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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脚店

    文姜只是稍稍瞥了眼那悬挂在房梁上的狗,眼角流露出一丝同情。狗,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一个拎着刀的跛脚老人一步步向那狗走去,在狗的下方站住了脚。

    他回过身来,问文姜:“少姬可尝些狗肉?”

    文姜摇首:“多谢老丈,不必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边的小刀一点点切割着桌上盘中的牛肩,再用小刀将切下来的肉扎起,送入口中咀嚼。

    文姜本就生得俏丽,行的又是端庄的跪坐礼,举止优雅,与脚店里那两个下里巴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时候,她的目光微微一转,望向了这两个人。

    这二人均打着赤膊。一人盘腿而坐,一人身靠在墙边,动作都非常的惫懒随意。

    文姜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便将目光收回。

    “李子!新鲜的宋国甜李子!”门口传来一阵吆喝声。文姜寻声望去,见是一个挑着扁担的男子向脚店的方向走了来。扁担的两头各挑着一个箩筐,筐里装着的是娇艳欲滴、果肉饱满的李子。

    “去去去,别处嚷去!”店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像是赶苍蝇一样。

    卖李子的男子只是嘿嘿一笑,便将扁担放下,盘膝坐在了店外。他解开上衣的纽扣,不断地扇动衣衫,给自己送着凉风,嘴里仍在吆喝:“李子!刚下的宋国甜李子!”

    此时夕阳西下,一片落日残红将这旷野映得通红。那轮红日就像一个被血染的大磨盘,悬挂在遥远的天边。

    不过,文姜的眼神并没有落在这夕阳上,而是落在了这男子的扁担上。她走南闯北已有多年,见过的扁担也不计其数。可这条扁担却是她见过最宽阔的。

    扁担本不必这么宽阔这么长的。除非,在这扁担里头藏着一柄剑,一柄吹毛立断、锋利无匹的剑。

    文姜仍旧望着他,嘴角浮现出了一丝轻蔑地笑。

    “少姬。”店主已将狗从房梁上放了下来,回头对文姜说:“这狗是现杀的,待我炖好了尝一尝吧。”

    “我从不吃狗肉。”文姜的回答变得十分冰冷,比上一句回答要冰冷得多。

    店主呵呵笑了起来:“我听说宋国人从不吃狗肉。少姬可是宋国人?”

    文姜冷冷一笑,道:“天子也不吃狗肉,老丈怎不说我是天子?”

    听了这话,店主便是一愣,便又哈哈大笑:“少姬喜欢说笑话!咱这离洛邑不远。老拙瞧少姬行的是大夫之礼,莫不是哪国哪地的小主?”

    文姜也爽朗地笑了。她端起桌前的酒碗,笑道:“老人家,你可可看走了眼。”一语甫毕,脖子扬起,这一碗清酒就已喝了下去。

    “嘿!少姬好酒量!”店主不禁高声赞赏,又说:“老拙听少姬的口音,似不像是宋国人?”

    “我……”文姜擦了擦嘴角,有些敷衍地回答道:“小女行走天下,说的是各地各言。”

    “哦?”她对面的那两个食客好像来了兴趣。背对着她的那人扭过身子对她说:“少姬见多识广,可知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文姜微微侧头,笑问:“不知壮士所言何事?”她一边说一边用手中的刀子继续切割盘中的牛肉。

    “自然是墨夫子意外身故之事。”食客此言一出,文姜握着刀的手不禁一颤,略微停顿了几分。

    这只是个非常微小的细节,却也没逃过这食客的眼睛。他的脸上微微挂笑,接着说:“墨夫子同样是带着门徒走遍天下,上至天子下至庶人,哪有不知道的。想那墨夫子身体本还强健,竟然也会突然暴死,真是令人吃惊。”

    文姜冷冷一笑,继续切割着牛肉,道:“是吗?我未听闻此事。”

    食客继续说:“听说这里头也大有蹊跷可挖。二十年前,墨夫子带着门徒行至萧国时,恰逢萧国蝗灾肆虐,村落中十室九空,道路间满是饿殍。而在众多的饿殍中,尚有一个襁褓中的女婴存活。少姬可知她何以活?”

    “倒要请教。”文姜抬起清冷的眼来,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食客却是不慌不乱,从容说道:“这女婴的母亲本已死了,但护犊之心尚切,竟然能在身死之后继续分泌**。这女婴吸吮着母亲的**,才勉强保得一命。唉,母亲的护犊之情可昭日月,夫子大受感动,这才将她收为养女,时刻带在身边。”

    文姜冷笑了一声,继续切割着盘中的牛肉:“是吗?这倒是个奇闻。”

    “可不是?”食客扬起了声调,却又叹了一口气,连连摇头道:“只可惜,墨夫子救下的这个女娃娃却是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说到这儿,他义愤填膺,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案几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墨夫子的死,恰恰就是拜这养女所赐。是她,用剑杀死了夫子!”食客双目如炬,死死地盯着文姜,冷冷问道:“少姬既是从外乡来,难道就未风闻此事?”

    文姜咀嚼着这鲜美的牛肉,摇了摇头,回答:“没有。”

    “喂!”这食客的同伴也忍不住插话了:“老兄可知,她为什么要杀死夫子?”

    “哼!”食客冷笑一声,虽是回答同伴的话,眼睛却片刻不离文姜:“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爱上了一个绝不该爱、绝不能爱、绝不敢爱的人。她知道,墨夫子不会允许他们苟合。所以,她就杀死了夫子。”

    这食客的声音洪亮,文姜听在耳中,握刀的手隐隐地有些颤抖了。她缓缓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的旷野落日,胸口起起伏伏,好像是有一口郁结之气在心中盘踞,难以排遣似的。

    食客的同伴故作惊讶,大叫道:“原来如此呀!却不知她爱上的是什么人?何德何能可以让一个女人为他而做出这等有悖伦常的事来。”

    “这个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杨朱,这个女人名叫文姜!”食客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一句话,说:“若是让咱们遇到这对狗男女,必得剁下他们的头,到墨夫子的坟前拜一拜!”

    话音刚落,就听“嘭”地一声闷响。跛脚的店主已将那狗的脑袋一刀斩下。

    这两个食客哈哈大笑,其中一人指着店主道:“对!就像老丈剁下这狗的头一样。”

    店主回头一笑,说:“待老拙将这狗肉炖了,请大家一起吃。”

    文姜强抑心中的怒火,咬牙问道:“听说那女子剑法超群,自诩天下第一。你们有本事杀她吗?”

    食客哈哈大笑,说:“不错,若是单打独斗,我们的确不是她的对手。但若是四狼搏一虎,却未必没有胜算。”

    文姜哈哈大笑,说:“既如此,你们还等什么?”

    那跛脚店主缓缓转过身来,冷笑道:“文姜,你早已看破了我们的身份,是不是?”

    “看破你们的身份并不难。”文姜从容地为自己满上了一碗酒,轻呷了一口,接着说:“你装成跛子以为能瞒过我?却不料你跛的那只脚上满是老茧。一个跛脚的人,又怎么会有茧?”

    店主一怔,低头看时,果然发现自己装跛的这只脚上有很厚的茧。

    那两个食客对视了一眼,靠前的那人声音沉沉地问:“那我们呢?”

    “你们?哼!”文姜又呷了一口酒,道:“你们装成庄稼汉的模样,但你们的后背并没有晒黑。”

    “后背?”二人有些茫然。

    文姜点点头,道:“种庄稼的人常年弯腰劳作,后背就会被晒黑。而且他们的双脚也因为经常泡在水里而会有些肿胀。你们背不黑,脚不肿,哪里像个农夫?”

    “嘿嘿!少姬好眼力!”店外的那个卖李子的人笑着问:“却不知我哪里出了纰漏?”

    文姜淡淡一笑,说:“你背靠门板,目不斜视,却能看出我看出了你的纰漏,也不简单。”

    “唉,我早知瞒不过你,因此也不抱侥幸之想。”他有些无奈地说:“你们墨门摩顶放踵,行的是苦事,尝的是粗饭。民间疾苦,没人比你们更了解。”

    文姜点了点头,说:“就凭你这句话,我可饶你一命。”

    “哈哈哈……”店中的三人放肆的大声笑了起来。那店主将粘在脸上的假胡须撕掉,说:“文姜,你好大的口气。今日我们既敢来找你,就必做了万全的打算。不到一刻,就该你身首异处了!”

    文姜冷冷一笑,道:“那就让我瞧瞧公输班的弟子都搞出了些什么花样?”

    店内的三人目光一凛,随即露出了凶相。

    那两个食客模样的人“啪啪”两声将桌子一拍,喝道:“贱婢,拿命来!”

    二人一跃起身,两柄闪烁着寒光的刀也从桌下飞了出来,分别指向文姜的脖颈和心窝。

    文姜细细的眼睛略是一瞟,然后端着酒碗的手呼地疾抖,那碗中最后一点残酒就像是一张大网像两人罩了去。

    冷酒泼在面上,两人的眼睛禁不住地闭了起来。就在他们闭眼的须臾一瞬,文姜身形斗转,纵身跃起。只听“苍啷”一声,长剑出鞘。这两人还未睁眼,手腕剧震,“啊呀!”他们齐声惨呼,“噔噔噔”几步向后倒了去,而手里的刀也已“丁零当啷”地掉落在了地上。

    二人一阵踉跄,撞倒了身后的桌子,其中一人更是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而当他们回过神来时,文姜已手握长剑,站在了他们面前。

    文姜衣袂飘飘,长发飒然。她身着一袭黑衣,手里握着长剑。在她的身前,正是那两柄青铜所制的刀。这两柄刀散发着熠熠青光,但却是斜斜地躺倒在地上。

    这二人看得呆了。他们对视一眼,再看自己的手,手腕处多了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线。

    “啊?你……”其中一人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恐地望着文姜。

    文姜轻蔑地一笑,说:“若我的剑再深半寸,就可挑破你们的经脉。你们今生今世都不能拿刀了。”

    二人又是一眼对视,羞惭之色溢于言表。

    “早知你的剑法出众,不过我们早有准备!”那装作跛脚店主也是一声冷笑,将手里握着的屠狗的刀往墙壁的方向一挥。但这刀却不是用来砍墙的,而是用来砍绑在墙根那个木桩上的麻绳。就是那条拴着狗的绳子。

    “嘣”地一声,麻绳断开,弹出不少迎风飞扬的微末尘埃。几乎于此同时,只听“嗖嗖嗖”的破空之声,不知从何处射来无数飞矢,直刺文姜。

    文姜挥起长剑,以气驭剑,以剑护身。剑光烁烁,锵声鸣鸣。数不尽的飞矢就像下雨似的,丁零当啷地尽数落在了地上。

    也就在这弹指之间,整个脚店已是四处窟窿。桌子、窗户、墙壁上都嵌满了这些奇形怪状的飞矢。

    那两个装作食客的杀手也只能躲到角落里,流露出一副又惊又恐的表情来。

    而在这飞矢的裹挟下,唯独文姜未伤毫发,就连她手里剑的光泽也未褪色半分。

    店主有些心慌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语气中也带着几分惊惧:“文姜……你……你简直不是人!”

    文姜邪魅一笑,拎着剑缓步走了上来。她边走边说:“这些菱形锥、三角铁、飞蝗石分别从八个方位打来,组成了十字交叉网,若不能尽数格挡,断难避开。哼!普天之下,除了公输班也只有亚父能有此巧思了。”

    这店主靠着门板,两腿一软,缓缓滑下,跌坐在了地上。他垂头丧气地说:“可惜,家师终究是败给了墨翟。”

    文姜将笑容一收,美丽的面庞透出一股英气来。她“唰”地将剑一立,明晃晃地剑尖正对着这店主,厉声喝问:“说!你们究竟所为何来?”

    “只为一雪墨翟使楚的前耻。”这人依旧垂着头,沮丧地说:“三个月前,墨翟使楚,劝说楚王莫要攻掠宋国。而楚王以家师制造的攻城器械为恃,并不听从。”

    “尔后亚父也拿出了自己的守城器械,与公输班对弈。”文姜接着他的话说:“他们以腰带为城,已竹片为械。公输班每出一招,亚父总有应对之法。最后,公输班术尽,而亚父仍有数十竹片未用。”

    这人点了点头,道:“家师引此败为奇耻大辱,也对你们墨家一门怀恨在心。正巧,最近风闻墨翟的养女居然杀父叛师,已脱离了墨门。故而,家师才派我等前来捉你,一泄当年之恨。”

    文姜闻言也是幽幽一叹,指着这人的剑尖也缓缓垂了下来。“亚父一心为解苍生的倒悬之苦,不惜四处奔走,劝说各国罢兵修和。没想到却始终遭人忌恨,不能为仁人志士所容。”

    这时,她的剑尖已杵在了地上,眼睛望着狼藉遍地的脚店,流露出一丝孤独和恓惶。

    就在这时,这店主忽然将头一扬,眼神中迸出一缕杀气。文姜还未转过头来,他已从怀中摸出一个手弩。“嗖”地一声,一枚短箭弹射而出,直奔文姜的咽喉而来。

    这弩虽小,但射速却极快。文姜眼睛一瞪,便“啊!”地惊呼一声,纤细的身子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店主一击得手,又得意地笑了起来。他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道:“文姜呀文姜,你的剑法虽是精湛,但江湖经验却是不够。早知你如此好对付,我也不用费这许多心血了。”

    他说着便走上前来,将侧卧在地上的文姜肩膀一推,使得她仰面躺倒。恰在此时,他的面色陡变。原来那枚弩箭并没有射中文姜,而是被她牢牢地咬在了口中。

    文姜双目一睁,“噗”地一声将弩箭吐出,力道强劲,不逊于手弩。若依这人的功夫本是可以避开的,但他轻敌大意,又是猝不及防。因此他刚想逃跑,那弩箭就已射穿了他的喉咙。

    他发出“嗷”地一声闷响,身子直挺挺地跌倒在地上,又扬起了一阵灰尘。

    文姜拾起身子,用手擦了擦嘴角淌出的香涎,一脸鄙夷地望着这人的尸体说:“公输班也是响当当的人杰,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喜欢施暗算的弟子。”

    她说完之后又抬起头来,正瞅见墙角下那两个畏缩着的食客。他们先前的蛮横已一扫而空,此时倒像是两个受了惊的小兔子,只能缩着身子,惊恐地眼睛盯着她。

    文姜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剑提了起来,转身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