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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变故横生

    信女有三愿,愿十七哥哥沉冤得雪,常展笑颜

    1

    “阮妹妹?完了没啊?我可以睁眼了吗?”

    宫离捂着双眼,战战兢兢地问平澜。

    没有办法,谁能想到,无极门少主竟然有个晕血的怪毛病呢?

    这也是他明明出生在武林世家,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柴的原因。连鸡血都见不得,还练什么武?日后上了比武场,难道靠他这见血即晕的本事,把对手吓退吗?

    因此他爹虽对他总是恨铁不成钢,却也拿他没有办法。可谁又能想到,今日竟让他碰上这种血流满地的惨况。

    宫离光是想想,眼前就一阵头晕眼花。

    他捂紧双眼,再度问道:“好了吗?阮妹妹?”

    然而他口中的阮妹妹,此时却说不出话来。

    平澜愣愣地看着陆鹤轩一步一步,提着剑从远处走来。走得近了,平澜看见他眼角依然绯红一片,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只见他提起剑,向平澜脖颈挥去!

    剑气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平澜鬓边几缕碎发,她却动也不动,安然闭上眼睛。

    鼻尖有腥臭的血液味道传来,平澜睁开眼,看见身侧有两截白唇竹叶青蛇的身子,还在不住扭曲。

    她转头看向陆鹤轩。

    “哭什么?”他轻轻地问。

    她哭了吗?

    平澜一怔,指尖触上脸庞,摸到一片湿意。

    “别怕。”陆鹤轩低头看着她,嘴角微动,似乎是想摆出一个宽慰人的表情,却因为习惯了冷漠对人的样子,连个微笑也做不出来。

    于是,他只能面无表情对平澜道:“我不会杀你。”

    这副表情说出这么一句话,真是毫无信服力,可平澜却眼泪决堤,泪水像山洪一样暴发出来。

    她站起身,像只蛮牛似的,一头撞进了眼前人的怀里。

    手沾鲜血又怎样呢?是受尽千夫所指的坏人魔头又怎样呢?

    这个人,在她光怪陆离的年少绮梦里,陪着她度过了日日又年年,从豆蔻长至韶光正艳的十八年华,是她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找着的救命恩人;这个人,是明明浑身是血,却还是替她斩杀掉身后毒蛇,再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不会杀你”的人。

    这个人,明明这么好,可为什么,全天下的人却都恨不得他死呢?

    平澜抱在他腰侧的双臂收得更紧,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陆鹤轩则彻底蒙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左手伸在半空,像是要推开埋在胸前的那个姑娘,几番犹疑,还是下不去手。

    暮色四垂,竹林间有晚风渐起。

    自他们初遇,已三月有余,时节也由盛夏转至初秋,秋日晚风带着稍许凉意,他们身上却还着轻薄的夏衫。风吹过时,陆鹤轩能清楚地感知到贴在他身上的平澜,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她冷。

    这是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划过的念头。

    推拒的左手放了下来,低头时,看到平澜鬓边发丝微乱,鬼使神差地,他很想为她理一理头发。

    但他左手满是血污,有他自己的,也有罗憾生的。

    还是罢了。

    他垂下了手。

    “阮妹妹?”

    宫离探询地问了一句,放下了蒙住眼睛的双手,意外地看见了平澜、陆鹤轩相拥的场面。

    他像一个傻瓜似的,张大了嘴。

    那一刻,他神奇地克服了自己晕血的毛病。

    城隍庙里。

    宫离手脚笨拙地生起火堆,然后把火折子吹灭,揣着手缩回角落里,尽可能地远离那两个人,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旁边陆鹤轩正像一个被恶霸欺凌的小媳妇,捂住衣襟死也不放。

    而平澜则正是那个恶霸,她姿态强硬不容拒绝地道:“你松手,快点把衣服脱了!”

    闻言,宫离的背影就是一抖。

    陆鹤轩的侧脸被火光映照着,带出一片燎燎红光。

    “不用你,我自己可以。”

    他都不知道是第几回说这话了。

    平澜摇头:“不行,你的手都伤成这样了,怎么给自己上药?我帮你。”

    陆鹤轩快要抓狂:“那让姓宫的来。”

    角落里“姓宫的”背影又是一缩,举起手弱弱地道:“那个……陆兄,我……我晕血。”

    平澜立即用一种“看吧,还是得我来”的眼神看着陆鹤轩。

    陆鹤轩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你一个姑娘家……”

    平澜漆黑的眼睛一眨,晶莹的泪珠顿时洒落下来。

    “好吧,你来吧。”

    陆鹤轩认命地放开了手。

    衣衫被剥落在一边,露出陆鹤轩半边胸膛。

    他的身子很是漂亮,肌理分明、筋骨健壮,肤色白皙如玉。

    只是胸口之上,赫然一个血洞,正是之前被罗夫人的青刀刺的。刀刺入胸口,本该是平直一道伤口,却因他不要命地一搅,变成了一个血洞,血糊糊的,看着就痛。

    平澜将之前用水清洗过的帕子覆上他的伤口,先替他清洗掉伤口旁的血迹。

    清凉的丝帕触上肌肤,陆鹤轩闷哼了一声。

    平澜的动作停了下来,担忧地问:“疼?”

    陆鹤轩摇了摇头:“无事。”

    清洗完伤口后,平澜拿出从药王谷带出来的金疮药粉,在他伤口上撒下厚厚一层,然后又用干净的白布细致地裹了起来。

    陆鹤轩本想提醒她不用撒那么多,但见她那么认真的样子,最终还是算了。

    胸口的伤处理完了,还剩手上的伤。

    陆鹤轩将衣服穿好,平澜又执过他的左手。

    左手掌心一道又一道的狰狞划痕,血液早已凝固,但伤口依旧向外翻着,露出内里血红的肉,若再深一点,怕是要见骨了。

    平澜鼻头又是一酸,勉强控制住,说出口的话却瓮声瓮气的,带了鼻音。

    “宫兄,劳驾你帮我把帕子洗一下。”

    缩在角落里装不存在的宫离听见了,一阵风似的拿过她手上的帕子,出去清洗了。

    帕子被拿去清洗,平澜手上暂时无事可做,她转身拿了一截树枝,百无聊赖地去拨火堆。

    火堆烧得正旺,被她这么一拨,火星四溅,“哔啵”一声响。

    她轻柔的嗓音同时响起:“陆兄,你手臂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呀?”

    “嗯?”

    “就你小臂上那些,刚刚你脱衣服我看见了。”

    陆鹤轩垂眸看向自己小臂,衣服已经被他穿好,但他知道,衣物之下覆盖着的,是有好几道刀痕。

    刀痕有长有短,短的不过小拇指长,有些长的就几乎横贯他小臂。

    是一些陈年旧伤了,也不知阮平澜怎么就注意到了,还问起这些伤的来历。

    “时间太久,我也记不得了。”他低低道。

    平澜抬头看向他:“我……”

    她话未说出口,就听见城隍庙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陆兄!阮妹!救命啊!”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向外赶去。

    刚出庙门,就看见宫离被两个蒙面人一人拽着半边胳膊,嘴还被人捂着,看见他们,身子疯狂地扭动,眼含热泪。

    “唔……唔……”

    宫离极力挣扎,两个蒙面人制不住他,其中那个高个蒙面人无奈开口道:“少主……”

    平澜瞪大双眼:“宫无波?”

    另一个稍矮些的蒙面人一把扯下脸上黑巾,露出一张娇俏的脸蛋,杏眼桃腮,眉间一点朱砂。

    “舅舅,你突然叫他少主干吗啊?”

    平澜再度傻眼:“舅舅?”

    喊宫无波“舅舅”,那这女子岂不是宫离那位未婚妻?峨嵋的那位?

    宫离挣扎得更加厉害,女子放开捂住他嘴的手,气急地在他头顶一拍:“蠢货,我和舅舅是来救你的!你瞎动个什么劲!”

    这一掌下去,宫离眼皮一翻,差点当场晕厥。

    “陆兄,救我啊!”宫离涕泪四流,看着陆鹤轩深情呼唤道。

    “哼!”

    宫离的未婚妻放开宫离的胳膊,解开腰侧缠着的金丝铃铛软鞭,倏地一甩,铃声清脆,激起尘土一片。

    “既然被你们看见了,那本姑娘不妨告诉你们,我乃峨嵋掌教同尘师太座下首徒,木家堡堡主之女——木盈盈,也是这蠢货的未婚娘子。”说罢对着宫离的后脑勺又是一拍。

    “今日,你们若想绑走我夫君,可得问问我手中鞭子同不同意。”木盈盈执起手中软鞭又是一甩。

    平澜看见宫离的身子明显地抖了一抖。

    “不用问。”陆鹤轩突然道。

    “你什么意思?”木盈盈怒目而视。

    陆鹤轩:“意思是我们不绑他,人你带走。”

    一群人被他说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只见他又转头对平澜道:“进去。”

    不远处的宫离伤心欲绝:“陆兄,你怎么可以这样!好歹我们有几天同榻之谊,你这样对我,你的良心会不会痛哇!陆兄!”

    平澜抬手:“等一下。”

    顿时,宫离眼里的希望之光重燃:“阮妹妹,我就知道我俩知己之交,你不会丢下我的!”

    平澜走到宫离身前,蹲下身拿过他手中攥着的湿帕子,回头冲着陆鹤轩羞涩一笑。

    “我先拿个帕子。”

    宫离:“……”

    去他大爷的知己之交。

    2

    “五个人,开一个雅间,谢谢。”

    平澜话音刚落,身旁陆鹤轩就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了店小二。

    小二伸手接过,神色恭敬地领着人去了楼上雅间。

    虽是恭敬,眼珠却贼溜溜地转着,不住地偷眼去瞧这奇奇怪怪的五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当真是奇奇怪怪。

    两个女子都戴着面纱,女子覆面出行倒也正常,可能家中有个肚量狭小的丈夫,可为什么同行的三个男子也要戴着斗笠呢?还将斗笠压得低低的,进了屋也不摘下来,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着实奇怪。

    “客官,到了。”

    “嗯,你下去吧,上一些你们拿手的好菜。”平澜吩咐道。

    小二忍不住抬眼去打量这位说话的女子,却突然觉得背上一寒,侧头去看时,看见了一双恍若寒星的眸子,正冷眼瞧着他。

    店小二肩膀一缩,慌忙低头,点头哈腰地下去了。

    行至半路,身后传来一句“且慢”。

    小二身子一抖,转身望去。那位女子双眸微弯,问他道:“请问,先前看到街道两旁张灯结彩,是有什么喜事吗?”

    小二连忙作揖道:“客官,是八月十五中秋将至,城中在准备晚上的花灯节呢。”

    女子恍然大悟点点头道:“这样,你下去吧。”

    “是。”

    店小二恭敬退下。

    平澜见凳子上有些油污,拿出丝绢在上面擦了擦。

    宫离见状轻哼道:“哼,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呃……”平澜直起身,尴尬道,“这是给陆兄坐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木盈盈大笑起来。

    宫离恼羞成怒道:“你笑什么?”

    “笑你自作多情呗。”木盈盈轻叱他一眼,“人家都不带搭理你的,连绑都不愿意绑你,偏你还死赖着人家。”

    “我不管,他们既然绑了我,就应该绑我到底,倒是你,非得跟上来,那你这不是死……”

    一个“赖”字在看到木盈盈抬起的纤纤玉手时,终是屈辱地咽回了肚子里。

    最后到底不甘心,他小声含糊了句什么。

    木盈盈没听清:“你说什么?”

    宫离嘴唇又动了动。

    木盈盈来火,一掌拍上宫离后脑勺。

    “叽叽歪歪什么?是男人就大点儿声。”

    宫离抱着脑袋无辜又可怜:“你又打我?”

    木盈盈:“打的就是你,蠢货!”

    “你!真是粗蛮不讲理,我要去找我爹退婚!”

    “哼,你要是敢退,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

    “……”

    平澜扶额头痛不已,不知自己当初怎么就出了个绑架宫离的馊主意,不仅半点便宜占不到,他完全就是个大麻烦,现在这个麻烦还以一带二,又惹来了两个小麻烦。

    “欸,我说诸位。”

    “嗖嗖嗖嗖!”四双眼睛朝她看过来。

    平澜顿了顿,提议道:“晚上,我们去逛花灯吧?”

    木盈盈:“开什么玩笑?你认为合适吗?你——绑匪,我们——肉票。”

    宫离:“呵呵,我才不与薄情冷性之人看花灯。”

    宫无波:“哼!”

    平澜:“……”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可以。”

    身旁传来一道清冷嗓音。

    平澜微微侧头,看见陆鹤轩眉眼低敛的英俊侧脸。

    “去吧,花灯节。”

    平澜听见他低声道。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往年的这一天,平澜都得随父亲进宫参加家宴。

    说是家宴,其实她皇叔也会宴请一些宠信的大臣,以示荣宠,再加上她皇叔重孝,牢记为皇室开枝散叶的祖训,贵人嫔妃叫来一大堆人,这堆妃子生的公主皇子又是一大堆人,到最后她都识不清谁是谁,掩了袖问一旁游刃有余的雍王爷,谁知雍王爷其实也认不出来,偷偷告诉她若有人来敬酒,只管微笑就好了。

    因此平澜在这一天总是笑得嘴角发酸,这也导致了她对节日什么的没好感。

    但是,今日不一样。

    这是她与陆鹤轩过的第一个节。

    虽前路渺茫,危险重重,却仍阻止不了她此刻的雀跃心思。她拿出了自己包袱里最漂亮的一件衣裙,正红色的坦领齐腰长裙,上衣用银线勾勒出一对仙鹤,仙鹤遨游,欲上九霄,下裙再以金线细细绘出重重叠叠的梅花,梅花于林,凌寒独自开。

    她五官生得太过精致,眉眼间都带着艳色,唯有正红色才压得住,这一身衣裙穿上身,真的是让人眼前一亮。

    一旁的木盈盈见了,嗤之以鼻:“阮姑娘,你年纪轻轻,怎么眼睛就瞎了,和陆凛那样的魔头厮混在一起?”

    平澜正在系面纱,自陆凛长相暴露之后,她便很少戴帷帽,主要那东西不透气,饮食喝水时也极不方便,经过乡野城镇人多之处,她都戴着面纱出行。

    听到木盈盈说的话,她转过身,眼底暗含警告之意:“木姑娘,还请你慎言。”

    木盈盈被她神色所摄,瘪了瘪嘴:“哼,不说便不说,不识好人心。”片刻后,又挨挨蹭蹭过来,忸怩道,“喂,你这裙子,在哪里买的呀?”

    平澜:“……”

    门被推开,“嘎吱”一声轻响。

    正凭栏赏月的陆鹤轩背手回身,待看到推门而出的人时,瞳孔微微瑟缩了一下。

    平澜没想到一推门就能见到他,双手攥着裙摆,有些不自在起来。

    见他目光落在她的衣裙上,她脚尖在地上划了划,低头讷讷道:“是不是……太招摇了?要不我去换掉?”

    “不用。”陆鹤轩很快地回答道。

    他一向难得有这么脱口而出的时候,大多都是对人爱搭不理,回不回答全凭他心情,因此平澜愣了一下。

    “什么?”

    “不用换,你这样,”他转开头,眼神飘忽,“挺好看的。”

    平澜低头掩唇而笑。

    眼前突然伸来一只长手,骨节突出,手指纤长,说不出的好看,手中还拿着一个金箔面具。

    “将面纱摘了,戴这个吧。”

    平澜接过面具,见他抬手也戴上了一个银制面具,遮去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流畅的下颌角与一张唇。

    他的唇也生得极好,上薄下厚,是最好的唇相,太薄就显得薄情,太厚又显得憨直,他的则刚刚好。

    平澜看呆了。

    “不想戴这个?”陆鹤轩见她半天没动作,开口问道。

    “啊?什么?哦哦,没有没有,我这就戴。”

    她一手拿着面具,又手忙脚乱去解面纱系带,慌乱间头皮一阵剧痛,是面具钩住了长发。

    平澜一蒙,脾气上来了,手上越发用力地拉扯,却将一头青丝弄得越发凌乱。

    陆鹤轩:“……”

    “别动。”

    头上传来他含着点无奈的嗓音,放在头顶的手被他拿了下来,缠结在一起的长发被他一点一点耐心解开,解开的面纱飘然垂落在地,又被夜风轻轻卷起,绕过栏杆,不知会吹至哪家屋檐,像平澜一颗心,飘飘荡荡落不到实处。

    “好了。”

    一句话犹如当头一棒,将走神的平澜唤醒。

    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一点,突然都感到有些莫名的尴尬,最后还是陆鹤轩道:“走吧。”

    平澜愣愣点头,跟上他的步伐。

    待他们走远,躲在门后偷听半晌的木盈盈抚了抚胸口,自言自语道:“总算走了。哼,没想到陆凛人虽坏,对心上人倒挺好。”

    她走出门,却恰好碰上同样偷听的宫离和宫无波,三人看了个对眼。

    木盈盈和宫无波无声交换一个眼神。

    宫离拔腿就跑。

    “陆兄!阮妹!等等我!救我啊!”

    木盈盈:“……”

    他们几个人里,到底谁才是绑匪啊?

    中秋花灯节也没什么有趣的,不过是赏赏花灯猜猜灯谜。

    灯谜这种东西对平澜来说简直小菜一碟,往往摊主题目都还没念完,她便已揭晓了谜底。不一会儿,五个人手中都提满了她猜谜赢来的各色小玩意,有竹蜻蜓,还有草编的蚱蜢等等,制作的手艺倒是粗糙,但妙就妙在样式新奇,她很是喜欢。

    不过,平澜最后将它们全都分给了街上的小孩子,手中只留下了一盏兔儿灯。

    一行人从街头逛到巷尾,最后逛到护城河边,有青年男女买了河灯放至水中许愿。

    平澜觉得颇有意思,便也去买了八盏河灯。

    宫离奇道:“我们只有五个人,你买八盏灯做什么?”

    平澜道:“哦,我有三个愿望。”

    宫离:“……”

    “阮妹妹,你也太贪心了吧?佛祖是不喜欢贪心的人的,不过话说我们这是向谁许愿啊?佛祖?观音娘娘?还是河神啊?”

    平澜从中挑出最特别的三盏河灯,其余河灯皆是九瓣莲花形状,唯独她的,是三盏制作得十分精美的乌篷船。这也是所有河灯里买的最贵的三盏,小贩独独就做了这三盏,本以为无人会买,谁知就碰上了平澜这个人傻钱多的财主。

    听到宫离的话,平澜随口道:“你管他是哪路神仙,只要能圆人心愿,便是好神仙。”

    她执了一支毛笔,在纸上细细写下自己的心愿,长睫低垂,神色无比认真。

    五个人里,也只有她把许愿当回事,陆鹤轩就胡乱写了“随便”二字,他甚至还看到貌似低头认真写字的宫无波,提笔写下的,居然是“岁月静好”四个大字。

    陆鹤轩:“……”

    最后四个人都写好了,只有平澜还在写。

    宫离催她:“阮妹妹,你好了没,都在等你呢。”

    平澜正在奋笔疾书,闻言头也不回:“就快好了。”

    宫离嘲笑她:“做什么写如此认真,莫不是想要多求几个如意夫郎?哈哈哈哈哈哈!”还没等他笑完,脑袋突然一痛,“啊,你又打我作甚!”

    宫离捂住后脑勺怒而扭头。

    木盈盈面无表情:“不作甚,看你笑得太欠揍。”

    宫离:我恨!

    平澜终于收笔,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河灯,放至流水里。

    乌篷船里烛影摇红,入水后几欲熄灭,平澜望着提心吊胆良久,烛火最终还是得以留存,她不禁呼出口气。

    五人转身离去,头顶圆月高悬,身后星河千里,本该是陌路甚至敌对的一行人,背影看着却有几分奇怪的和谐。

    走出很远,平澜才一拍大腿:“坏了,我的兔儿灯!”

    那盏兔儿灯,早被她遗忘在了河边。

    “我去拿。”陆鹤轩道。

    平澜还没来得及说一起去,他人已经到了一丈开外。

    不是,他难道忘了,木盈盈和宫无波是来救宫离的吗?他把她一人留在这里,难道不怕木盈盈、宫无波他们对她动手吗?

    平澜一时心惊胆战起来,偷偷去瞧木盈盈。

    只见木盈盈柳眉轻蹙,不耐烦地抱怨道:“哎呀,就一盏兔儿灯,有什么好拿的,腿都疼死了,我们找个地儿坐着等他吧。”

    平澜:“……”

    看来,着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就连木盈盈,都忘了她此前的初衷,不过是救走她的未婚夫而已。

    陆鹤轩使用轻功“踏雪”,很快到了河边,看到了那盏兔儿灯就孤零零地掉在地上,他走过去弯腰拾起。正要走时,眼角余光瞥到满河九瓣莲灯,突然心思一动。

    衣角轻旋,有人一跃而起,足尖轻点河面,搅碎一池月光,辗转至河水中央,捞起了其中三盏河灯。

    乌篷船里藏着的字条被一张张展开。

    第一张上面写着——

    信女有三愿:

    一愿大晁盛世永安,河清海晏,蛮夷鞑虏四方跪服,万国来朝。

    嘁,还挺忧国忧民。

    第二张:二愿叶伯伯顽毒得解,身体康健,百岁长安。

    呵,姓宫的真是大错特错,这都第二个愿望了,阮平澜还是为别人求的。

    他心头一阵莫名地愉悦,嘴角轻轻勾起,信手展开第三张字条。

    三愿……

    陆鹤轩粗粗看了一眼,嘴角笑容骤然消失,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从口腔中蹦出来一样。

    他猛地将那张字条揉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将那皱巴巴的字条展开,只见上面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

    三愿十七哥哥沉冤得雪,常展笑颜。

    3

    隔天清晨,平澜自客栈中醒来,怀中还抱着那盏兔儿灯。

    与她同房间的木盈盈比她早醒,见她醒后还抱着兔儿灯坐在床上傻笑,胃里直泛酸水,忍不住冷嘲热讽道:“够了没啊?抱着睡了一夜,这灯就有那么好吗?”

    平澜低头莞尔一笑:“灯不见得有多好,只是他特意为我寻回来,我很是珍惜。”

    这一笑很是好看,木盈盈看得眼睛发直,嘟囔道:“陆凛有什么好的呀?你这么喜欢他?”但转念一想,陆凛也长得十分好看,难道阮平澜是看中了他那副皮相?

    平澜心意被人拆穿,不禁脸上一红,平时听不得别人说陆鹤轩半点不好,此刻却是生不起气来。

    “木姑娘,你觉得他不好,是见过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木盈盈一愣:“呃,这倒没有。”

    和陆鹤轩同行这数天,他确实和传闻中青面獠牙、暴戾无常的魔头不太一致,大多时候都在抱着剑闭目养神,话语很少,长得也俊朗非凡。

    “不过,”木盈盈振振有词道,“他灭了祁氏满门,连老弱妇孺也没放过。”

    平澜淡淡瞥她一眼:“你亲眼见过?”

    “怎么可能?”

    那时她还小呢,这些事情不过是从父母长辈口中听来的,小时候不听话,爹娘就拿陆凛来吓她,一吓一个准,搞得陆凛就是索命阎王的观念在她脑海中已经根深蒂固,一见到陆凛的脸,就忍不住抽出鞭子大喝一声“魔头,哪里逃”。

    直到今日阮平澜这么严肃地问起,木盈盈才发现,其实自己也没见过陆凛杀人,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温和,尤其是对着阮平澜的时候,神情近乎温柔了。

    因此,木盈盈困扰了,究竟是信爹娘的话,还是信自己亲眼所见呢?

    思考间,平澜已经收拾妥当,唤了她一声。

    两人出门去,余光瞥到房中柜台一角,木盈盈提醒道:“你的灯忘拿了。”

    “不拿了。”

    木盈盈万分意外:“你不是很珍惜那盏灯的吗?”

    平澜回眸冲她一笑:“珍惜的不是那盏灯,而是他的那份情谊。”

    她还有话没有告诉木盈盈,那便是她父亲曾对她说过,人这一辈子总在负重前行,因此要懂得舍弃许多东西,一路走一路扔,这样才不会太过疲累。

    兔儿灯,她带不走。

    但昨夜朗朗月光之下,陆鹤轩将手中兔儿灯递给她的样子,她会记一辈子。

    出城后,陆鹤轩照例挑了小路,如今距荆州,仅有一山之隔,翻过眼前这座山,就到了无极门的地盘。

    “怎样,陆兄,带着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吧?至少可以带你们抄近道,这条路过去,路程至少缩短一半。”宫离得意扬扬道。

    陆鹤轩自然不会搭理他。

    宫离也不介意,犹在不停地道:“等入了荆州,我再带你们去我家,我知道一道密门,几乎无人知晓,我们从那里进去,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宫无波越听面色越发黑,奈何宫离是少主,他怎么也不能驳了主子的话,只得憋着。

    木盈盈也是越听越不对劲。

    “你怎么回事?无极门是你自己家,你帮着盗匪进自己家门?”

    宫离听了,差点气得跳脚:“你胡说!陆兄怎么会是盗匪!他们去我家,是为了找解药救他师父!”说完又转头问陆鹤轩,“陆兄,这个我可以说吧?”

    陆鹤轩:“……”

    平澜:“……”

    你说都说了,何必还来问呢?

    “解药?呵。”木盈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讥诮道,“若说你家有什么孤本秘笈我还相信,解药为何要去你家找?难道毒是宫伯父下的吗?”

    此言一出,一向沉默寡言的宫无波却立即出声呵斥:“盈盈,休得无礼,你宫伯父为人光明磊落,怎会做出下毒这种事情?”

    木盈盈瘪了瘪嘴,不说话了。

    平澜却看见,陆鹤轩的嘴角,嘲弄似的勾了一下。

    她走到他身边,撞了下他的手臂,悄悄地问:“怎么了?宫隐这人,有问题?”

    却不料陆鹤轩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平澜一头雾水,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

    陆鹤轩摇头:“无事。”

    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肚子,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不是!我没有!”

    陆鹤轩不由得笑了。

    平澜呆立在原地。

    身着鸦青色长衫的青年展眉一笑,比那年除夕宫宴,御花园里白雪红梅的景致还要让人惊艳几分,若要让平澜形容,那便是能换得此笑,哪怕是千金散尽,她也愿意。

    她喜上眉梢,背着手道:“你笑了?陆兄,你方才笑了?”

    陆鹤轩挑眉:“怎么,很稀奇吗?”

    “稀奇!不是嘲笑,也不是冷笑,而是真心实意的笑容,那可真是太稀奇了!”

    她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勾栏瓦肆之类的地方去多了,嘴上便越发没个把门。

    “公子一笑,当值千金。”

    一言既出,陆鹤轩当即想起那日怡红院里某人一掷千金的狂放样子。

    一丝冷笑爬上脸庞,他淡淡道:“如此看来,若我入了勾栏,也当得起头牌了。”

    平澜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同时愣住的还有宫离,他一拍额头,大声道:“哎哟,坏了!阮妹妹,怡红院那位姑娘的开苞钱,我们还没……”

    朗朗乾坤之下,他眼前慢慢笼罩下一层黑影。木盈盈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怡红院?开苞钱?”

    宫离:“……”

    “嗖”一道人影闪过。

    木盈盈在后面气急败坏大喊道:“蠢货!你臭不要脸!我要去告诉你爹!”

    众人:“……”

    这两人加起来一定只有三岁。

    时间已至正午,大家腹中都饥饿起来,干脆决定到溪水旁捞几尾鱼,权当午餐。

    陆鹤轩和宫无波削了两截树枝,挽起裤脚在溪水中捕鱼。

    宫离也去凑热闹,不过他少爷日子过惯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鱼没插到,倒是浇了正在岸边洗手的木盈盈满头水。

    木盈盈抬袖抹掉脸上的水,面色黑如锅底,缓缓起身,抽出腰间软鞭。

    倏地一甩,激起一串水花。

    宫离:“啊啊啊啊啊!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我不是故意的!陆兄!陆兄!救命啊!”

    旁观的平澜笑着摇了摇头,擦去脸上刚刚溅到的水花,决定也去岸边洗一下手。

    谁知她才刚走到岸边,回头看到这一幕的陆鹤轩却突然一声低喝:“阮平澜!”

    平澜被他吓了一跳,茫然抬头:“怎么了?”

    陆鹤轩走过来,手中还拿着树枝,上面插了一条犹在活蹦乱跳的鱼。

    “你走到岸边来做什么?”

    “我来洗手啊。”

    陆鹤轩低头一看,眉头就是一皱。

    河边多淤泥,她这么走过来,月白的软靴上很快就沾上了一脚污泥。

    他忍不住呵斥:“你身为……”

    久等了半晌没听见下文,平澜好奇地问:“身为什么?”

    “女儿家。”

    陆鹤轩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身为一个女儿家。”

    平澜还是不解:“女儿家就不能洗手?”

    “不要到水边来,危险。”

    平澜看了看才到他脚踝处的溪水,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和宫离在水中嬉戏打闹的木盈盈,不禁一阵无语。

    突然,陆鹤轩神色一变。

    捕鱼的宫无波和正在打闹的木盈盈、宫离三人也随即停了下来。

    “有人来了。”木盈盈道。

    陆鹤轩扔了手中的树枝,俯身将平澜拦腰抱起。

    平澜吓得一把抓住他衣襟:“怎么了?怎么了?”

    陆鹤轩脚下几个腾跃,转眼就上了岸边一株高大的枇杷树。

    她被陆鹤轩放置在一处稳当的三角树杈上。

    他低声向她解释:“上面没有蛇,安全点。”说完又不放心地嘱咐她,“抱紧点,别掉下来。”

    平澜不知道为何,心脏仿佛被人攥紧了一样喘不过气来。

    陆鹤轩感到自己衣襟一紧。

    “怕?”

    平澜摇摇头,神色紧张,说出口的话却是:“我不怕。你不要受伤。”

    陆鹤轩的心软了软,戒备的眸光温和下来:“放心,等把来人赶走,我就带你下去。”

    “一言为定?”

    枇杷叶宽厚,又密密匝匝,日光从叶子间隙中渗透下来,照进陆鹤轩的眼睛里,使他一贯漆黑如墨的眼珠此时呈现出一种浅淡的琥珀色,十分漂亮。

    笑意就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倾泻出来。

    “一言为定。”

    他认真许诺道。

    4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给本姑娘滚出来!”木盈盈横起手中软鞭,怒喝一声。

    林中一阵窸窣声响,片刻后,走出一名身披袈裟、手持禅杖的僧人。

    僧人约莫年纪很大了,眉毛胡须皆白,苍白的脸上皱纹横生,还有些棕褐色的斑点,但脊背仍然笔挺,精神矍铄。

    木盈盈见了,就是一愣。

    “和尚?”

    宫无波道:“是了虚方丈。”

    木盈盈脚下就是一跌,抬头难以置信道:“了虚?少林那个了虚?”

    还能是哪个了虚,宫无波点了点头。

    木盈盈欲哭无泪,心道罪过罪过,少林的了虚方丈多年以前在江湖也是叱咤风云的一名大人物,同她师父同尘师太还很是交好,按辈分她还得叫一声师伯,那她方才岂不是骂师伯鬼鬼祟祟了吗?

    要教她师父知道了,还不得扒了她的皮?

    不过相传了虚自被座下叛徒打成重伤之后一直在乾元洞闭关休养,如今怎么出来了?

    只是目前重要的并不是这些,木盈盈按下心中疑惑,臊眉耷眼地上前拱手鞠躬道:“师伯好,盈盈无状,冲撞了师伯,弟子师从峨嵋掌教同尘师太座下,是木家堡堡主木潇独女……”

    她低着头,却见到一角玉色袈裟飘过,抬头一看,了虚方丈竟是略过了她,径直朝陆鹤轩走去。

    木盈盈:“……”

    “你是陆凛?”

    只听了虚方丈开口问道。

    他声音中气十足,明明声音不大,却连在树上的平澜都能清楚听到,可见他内力纯厚深不可测。

    一路上这句话陆鹤轩听到过无数次,几乎人人都是一句带着憎恶的质问“可是狗贼陆凛”,这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不带半点情绪的询问,仿佛他真的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陆凛。

    陆鹤轩不禁收敛了些身上的杀气,点了点头:“前辈有何贵干?”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了虚突然手上禅杖一动,当空一划,一股气流裹着残枝落叶,猝不及防地打上了陆鹤轩胸口。

    这一招如此出其不意,连陆鹤轩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胸前一痛,跌倒在地。

    他面色煞白,捂住胸口吐出口血。

    “陆兄!”宫离大叫一声,“你们快去帮他啊!”

    这是他第一次见陆鹤轩露出颓势,剑都未拔出来就吐血倒地,因此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催促宫无波和木盈盈去帮陆鹤轩一把。

    木盈盈刚要挥鞭上前,却被宫无波伸手拦住。

    “舅舅?”

    宫无波冲她使了个眼色。

    木盈盈心“咯噔”一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和陆凛那个大魔头站在一个阵营,她此前的初衷,不是要把宫离那个蠢货给救走的吗?

    舅甥二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宫离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们做什么?你们不会是想……啊!”他话没说完,就被宫无波一掌击中后脑勺,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宫无波接住他,将他往背上一丢,对木盈盈道:“走!”

    树上的平澜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却无暇顾及,因为她此刻的心思,全都放在了陆鹤轩身上。

    诚如她所言,动手莫动口,打架的时候千万不要讲礼貌,有事打了再说。

    只见地上的陆鹤轩擦去嘴角血迹,右手抓起逝水,脱去剑鞘。

    了虚的第二招很快到来,禅杖直击陆鹤轩面门,被他有惊无险地躲过,但下一刻禅杖又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时而挥向他腹部,时而扫他下盘,甚至一个不注意,禅杖神乎其神地到了他脚下。

    这便是少林炎阳棍法的奇谲之处,招式变幻无常,叫人看不出章法,最后出其不意地给人当头一棒,他们管这招叫“当头棒喝”。

    这和叶逊的武功路数有些相似,也难怪,毕竟,叶逊的师父便是眼前这位了虚方丈。

    陆鹤轩且战且退,躲得十分狼狈,再一次从禅杖之下险险避开之后,他跪在地上,右手覆于右膝,掌心向内,指尖触地,眼眸微阖,周身无风而动。

    了虚见状大笑:“伏魔印,你果然学会了丹佛手!”

    眼眸睁开,陆鹤轩眸中杀气毕现,下一刻,挥剑而起。

    这一剑有多快呢?快到平澜眼睛都不眨也未曾看清,鸦青色衣袍一闪,他人已到了了虚面前。

    剑锋直劈了虚右臂,可是竟被了虚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避开了去,剑刃只划破了他的袈裟。

    了虚合掌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年轻人,你太多顾虑,你的剑方才若冲着老衲脖颈而来,老衲是躲不开的。”

    “废话什么!”

    第二剑自头顶斩下,带着劈山填海的力道,了虚横起禅杖一格,双方一时旗鼓相当,谁也胜不了谁。

    陆鹤轩双手握剑,咬牙又是往下一压,了虚脚下的土壤开始向下凹陷,但他面上依旧一派怡然。

    “泰山压顶,虽是用的剑,被你改良了,但依旧可看出是丹佛三十六手里的招式。”了虚悠悠笑道,“年轻人,能否告知老衲,是谁给你的《丹佛玄经》?”

    陆鹤轩力气已到极限,额角青筋暴起,一向白净的脸涨红,咬牙道:“不能。”

    他话音刚落,就见方才还慈眉善目一脸悲悯相的了虚表情倏地一变,眉毛高高挑起,眼含怒气,仿佛瞬间从佛陀化身罗刹。

    “谁给你的?快说!”

    陆鹤轩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

    了虚见陆鹤轩这样,突然弯起嘴角笑了一下,这笑却毫无出家人的慈悲平和,只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让人看了头皮发麻。

    “老衲闭关数年,才悟出一套克制丹佛手的内功心法。”

    只见了虚突然弃杖用掌,双手握住逝水剑身,但奇怪的是,从来吹毛断发无比锋利的逝水,此时竟不能划破他的手掌。

    了虚看似握着,但似乎有一层什么东西,将他的手掌和剑刃隔了开来。

    陆鹤轩心头顿觉不妙,刚要收剑,却发现如陷泥淖,他已不能抽剑。

    了虚缓缓道:“丹佛手最绝之处,便在于不重根基,丹田空虚的人也能速成绝世神功,所以,它最大的克星,便是极为深厚的内力。”

    说完,他掌上一动,刹那间,似乎能听到“哧哧”的细微声响,一切的变故,都像是慢放了无数倍。

    陆鹤轩大睁着双眼,看见逝水黑沉的剑身,从了虚手掌覆住之处,慢慢地现出一道细痕,渐渐地,这道细痕又旁枝错节地生出无数道细小裂痕,宛若一棵巨树盘根错节的虬枝。

    有湿润的液体从他眼眶中滑落,与此同时,伴随一声巨响——

    逝水剑断,裂成无数碎片。

    “我的天!”

    树上的平澜,不禁捂住了嘴。

    “当当当!看!小十七,这是你爹留给你的剑!今日不正好是你生辰?权当你的生辰贺礼了哈哈哈哈哈!”

    挽着衣袖的少年眉宇淡漠,嘴唇紧抿,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劈着手下的木柴。

    叶逊被他弄得没脾气,转到他面前,觍着笑脸道:“别这样嘛,为师穷酸,你又不是不知道,拿你父亲留给你的借花献佛,也是没办法,你且看一看。”

    叶逊从剑匣中拿出那柄剑,语气夸张地惊叹道:“哇!好重啊!为师拿不动了,快快快!乖徒儿,帮个忙,伸手接一下。”

    少年无动无衷。

    叶逊自觉没趣,站直了身子,将剑从剑鞘中抽出,意外摸到剑身上似乎刻了一行小字。

    “嗯?”

    叶逊眼睛瞎了才没多久,很多事情还不熟悉,眯着眼仔细辨认:“逝……逝水?”

    少年劈柴的动作一顿。

    “逝水东北流,杳杳无回期。”

    青衫男子背手伫立,摸了摸蹲在地上的少年头顶的软发,少年手上,是断成两截的桃木剑。

    “我儿,人生如逝水,万事皆不可强求,断了的剑,就由它去吧。”

    少年抬起头,眼睫被液体打湿,漆黑如鸦羽:“可这是爹你送我的生辰礼。”

    青衫男子畅然一笑:“这有什么稀奇的,为父将来会用最好的玄铁,来打造世间最锋利的一柄宝剑,送予我儿。”

    少年俊秀的脸上顿时染上期待:“真的?”

    “自然当真。”

    “可我现在没有剑了。”

    青衫男子背着的手从身后伸出,宽大的袖中,藏了一把崭新的桃木剑,还带着桃木清新的香气。

    “喏,这给你,为父新削的!”

    少年气得面目扭曲。

    ……

    少年扔了手中的斧头,打断叶逊滔滔不绝的废话。

    “师父。”

    “嗯?”

    叶逊摸了摸鼻子应道,片刻后他眉间一喜,连死气沉沉的双眸都像染上了光彩。

    “欸?你说话了?”

    这还是继上次叶逊瞎着双眼将他爹娘尸身背回之后,少年说的第一句话。

    叶逊顿时喜笑颜开:“哎,乖十七,怎么了,你说?”

    “别叫我十七了。”少年哑声道。

    他不知是因为太久没说话声带凝滞,还是因为到了变声期,嗓音有些粗哑难听。

    “为我取个字吧。”

    叶逊一愣:“可你还未到弱冠之龄。”

    大晁明令,男子及冠,才可由家中父母长辈赐字。

    少年不再说话,意思很明显。

    叶逊拗不过他,思虑良久,只得道:“既如此,我便赐你‘鹤轩’二字,为师望你如鹤般品性高洁,鸿轩凤翥,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正直善良?

    少年脸上扯出一丝嘲讽的笑。

    “徒儿多谢师父赐字。”

    他转身进入屋里。

    叶逊站在原地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冲他喊道:“你的剑忘拿了!”

    少年头都未回:“扔了吧。”

    人生如逝水,此身若浮萍。

    旧事多消磨,念及泪满襟。

    原来,父亲教他的最后一件事,是学会忘记……

    “说!阿错在哪里?”

    禅杖指向陆鹤轩。

    陆鹤轩倒在地上,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方才逝水碎片割出的伤痕,鲜红的血液从那几道口子里渗出来,让他看起来有几分不合时宜的俊美,像是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低声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断?”

    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虚越发不耐烦,耐着性子再次问道:“快说!阿错在哪里?”

    他声音太大,陆鹤轩皱了皱眉,仿佛被他打扰到了,有几分生气。

    “他是谁?我不认识。”

    “撒谎!”

    了虚一杖下去,陆鹤轩躲避不及,腹部被打了个正着,他扭头吐出一口鲜血。

    “你会丹佛手,不可能不知道他是谁!说!他在哪儿?”

    陆鹤轩唇上染血,摊手笑道:“我真不知道。”

    了虚又是一杖。

    平澜吓得大叫:“住手!你给我住手!”

    了虚自然不会听她的,事实上他好像已经陷入了走火入魔的状态,双目猩红,陆鹤轩每说一句“不知道”,他便发狠似的打下一杖。

    陆鹤轩先前被了虚的内力伤到筋骨,倒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只能生生咬牙挨着,鲜血一口口地吐,很快染红了地面。

    “住手!你的禅杖会断!”

    平澜抱着树枝,泪流满面。雍王爷的叮嘱早被她抛之脑后,然而这句诅咒却不像之前每一次都会应验,了虚的禅杖仍然好好的,一下一下打在陆鹤轩的胸间、腹部、脊骨之上。

    胸腹之下即是五脏六腑,脊骨支撑躯干,了虚这几杖下去,陆鹤轩还有性命吗?

    平澜一边哭,一边抱着枇杷树的树干往下滑,她爬树的本事还是少时练的,这些年雍王爷极力把她培养成一个名门淑女,早忘记了那些爬树的要领,她脚下一个打滑,人就从高大的树上掉了下去。

    左腿一阵钻心的剧痛,她却顾不得,拖着条断腿往陆鹤轩那边赶去。

    陆鹤轩倒在地上早已昏死过去,平澜捏着刚刚摘下的枇杷果一颗一颗往了虚身上砸去。

    “老秃驴!死秃驴!不许你打他!你滚!”

    她扑到陆鹤轩身上,看到他苍白的肤色和失了血色的唇,心脏就是一痛。

    “十七哥哥……哇……十七哥哥……你不要……不要死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她长发凌乱,衣衫被树枝划破,一脸狼狈相,像个孩子一样,抱着陆鹤轩号啕大哭。

    “你别死,我找了你这么久。

    “我还没对你说一声谢谢。

    “还没告诉你,我喜欢你,喜欢了很久。

    “求求你别死。”

    可惜怀中的青年双眸紧闭,没有丝毫反应。

    面前站着的了虚神色懵懂,像是不理解怎么突然就冲出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抱着陆鹤轩哭,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禅杖。

    平澜泪眼蒙眬间,看见那根禅杖在日光之下,焕发出金光万丈。

    她闭上眼睛想,这禅杖近看着,真是巨大,不知方才打在陆鹤轩身上,是多么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且慢!阿错在此!”

    了虚猛然回头。

    这时,他手中禅杖,隔平澜头顶,将将几寸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