石定基起身跪于地上,朝着水伯磕了一个头,说道:“今日得水伯指教,学生三生有幸,学生还有最后一问,请问水伯高姓大名?”

    黑暗中传来水伯爽朗的笑声,随后一个声音传来:“问泉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石定基大吃一惊,瞬间激动的热泪盈眶,当即叩拜在地,拜了三拜:“先生教诲,学生定会铭记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