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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地狱残响与天国残骸

    跛脚的瘸子和人格分裂的老人走在阴暗潮湿的下水道中。

    “真不该赌咒发誓的...这下好了,真的要重新踏足地狱了。”苏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誓言这么快就告破了。

    “不用那么担心,地狱不过是个比喻,这里实际上还是帝都庞大的地下水利系统。”莫里亚蒂举着油灯照亮前行的路,帝都空气中漂浮的魔素没有办法渗透到如此深的地下,这里暂且是一片没有火球术侵扰的净土。

    “帝都的下水道足够宽广到各种生物在里面安家,不过没想到还能在里面划船...简直就是通往冥府的渡船...”

    “那老师我就不是引路的维吉尔,而是摆渡的卡戎了。”

    “卡戎还是我来当吧,维吉尔老师。”

    “我也就客套一下,你不会真的觉得老骨头要替你撑船吧?”

    “......”

    二人登上了一艘小船,近日帝都并无雨雪,下水道的水流非常平缓。苏一边撑船,一边听莫里亚蒂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医学系近年还在扩张,他们的手术室装不下那么多人了,考虑到很多学生也有将魔法与临床医学结合的新课题,他们准备在旁边增设一个新的手术室,一间可以释放魔法的手术室。”

    用魔法来给病人截肢?用火球烧合创口吗?这是什么新的酷刑...苏忍不住打寒颤:“那直接建在地上不就行了,非要再挖个地下室,医学系的人是不是都是精神变态啊。”

    “他们有自己的考量,这个新的地下室本来是不准备让外人知道的,据说计划进行一些——”即便在空无一人的下水道,莫里亚蒂还是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人体解刨。”

    苏顿时了然,医学的发展总是要面对时代投来的离经叛道的目光,向先驱者们致意。

    “您就不怕我捅给刑部高层和议会?”

    “我是在跟我的学生说,不是在跟议会的走狗说。再说了,没有实施的计划只能算思想,思想是不畏惧帝国律法的。”

    苏耸了耸肩,示意老师继续。

    “地下室的挖掘非常顺利,毕竟就在旧地下室的旁边,上头也是空地。难点在于如何将将魔素循环炉的水道接过来。”

    “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大门口的那台炉子。”

    “是的,为了大学学术研究的方便,那台炉子无需麻烦的申报审批,只要在帝国大学区域内都可以改建水道。”

    “让我猜猜,挖太狠了,从魔素循环炉的水道一口气打通了旧地下水道?”

    “不愧是我的门生,跟你们当时差不多。帝都的地下水道历史悠久,错综复杂且无比脆弱。在馥灵堡经历三次大规模的扩建后,我们已经无从得知它原本的样貌了,最初的地下水道设计图也早已遗失,我们甚至不知道哪里的水会从哪里排出。甚至于和搞地质的那帮人联手,蹲点每个看得见的排水口,对照雨量和生活用水,魔素炉用水进行严密的计算后,我们在纸上得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帝都排出的水有很多没有流入周边水系,而是直接消失在了帝都的地下。”

    “我们十兄弟从那次恐怖的经历中吸取的教训就是——当一个东西能正常运转,千万不要好奇它为什么能运转,更不要手贱去碰它。”

    “我很高兴你们能学有所成。”

    “托您的福...”

    “说起来学建筑的也有提过,地下水道中有许多看起来不属于任何一代王朝的建筑痕迹,也许帝都地下水道的建设,要远远早于馥灵王朝的建立,也就是说在我们之前,这里已有来访者。怎么样,是不是愈发的神秘阴森了?”

    “帝国建立初期本就迷雾重重无史可考,再往前追溯也是徒劳,我们连自己的起源都搞不清楚,还研究那个?”

    苏提示莫里亚蒂教授,将已经偏离的话题拨回来。

    “总之,医学系急切的想展开他们的新计划,没有跟大学任何学系商量,请的老大粗工匠们直接开挖。结果在地下水道,发生了严重的塌陷,两名工人下落不明,仿佛深渊收到了它的祭品一般,它张开巨口向我们展露了惊世的发现。啊,我们到了。”

    随着教授手中的油灯望去,苏的视线中骤然出现一大片漆黑的空缺,他闻声及时停住了船只。前方不远处水道戛然而止,一个巨大的地下腔室出现在他眼前。黑暗撕扯着地层形成一道裂口,水流被重力拉扯,笔直的坠入深渊之中,再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苏惊出一身冷汗:“这种事情还麻烦您早点说,我还年轻,不想体验什么飞流直下三千尺。”

    “我说过了,我相信你总有办法的。”莫里亚蒂对自己的学生非常自信,身形修长的老绅士起身一个跨步便上了岸,对着苏招手:“这边走。”

    “我总有做大死的办法,现在看来很不幸,我身边的人也有。”

    岸边有一处人工建造的简易码头,一个火盆照亮附近,有几艘小船靠在水道的墙壁上。

    苏和莫里亚蒂合力将小船拖到岸上,摆在它亲戚的旁边,苏顺着教授示意的方向看去,注意到悬崖之上,有人工铺设的栈道。

    “就快到了,就在这下面。”

    “我姑且再跟您确认一下,我们要怎么下去?”

    “走楼梯啊?”莫里亚蒂不以为然:“我的学生不但瘸了,连路都看不到了吗?”

    “您管这叫路?”苏指着简陋无比,看起来随时都可能一脚踩空,由木板与铁索架设的道路。

    抱怨归抱怨,博物十兄弟与他们的老师什么样的路没走过,个个都是一等一的作死好手。

    不断的向下,从此远离人所知的世界,人工的建造物已不见影踪,坚硬崎岖的岩石取而代之。什么样的生物能在此逗留?多半是在进化之路上败北,从此遁入地中的虫豸,仰望天国与人间,以腐肉和绝望为食;背靠深渊与岩浆,枕骨骸与恐惧为眠。如真是这般,那犍陀罗见到从天垂下的蛛丝,心生恶意急切的模样却也不能全怪罪于他。

    悬崖峭壁上的闪转腾挪持续了好一阵子,苏终于能在脚底看见火光与平地了。

    “真不敢相信在这活地狱一般的场景之上,我们的头顶是人民安居的帝都...”

    苏的手上身上此时都不可避免的沾满了污水,泥浆与青苔,平时非常爱护的手杖,也被他夹在怀里如同一根肮脏的烧火棍。

    截断的地层向他们展示着自己曾走过的历史痕迹,不断有未曾见过的化石暴露出来。放在平时随便一个都是了不起的发现,而比起将要见到的,它们也只不过是道路途中的装饰点缀罢了。火焰的明光逐渐增长,二人终于把脚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这是一处从悬崖上长出的平台,它足够宽大,以至于医学系要是把整个地下室搬过来也能容得下。他们甚至在平台上搭建了一个临时的驻地,帐篷,座椅,篝火以及一些器材与物资。

    在黑暗中,火光与人总是密不可分的,它能驱散恐惧,给予人勇气,平台上早有先客到访。

    “李斯顿.罗伯特.林利斯戈,我旁边的是加特林.理查德.诺斯卡罗莱纳。”

    这两位医学系的医生都是名单上的人,苏与二人握手后不禁暗自感叹,凯撒里昂真是交给他一份苦差,这些个神奇宝贝不光各有各的毛病,还特难找,谁能想到在地下藏着呢?

    这二人是师徒关系,加特林医生负责给老师李斯顿医生打下手,李斯顿的特点就是手快,出奇的快,而且来者不拒,什么病人他都敢动刀子,加特林则更注重器械和患者的感受,他总是试图以最小的代价治疗患者,二人正好互补。但因为治的多,死的也多,风评还是不太好。

    “二位的大名早有耳闻,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我是苏,詹姆斯教授的学生。”

    “我们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医生,比起我们,还是来看看这世纪的大发现吧。”

    李斯特的声音有些颤抖,在空旷的空间中激起无数回音。众人造成的声音飘散,反弹,拉扯,在深渊之中如同上古的回响,有时它如沉重的号角,有时又如歌者轻声唱和,地狱正在吟唱不为人所知的音节。

    苏的视线越过对方的肩膀向后看去,眼前的景象令人窒息。

    平台一侧的岩壁上镶嵌着两只巨大‘生物’的化石,祂们的骨架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棺椁中,散发着黯淡的光芒,无需篝火的光亮便可一览全貌,苍老而鲜活,诡异又神圣,仿佛在彰显自己与其他消亡在地层之中的生物的不同。天使的遗骸,莫里亚蒂所言不假。

    位于下方的是现在光明圣教教典中普遍提及的‘天使’形象,呈现出不自然的半跪之势,与人相似的骸骨极其高大,目测站立时的高度在四米以上。与人骨不同的是从肩胛骨后伸出的应当是‘翅膀’的骨骼以及肌肉,羽毛等腐烂彻底消失后在地层中留下的痕迹。骷髅的口部张开,似乎生前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希波克拉底老师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老人家终于痴呆了。”

    “谁说不是呢...”

    两位医生站到苏的身旁,给他让出足够的观察空间。

    “两种截然不同的天使,出现的同一个地方,聪明如你当然能明白我们的震惊吧?也希望你能更多的夸一夸老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着的大心脏。”莫里亚蒂扶了扶苏微微往下掉的下巴。

    苏伸手拍掉自己老师的手:“教授你那只是单纯的毛病犯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视线继续向上,那是另一具的‘天使’,与世人熟知的人形生物背生鸟翼的形象不同。

    “光明圣教早期对天使的描述,在此尽显...”

    虽然此时只剩骨骸,与往昔的模样可能大相径庭,但从痕迹上看那应该是一个被多对翅膀覆盖的球状物体,如车轮般的圆环层层叠叠组成了中心的球体,圆环状的骨骼上有无数凹陷的坑洞,似乎那里曾长着眼睛。圆环的中心是一颗人形的骷髅,右侧从下颌骨到眼眶有一处明显的贯穿伤,破损严重的骷髅十分狰狞。圆环的最外层连接着翅膀的骨骼,此外再没有其他骨骼。这个生物,如果祂能被称之为生物的话,似乎没有四肢或其他多余的器官,仅由头颅与翅膀组成。祂比下方的生物更加巨大,高度大约在八米,最大的一对翅膀翅展恐怕要达到十二米。

    风从骨骼与岩石间的缝隙中经过,不知道最虔诚的信徒能否从中听出教堂礼拜时唱诗班悠扬的歌声,至少苏是听不到。一上一下两具截然不同的‘天使’遗骸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怪异气氛,这样的动作哪怕是刚开始学习雕刻的学徒也不会考虑,祂们与神圣,高洁没有丝毫的关系,更多的是一种对生死之间世俗的恐惧。

    “祂们在互相争斗...?”苏注意到下方的‘天使’双手中似乎有在握持什么东西,但显然早已腐烂风化,仅能根据二者的动作进行判断。

    “祂也许握着什么武器,应当是长柄的枪之类的东西,上方的‘天使’头部的创口可能就是下方的‘天使’造成的。”李斯特解释道:“仔细看,你可以看到下方的‘天使’也有许多伤痕,骨骼上有许多对祂而言算是细小的孔洞,这些洞的边缘已经碳化了,仿佛有无数炙热的光束洞穿过祂。”

    “我们没有擅自行动,一切都保持在发现时的状态,也通知了议会,在议会有行动之前,教授们轮番看守。至于为什么传说中的天国生物会深埋地下,为什么在相互争斗,讨论了几天,一概不知。哎...发现一个就不得了了,一次两个,形象还是在至对方于死地,真是要疯了,不是吗?”

    加特林医生的苦恼完全有他的理由。

    “光明圣教的起源在七百年前,帝国则在千年之前,我们全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年之前,但也仅仅只有两千年。”

    莫里亚蒂给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下,他拿起了一块抹布替苏擦拭他的手杖:“在此之上,再也没有详细的史料可考,对短寿种族而言两千年是不可逾越的漫长时光,而精灵之类的长寿种,不过两三代人的时间,即便如此这世间依然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痕迹,人类没有,精灵没有,矮人没有,所有有知性的种族无一例外,除了无从对峙本身就快成为传说的巨龙。我们仿佛突然出现在这片大陆之上,我们生来就与动物不同,拥有自己的文明,从一开始就是。”

    他换了个姿势,翘起二郎腿试图让自己在这小马扎上坐的舒服点。

    “每当我们谈论两千年以外的东西,我们都是在讨论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所有的宗教所有对神的信仰都在说——我们是神的造物,但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人目睹过神的样子,我们所拥有的只是文艺浪潮时期画家们留下的想象。《柏诺瓦的圣母》让人开始思考,也许神并不存在呢?也许历史中的神迹只不过和魔法一样是天地间本就存在的美妙误会?否则为什么列奥纳多要涂掉光环?一切似乎朝着淡化神的方向而去了,但这两具遗骸,一举逆转了局势,带来了如此强烈的主张——那个虚无缥缈的神代真实存在!我已经能想象出议会和圣教高层慌乱的样子了。不过现在,我想听听我学生的看法。”

    苏来回踱步,斟酌自己的语言:“我能理解教授们的震惊,光明圣教在宗教中也算是独树一帜,与帝国早已存在的各司其职的诸神信仰不同,光明圣教有且只有一位全能的神明,在书面记录上也是极为详尽。他们曾经在静滞教会分离出去后修改过部分教典,我有幸拜读过原典,被抹去的那一部分中有天使的样貌与上方的这具遗骸一致。”

    加特林医生连连点头:“没错,所以现在我们头顶,神学系的快要吵疯了,被分离出去不被承认的邪教突然得到了正当性。”

    “静滞教会在宗教上有正当性与否,与他们所做的事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所有人都该死,如果有神支持,那个神也是同罪!”苏粗暴的打断了他。

    “这...”屠神的妄语还是吓到了加特林。

    “只是个比喻,我...经历了很多...您明白我有多痛恨他们就行了。”

    苏不得不回身做了一个友善的笑脸缓解气氛。加特林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理解,而莫里亚蒂则是完成了他手杖的保养工作,示意他继续发言。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有这样的感觉,世界正在加快某种进程。”苏扭回头去,继续观摩着眼前的景象:“条条大路通馥灵,尤其是我们身处馥灵堡这几乎可以说是文明中心的地方,魔法的发展,月神矿石的出现,愈发频繁的邪教活动与自然灾害,到现在,天使的遗骸。”

    他继续说道:“光明圣教的问题让那帮放牛的自己去头痛好了,哪怕天使的骨头有神奇的效果,我们还能拿它来泡酒不成?我们不应该关注遗骸本身,而是祂们的背后,为什么祂们选择在这个时候出现,我是说,拜托,这再明显不过了,帝都下水道每年都有塌方事件,失踪者不计其数,我在刑部工作我太清楚了,怎么可能这么巧,随便挖开一条水渠就能有天使躺在里面?”

    “作为医神而非命运女神的信徒,这种命运注定论我不是很能赞同,但确实...见到这番场景后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感觉...”李斯顿医生显得有些不适,双手抱胸:“有什么东西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活动...”

    “神在与否,并不关键,千百年我们存活下来,神并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关键的是祂们现在可能要走上我们的舞台了,而我们,是否做好了面对祂们的准备。”

    梦境女神的神选为自己的发言画上句号。

    李斯顿医生轻轻鼓掌:“不愧是詹姆斯教授的学生,您的观点大胆且明晰。”

    “就是不知道教授本人对学生的发言是什么评价。”苏再次扭头。

    “ZZZ...”

    莫里亚蒂倚着他的手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