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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眼镜

    隔膜。

    他渐渐地苏醒。封闭的四周狭小而又拥挤,如横躺于寒冷的棺材之中。无人听到他的呼唤,惶恐与焦躁浸透了他的神经,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空气亦稀薄起来。

    隔膜,他终于注意到了,面前阻遏自己的,这一层无形的隔膜。数不清的黑色手印将这膜变得斑驳不堪,仿佛一件饱经风霜的文物,即便置身于规则之外也会有僭越之人。他认真地问自己,当真如此有价值?

    沾满黑泥的手纹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他察觉到膜的性质可能更偏向于镜,他意识到这崭新的手印发生于现在,而非过去。平静的棺椁犹如突然掉进了下水道的老鼠王国里,肮脏、嘈杂刺耳、生冷腥臭的冰鱼味儿,总有一个能让人头晕目眩。

    “没意义的叫声我都听厌了,外面走动的家伙——们?或许你听不懂我的话,但我奢望着——讲些别的字眼吧。”

    话音刚落,一条舌头猛地贴紧镜面,冲出的热气模糊了不少指纹。嘴唇似两只不断蠕动的肉虫,看上去还在笑着。那声音清楚地从他颅内响起:

    “苏牧。”

    眼镜又喊了一声,晃晃他的肩膀说道:“该下车了。”

    苏牧盯着他的嘴唇愣住了,半晌,自座位缓缓站起,露出僵硬的微笑,旋即深一脚浅一脚地踱过空荡荡的车厢。

    站台上,云至明活动着疲倦的身体,抬眼正望见苏牧走下火车,于是朝其身后的眼镜微微颔首示意。待集合修整完毕,傍晚的余晖已笼罩了整个新城,即便如此,火车站的门口依旧川流不息,日夜交替可阻挡不了人们为生计奔波的步伐。

    云至明核对手表,盘算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开口道:“就在这原地解散吧,任务圆满结束,咱们也没有值得一提的伤亡——”云至明瞥了眼正心不在焉叼着烟头的陈清水,一巴掌把烟屁股撅飞,后者咬着牙敢怒不敢言。

    “接下来是你们最幸福的休假时间——突然有一种干完这一票就怎么怎么样的感觉。”云至明笑着说道,“枫和陈清水我不再要求什么。不过,眼镜,还有一件事得让你加个班。”

    枫招招手拦下辆车就走了。陈清水亦不做道别,虽然摇摇晃晃地十分显眼,但在大街上一会儿也没了影儿。

    “头儿,您说。”

    云至明指指苏牧,对眼镜说:“带他逛逛新城,之后到旧城分部去。还记得吗,我之前说过的,得让雷必达和他见一面。”

    眼镜目送云至明搭车离去后,两人错着身一前一后地散步。新城亦随着拥挤车站的远去逐渐展现出其真实面貌。

    柏油马路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两畔褪去绿叶的行道树还未拥有强壮的枝干,新砌成的石墩仍有余力抵御风尘的侵蚀正竭力回应着漫天的霞光……千禧广场上的地砖亮得照出影来,苏牧循着倒吊的影像,望向钟楼的表盘静静出神。

    “新城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城如其名。就连原先分布在旧城星罗棋布的院校也都搬迁到了这里,集中成为一块大学城。喏,譬如这个新修的广场,为了迎接两千年——不过,千万不要觉得新城哪都好,旧城也是在一步步的翻新。十几年的时间,用土石垒起一座城市是很容易的,但是潜移默化的东西可是一朝一夕难以建成的罗马。你要切记这一点。”

    徘徊于夕阳余晖中的人群像垃圾一样渺小。老人、孩童和结伴的情侣,或奔跑或疾走,散步也好低声细语也罢,总之是怀着某种目的的。然而在短暂的相处时间里,眼镜从未自苏牧的行为中察觉到其内在的逻辑性。他总是眯着眼睛不断地观察他,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在门缝中窥伺他人秘密的可耻之徒。但这些都是必要的工作。久违地,苏牧停在了什么东西之前,眼镜便也收起观察的兴致悄悄跟进。

    不知为何,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白色粉笔刻出的人形轮廓仍未彻底散去。

    “感觉像是侦探小说里会发生的情景呢,”苏牧说道,“我呢,自以为死亡是一件严肃的事。相比于平日的光鲜模样,每个人的死相一定是不耻、且不愿给别人看到的,所以把如此不洁的一面展露给广场上的这么多人,怎么想都不会是一种称心如意的死法。”

    眼镜略略有些吃惊,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苏牧一次性说出这么长的句子。

    “暴力与冲动是人性的黑暗面,诸如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谋杀或许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同类之间的矛盾和自我净化与你我无关,解决外来的麻烦才是赤鸦应该做的。不过,这起案子明明不在赤鸦管辖范围内,可云至明为何要越过门槛……”

    苏牧觑了一眼思忖的眼镜,试探性地问道:“云至明——不,赤鸦这个组织究竟想做什么?”

    “和平?——或许要复杂得多,高层在谋划什么事情我们难以揣度。就和陈清水说的一样,大家只是拿钱办事,每月的工资按时到账便很开心了,根本没有兴趣揣摩别人的想法。”

    夜幕渐渐降临。一幅灯火下的老城夜景。身旁的景色走马灯似的变换,空旷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

    “新城的晚上就是这样,人类是社群生物,形单影只的话总会油生恐惧。”

    眼镜嗦完一碗荠麦面,蹲在店门口抽烟。待苏牧站在其身后时,他便自言自语似地说:“你或许还对我们留有戒心,这也难怪,毕竟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我这人喜欢思考,再三权衡后还是决定和你挑明了说个清楚。北村的事希望你能原谅我们,一时的冲动击败了理智,抱歉。”

    苏牧坐在台阶上,问道:“在我砍向周英的时候,你和云至明不是来了?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段记忆,类似于梦一类的东西。”

    “梦?”

    眼镜把烟屁股塞进鞋底,又抽出一根点上:“对,和我们的进食相类似,鬼的能量摄取更为抽象一些,譬如周英这种以梦境为食的就称作梦魇。此外还有以理智、思想为食的鬼怪,就好比安康鱼用灯光吸引深海中的猎物,不同的是他们掏出的诱饵是人们自己本身的特性。不过,无论是以何种为食作为借口,他们最终还是要吃人的。

    在你动手的瞬间,我也进入了自己的梦境,真是怀念啊——小时候的生活。我听说绝大多数人在梦魇的梦境里都会进入自己的小时候,童年真是人一生的追忆呢。喂,你这家伙看到的是什么,原谅我突然来了兴致——”

    苏牧盯着眼镜专注的目光忍俊不禁,就连眼镜都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老好人。我想也是,其他人应该是不会和我说这些话的。其实也并非有意瞒着你们。你说,绝大多数的人都会看到自己的童年。我却不然,那梦境背后的隐喻是我不能理解的。

    云至明和你们说,教皇把我托付给他。但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教皇。在记忆的起点,我躺在空无一身的房间里的冰冷铁床上,赤身裸体。一个披着白大褂的人推门而入,是他告诉我姓名与进入赤鸦工作的方式。那时,头像被打了一样的疼痛——脑外伤引起的逆行性健忘——我失忆了。那一天前的记忆我全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眼镜听得呆了,不觉烟头烫了手指肚,嗷嗷叫了两声。

    “朋友,这玩笑可开不得。”

    苏牧沉了片刻,起身说道:“信不信由你。如果说走进赤鸦的每个人都心怀鬼胎的话,你大可以算我一个。北村的事我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在那种情况下换我也会这么做。

    对了,老板让你把钱付一下,我可是身无分文……”

    苏牧装模做样地摸索着浑身各处的口袋,虽然结果确如他所说,但歉意的表情还是表露出来。

    “那我问你,既然已经失去记忆,不得不加入赤鸦的苦衷又是什么?”

    “苦衷——”苏牧咀嚼着熟悉的字眼,“原来你还在意着我的话。告诉你也无妨,或许还得拜托你帮我的忙。我所拥有的寥寥无几的记忆是在最后失去意识之前的模糊影像,一个女人,一个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找到她似乎是我能得到自己身世的唯一方法。”

    眼镜一声不吭地把钱压在门口的花盆底下,揽起苏牧肩膀神秘地说:“跟我来,我带你去找一个人,无论是你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他都能给你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