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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矮个庖丁

    不过旬日,他们就进入了魏国的都城安邑。相比于楚国颖都的繁华热络,这里就显得多少有些落魄。

    安邑城小,走在城中,放眼所及,不过是土墙土瓦,城中的百姓们也是衣着朴素,见不到半个豪奢之人,甚至连马匹都很少见到。

    文姜一边打量四周一边感叹:“毕竟是立国不久,魏国确实与东方大国不可相提并论。”

    孟轲呵呵笑道:“虽是贫瘠,但行仁义之道的话,百姓可以富足,大夫可以齐家,国君可以招徕四方豪杰,到了那一日,又何愁不能强盛呢?”

    文姜不想与他多谈,便道:“这些话您大可讲给君上听。”

    孟轲点了点头,说:“老叟也正有此意呀。”他说着不禁加快了脚步。

    他们来到宫门口时,天色已近黄昏。守门卫士正要上前盘问,万章却抢先一步,说道:“孟轲孟夫子特来拜会魏王。”

    卫士闻言一惊,望着老人道:“你就是孟轲?”

    “正是。”孟轲颔首回答。

    卫士们集体下拜,道:“大王已等候夫子多日了。”

    见此情形,文姜也不由吃了一惊。她没想到魏国的国君对孟轲居然如此礼遇。

    待他们进了宫门,直入巍峨雄伟的正殿。宫人预备了茶水和糕点请孟轲三人坐下品尝。万章和孟轲腹中确实饥渴,谢过之后坐下便吃了。而文姜怀着心事,没有什么食欲,只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来回踱步瞭望。

    不一会儿,只听一个尖声尖气地声音传来:“大王驾到。”

    孟轲和万章急忙起身,与文姜一起上前行礼。魏王刚刚落座,便问:“老先生,您不愿千里来我魏国,必是有利于我国的吧?”

    孟轲直起身子,笑道:“大王何必言利,但行仁义而已。”

    年轻的魏王也呵呵笑了起来,道:“仁义?倒是有趣。”

    孟轲正要再讲,文姜却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大王,臣乃乡野之人,从未见过宫殿的繁华壮丽。不知大王可否允许臣在宫中自由行走,一饱眼福呢?”

    她这番话一说,在场诸人都有些发蒙。

    魏王将目光转向孟轲:“这位是先生的弟子?”

    孟轲愣了一愣,只好说:“是,正是臣的顽徒。”

    “哈哈哈……”魏王拍手大笑,说:“既是孟先生的徒弟,本王可告知宫内诸人,只要不是武库、宫闱,小哥可自便。”

    文姜躬身再拜,道:“诺,多谢大王成全。”说罢,便转身向殿外而去,还未出得了殿门,就听魏王对孟轲说:“老先生舟车劳顿,本王预备了一头牲牛,可与先生品尝。”

    文姜退出了大殿,一边在宫内散步一边嘟囔着:“这个孟夫子也真是可恶又迂腐。亚父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和口舌,晓以利害,才劝服楚王止战。而他却想凭‘仁义’二字就让魏王听命?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一边走一边四处观望着,来来往往的多是婢女和宫人,偶尔也能见到一两个搬运重物的苦力。

    “唉,也不知杨朱在哪里?”她一边走一边想:“如果他真的在魏国,也该受到类似孟夫子这样的礼遇吧?只不知他住在哪里?”

    她越走越想,越想越走,七拐八绕地,也不知绕去了哪里。

    待她抬头一望,只见眼前赫然立着一个小个子男人。这男子五十岁上下的年纪,满脸皱纹,个头只比侏儒高了少许,大约只到自己的脖颈,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恶臭,让她急忙掩住了口鼻。

    她环顾四周,只见在这矮个子男人的背后是几十头哞哞叫的壮牛,牛粪堆积,自然恶臭难免。

    “啊呀!怎么来到了牛棚?”文姜心里这样想着,再低头一瞧,更是恼火,原来自己一脚正踩在了一滩牛粪上。

    她连忙退步,将鞋底在牛棚的石阶上蹭了又蹭。虽然文姜自幼吃苦,但对污秽之物却是忌讳得很。

    “真是晦气,干嘛到这地方来。”她捏着鼻子,一边蹭鞋一边这样说。

    那矮个子男人笑着迎上来,带着浓重的魏国口音问道:“这位小哥,你可是来帮俺杀牛的?”

    文姜连忙摆手,道:“我不是,我是随孟夫子来的,来找一个人。”

    男子“哦”了一声,连连点头,追问:“小哥找什么人?”

    文姜将这人上下一番打量,只见他头缠粗布头巾,身上一件短打坎肩,下身一套牛皮制的下裳,而他满身上下都是血污,料想他也不会认得杨朱,便说:“只怕我要找的人没来过这里,打扰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可没走几步,却又想道:“这人看上去倒是随和,问他一句也好,就算他不知道,也无非是多费一句口舌而已。”

    一念及此,她便转过身来,问这男子:“您可见过杨朱?”

    男子也刚转回身去,听了这话略是一呆,侧过头来问:“小哥找杨朱干什么?”

    文姜两眼登时发亮,几步迎了上来,急急地说:“我是他的故友,您真的见过他?”

    男子也回转过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道:“见过几次,他的确来过魏国,不过很早之前就离开了。”

    文姜着了急,两手死死地板住这男子的肩膀,追问:“那他去了哪里,您可知道?”

    “这……这俺可不知道了。”男子一脸茫然地回答着。

    文姜的眼神顿时暗淡了下来。她跌坐在牛棚的这石阶上,滴滴泪水渗了出来,喃喃道:“杨朱啊杨朱,难道你真要做那个卖布的商人吗?”

    说完之后,竟抱头痛哭了起来。

    这男子见状也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说着:“这位小哥,俺是不知道你和杨朱之间有什么事儿,但人嘛,总得先填饱了肚子。嘿嘿,你和孟夫子都有口福了。大王要俺杀一头牛给你们吃。俺杀的牛可是最好吃的。”

    文姜将心头的嗔怨一并发泄了出来,很快便也恢复了平静。她缓缓抬起头,望着这有几分憨态的男子,说:“不就是牛嘛,能有多好吃。”

    “哈哈哈,这你就不懂咯。”男子向牛棚走去,仔细观察着这些牛,不时还拍拍它们的身子,说:“这牛啊,要杀它们的时候它们就紧张,这一紧张,肉就发酸,不好吃了。但是,俺杀的牛没有一头紧张过,肉都是松软的,可好吃了。”

    说话间,他已牵起了一头牛向外走了来,继续说:“俺用的刀也有讲究。俺的那把刀,用了快二十年了,杀过的牛也有两千多,刀刃就没卷过。”

    听了这话,文姜颇是不服,道:“我的那柄剑也跟随了我近十年,上斩邪魔,下诛宵小,也从未卷过刃。”

    “嘿嘿,那可不一样。”男子牵着牛边走边说:“俺杀牛也是合着道的。你知道道是什么?就是天道。起初吧,俺杀牛的时候脑袋里头是一头完整的牛,都不知道从哪下刀。后来嘛,就能见到牛的结构了。哪是骨架,哪是心肝脾肺,扫眼一瞧就知道了。到了现在,俺不用看牛,脑子里就这么想一想,这牛的骨骼、经脉全都在眼前了,就跟真的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走,文姜也随着他边走边听,渐渐地就入了神。说来也怪,无论是杨朱论道,还是墨翟论道,亦或是孟轲论道,文姜都不能全身心地投入进去。

    可今天,她就听这么一个杀牛的庖丁讲话,居然能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

    “你拿剑杀人,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力道。”男子说着:“但俺就不一样了。俺杀牛,靠的是准头。”

    “准头?”文姜心神一震,忽然想起杨朱对剑术境界的解释。小成剑法是以快制快,而大成剑法则以准制快。

    虽然一字之差,但剑术的造诣却是天差地别。

    “是呀,准头。”男子继续说:“俺从来不用蛮力,只要手上有准头,切入要害,哪是皮,哪是肉,哪是骨,轻轻一刀,就豁开了。”

    文姜笑道:“你将自己的杀牛之技吹嘘得神乎其神,我可要亲眼看看不可了。”

    “那是当然呀!”男子道:“大王最爱看俺杀牛,你也回去和孟夫子坐着,俺和牛一会儿就来。”

    “好,我等着你。”文姜站住了步子,和这位矮个子庖丁挥手告别,然后折身返回了魏王待客的大殿。

    她刚一进去,就听孟轲说:“大王只要讲仁义便可,何必言利呢。”再看高坐于上的魏王,已是以手支肘,昏昏欲睡了。

    想来是自己出去走这一圈,孟夫子又对大王讲了很多先师之道。想到这里,文姜也觉得有点好笑。

    魏王见文姜回来,便提起了几分精神,说:“小哥这么快就回来了?哈哈哈,好,大家都请落座。本王的宫中有一庖丁善于解牛,现在就让他来表演给夫子你们看看吧。”

    孟轲闻言便又上前一步,道:“大王,这万万不可呀。孔子有云,‘君子远庖厨’。这堂堂正宫大殿,如何能行宰杀之事?太不仁了呀!”

    “哎呀,什么仁不仁的,老先生且先看看再说。”魏王有些不耐烦了,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让孟轲和文姜坐下。

    孟轲无奈,只好长叹一声,拂袖退去坐了。文姜倒是怀着几分好奇,也施了一礼,退下去坐了。

    不一会儿,几名宫人便将四肢都捆上的壮牛抬了上来。那牛兀自“哞哞”的叫着,身子却不能动。

    矮个庖丁握着一柄已有些发黑的短刀走了上来。他分别向魏王和孟轲行了礼,还不忘与文姜对了下眼色。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庖丁拎着刀,围着这牛走了两圈,然后将刀一立,缓缓地刺入了牛的咽喉。这牛竟是一声不吭,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没发出半点声息。

    文姜瞧在眼里,大吃了一惊。以如此之慢的速度切入,就算这牛不吼,也该呻吟一声,如何却是无声无息的?

    她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随着庖丁的刀的转动而转动。只见这刀时快时慢,时上时下,刀刃上却不见半点血污,地板上也没流出一滴牛血。

    这刀在牛的身上上下翻飞,像是在牛皮上轻轻地划了一下,那牛皮仍旧完好无损。可文姜注意到,庖丁握刀的手已是青筋暴起,他手上蕴藏的力量绝对是惊人的。

    他肩膀依靠的地方、脚踩的地方、膝盖顶住的地方都嚯嚯作响。这声响,竟也符合上古贤君所做的音乐的节奏。

    文姜不禁痴了,再看这刀,在牛的身体中游走,只听“嘣嘣”的弹响之音,却遇不着丝毫的阻力,就像是在水中游走一样。

    一般地庖丁绝不会有这样的力量,一般地庖丁绝不会有这样娴熟地刀法。

    若他握的不是刀而是剑,若他不是在解牛而是在与人对战,一定会是当今世上最恐怖、最无法战胜的对手。

    “难道……难道……”文姜嚯地醒悟,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难道他就是季常?”

    这个庖丁杀牛的过程,与杨朱所描述的竟是毫无二致。他,一定就是季常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挥之不去了。她又想到杨朱的一句话:“或许有一日,你见到了我的师傅,才会理解这其中的深意。”

    “啊?”文姜轻呼了一声,泪水也随之缓缓垂下。她不知道自己明白了什么,但似乎确实明白了一些事情。

    在她的眼前,杨朱那英俊地面貌赫然展现。他微微笑着,用那充满磁性地声音唱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文姜状若失神,徐徐念着:“杨朱……杨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