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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外传 其一 普通人

    那是蝉虫刚刚卸下蝉蜕飞上树梢的光景。夕沉夜起,正是田野放学的时间,这条自西向东的羊肠小道他早就可以闭着眼睛走到底而不跌跤。即便如此,他依旧走着相同的路。每当他向着道旁两侧晦暗无边的玉米田里凝望之时,那些涌动在想象虚空中的黑暗与疯狂都会令他不寒而栗。然而奇怪的是,田野却享受着这份恐惧。

    田野曾听说,站在楼沿边上的人能够听到地狱的传唤,能够产生强烈的冲动。为了亲身体会,他特地爬上城郊的一座烂尾楼顶。可是,除去中空建筑咆哮着吐出的腐朽之气令其肌肤生寒之外,所谓的冲动并未如流传的那般摄人心魄。

    无边的黑暗,未知的深处,玉米田中溃烂生虫的根部……他如往常一样在夕阳的余晖下驻足,将其孤芳自赏的独特意淫作为瘾品注入灵魂深处,介以填充自己空洞的内核。是的,他曾无数次想象,玉米的鬼拨开绿色的苞米叶林,或伸出利爪将自己的躯体碎作万段,或张开血盆大口囫囵吞下……田野久久地凝视着黯淡下去的田野。

    男人拨开苞米叶林,哗啦哗啦地从玉米地里钻出来,手里拖着个麻袋似的包袱,里面渗出的血让泥土变得湿润泥泞。

    “里面是鬼吗。”

    男人啐了口血,提起包袱直向电线杆走去。

    田野一慌,扑过去想抓他问个明白。怎料脚底一滑,不仅以头抢地,又一巴掌按上了血淋淋的茧子皮。男人咋舌,折回来狠狠朝他肚子踢了一脚。

    “有多远滚多远。”

    田野蜷缩着捂住腹部,横斜视线眼瞅着这名神秘人步履蹒跚地走到电线杆下,活动臂膀将包袱甩飞至顶部。

    没过多久天就彻底黑了,一路的电线杆一直架到城里,却没给黑漆漆的田里留下一盏灯。

    他摸黑跑回了家。父母之间的琐碎细语透过窗子投到院子里,在拉开门扉的刹那,他才注意到灰头土脸的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黑血。蹲在墙角处理过后,田野伪装出一副摔伤的模样才蒙混过关。

    他已记不清那一晚对话的具体内容。碗筷间的碰撞、咀嚼的声响和稀松平常的闲谈——就和千篇一律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一模一样。而只有当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面对着摊开白色试卷上跳动的铅字图画时,清晰悸动的神志才会少见的流露出来。即便如此,明晃晃的白炽灯依旧在不断地抽取他的理智,就连一丝的清醒也不容允他拥有。

    田野再三思量——这是第一次遇上赤鸦的调员,也有可能是唯一的一次了。不出差错的话,茧皮里裹的一定是鬼。就算未来要一直平庸地过活,也必要求一双见过世界的眼睛。无论如何,他都想去见识见识那血茧里的东西。就今晚,摸黑去,他想。

    “这孩子——”

    母亲拉开门瞧见伏在桌案上睡得昏昏沉沉的田野,叫上父亲,两人一起把他抱到了床上。随后,她凑到空空如也的试卷前扫视一圈杂乱的桌案,轻轻叹了口气,灯光倏忽熄灭。

    临近日出,母亲按掉每日预设的闹钟,拖着疲倦的身躯准备完早饭。掐着表坐在椅子上想着小憩片刻,稀薄的睡意刚刚涌来,嘀哩哩的噪声便将她惊醒。她蹑手蹑脚地踱到儿子的门口,轻轻推开,口中自然地说着些平日里唤他起床的话语。而当她真正注意到床上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方才持续半晌的倦意顷刻间一扫而空。

    田野在旷野上狂奔。他丢盔卸甲地撇下一路的书本,孤注一掷地追逐着黑暗的影子。日出将如期而至,届时,血茧里的鬼一定会灰飞烟灭。虽然有可能错失良机,但是安全起见,他放弃了深夜潜出。

    哪怕那里面的东西仍具备攻击性,只要在阳光洒下的瞬间剥开茧皮——仅仅是看一眼的话——定会万无一失。夏天的一切事物果真都如青春期的孩子,浮躁且热烈。他坐在电线杆顶端,两脚交叉着盘在一起,如获至宝地捧着茧。茧倒是安详,即便受了他半天摆弄,依旧一动不动。待到阳光彻底铺满道旁两岸的玉米地,茧子的缝隙间渗出呛鼻的细烟来,他终于撕开布条,像是拆开期盼已久的生日礼物那般急不可耐。

    它瑟缩在湿淋淋的茧壳里面。看到它的一瞬间田野竟想到生物书上所绘的人体胎盘,而这怪物就仿佛是被人从腹中连带胎盘一并剖出来似的,浮在血水里。诡异的头颅表面光滑却不见眼睛,所谓的嘴就是全部的面部器官,只是,那张嘴更类似于苍蝇的口器。躯干同那异常巨大的脑袋拼合在一起则显得头重脚轻,而简直同蚰蜒一样茫茫多的手足躁动着,令观者不寒而栗。

    即使阳光正分解着它的肉体,虚弱的鬼仍朝他挥动手脚,并发出凄厉的嘶鸣。田野一惊,重心不稳从电线杆上掉了下来。

    再醒来时,方才绸缎般光滑的茧壳竟像陶瓷般碎裂一地,灰烬似的尘埃洒满自己所躺之处半径一米内的小圈子。他跟个没事人似的爬起来,低头看表,大呼不妙,旋即一个箭步起跑直奔学校。

    钻心的疼痛撕裂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仿佛有毒蝎刺穿了皮肤,张牙舞爪地在体内咀嚼一块块烂肉!他想自己一定是吓疯了,于是揪住心口着了魔似的捶胸顿足。一直跑到校门口,他脑袋一歪,靠在墙边吐了个昏天黑地。田野原本单纯地以为不过是因运动过激而导致的身体不适,可这个想法却在自己抹掉嘴唇上的血时被彻底颠覆。

    他再次读表。时间距离在玉米地的计时仅仅过去了一分钟,而这段路程却足有四、五公里这么长。按照往常,他要走半个多小时,而且还必须马不停蹄。

    “时间,对不上。”

    田野一路蹒跚的走进学校,口中念念有词,执勤的保安见状也毫无阻拦之意。

    上午的课结束时,他的肺仍然和早晨一样:像匹濒死的骆驼耷拉着长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田野迫切地想寻个能吃饭的清净地方。

    “还撑得住?”

    “……”

    田野端着餐盘寻找位置,正巧路过一个胖子旁边,那怪人独自坐着自言自语。他快步走开了。

    “还撑得住?”

    “……”

    他选择视而不见,随后一头扎进嘈杂的人堆里。谁知挣脱出来,却仍见胖子坐在原地,一本正经的嘟囔着:

    “还撑得住?”

    “当然。”

    田野哐当摔下餐盘,一屁股坐在胖子对面,上下打量起这个愈看愈发眼熟的家伙。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这就要放弃了呢。”

    “哥,你怎么在这儿?——”

    胖子咯咯的笑了起来。这张田野再熟悉不过的肥脸,一旦脸上浮现出任何表情,那些赘肉都会听从神经的指示滑稽的跳动。然而此刻他并未忍俊不禁,相反地,感到了些许诡异。

    “想清楚了吗?想退缩的话,就直接找到那边裹着白围裙打饭的员工吧,三言两语说明完情况后,他一定会帮助你的。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也许将遭受来自肉体上的巨大痛苦、也许会疯掉,并变成植物人——当然,这都不是最糟的,最坏的情况下,你的人格将被取代,你的灵魂将被排挤出这具肉体,沦为孤魂野鬼的同时还将无时无刻地注视着‘你’仍活在自己曾经厌恶着的每一天里。只不过我想,‘你’一定会活得比你快乐。所以田野,如果你当真沦落到了那般田地,一切自由就都失去了意义,更谈不上后悔二字。”

    田野紧咬着牙关,扭头朝着镶嵌在砖墙之间的小窗望去。本是充满生机的季节,栽种在食堂东门口的柳树却自初春以来就没有发芽,光秃秃的枝干歪垂着贴在玻璃上。

    沉了片刻,他说道:“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放弃这次机会。经历了今天,你叫我去怎样度过未来数以万计的昏昏噩噩的日子,即使这过程伴随着剧痛,甚至伴随着死亡的威胁。可是它们让我心跳加速、血脉喷张,是这些东西打开了我的心,是的,我能感受到它在我的中心跳动,这是我度过的短暂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感受,我生平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正在活着!难以想象没有它们,世界将要怎样运转?没有它们,或许我的心脏将会停止!——对……对!这才是真正迫切发生的事!”

    “你这混蛋,已经彻底没救了啊。”

    眼前的胖子分明没有站起来,田野却依然感到有重重的一拳轰在自己的腹部。胖子掀翻餐桌,抽出小刀朝着按在身下的田野毫不留情地捅去——不,胖子的脸在不知不觉间竟被涂抹得如此陌生。他终于意识到,根本没有什么兄弟,只有昨天把自己踢翻的讨厌调员。

    他伸手夺刀,怎奈身体好似被抽干了汁液的枯木一般僵硬,根本动弹不得。一拳接着一拳,一刀接着一刀,手无缚鸡之力的田野就连抵抗的意志都渐渐湮灭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用刀尖挑开自己的胸膛,用力一剜,占据胸腔里的血虫便被甩飞了出去。男人上前两步,一刀扎在那东西的头上,旋即举着刀顶到阳光之下……

    田野嗅着这股烧灼的烟尘之气缓缓闭上了眼睛。说来奇怪,人总是会在紧要时刻想起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此刻的田野满脑子都是昨晚吃的红烧茄子。就在刚才,他的耳畔还轰鸣着可以称之为喧闹、嘈杂的一切声响,然而顷刻间又静谧得宛如置身于初春之林,薄雾冥冥,鸟鸣山更幽。

    他试探性的睁开眼睛窥伺其外的世界,却发现自己正躺卧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母亲平日里挥摇的蒲扇正躺在另一张椅子上。廊沿下蹲着的木工小桌上摆着个简陋至极的小香炉,冒尖的炉灰堆里,烧得灰白的半卷艾草仍飘荡着缕缕尘烟。他深吸一口气,安详的将最后的记忆定格于此。

    白色——究竟是因天堂给世人留下的刻板印象,还是因为地狱要装扮得单调一些而仅仅使用黑白两种涂料。田野想来想去都不合理,原因在于自己根本就不信教。在他对着天花板出神的当儿,男人攥着小刀削着苹果,将卷得长长的苹果皮伸到白净的被单上。

    “喔,醒了。”

    田野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哦,你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两个月了,所以如果想像之前一样活动自如,还得再恢复些日子。”

    男人一面吃着削好的苹果,一面在田野的被单上用苹果皮拼出条飞龙。

    “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再折回去把那家伙放出来——看来你不是活腻歪了,就是一心求死——你知不知道自己不经大脑的行为伤害了多少人?

    “嗳,罢了,再怎么指责你也是无济于事。这种具有虫类吸盘式口器的、手脚形似毛虫、通体上下光滑无比的鬼叫做剥皮鬼。没错,正是那东西钻进了你的身体,或许你会感到疑惑,自己的记忆里明明没有诸如被小臂大小的虫子钻入口鼻的印象。可事实就是发生了。剥皮鬼通常寄生在人类的体内,以宿主的身体为养料。在寄生期间,剥皮鬼享有超越宿主本身的,对身体机能的控制权限,其中当然也包括主掌记忆的大脑。

    “不要相信那一天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或者,给你个建议,重新再认识一下自己吧。虽然只有一天,但是剥皮鬼已经严重侵蚀了你的大脑,就连医生都不敢保证你后续的状况。不过作为后遗症,仅仅是心智紊乱的话——你已经算是很幸运了。至于那些被你伤害的无辜之人,我常常会换位思考,如果自己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又会怎么想……”

    男人说完便怏怏而去,两人再次见面已是一个月之后了。

    田野左手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男人身后,杖脚拄进草地里带出一路的泥土。男人在一众低矮的墓碑前驻足,事实上田野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单单要停在这里,因为这里的石碑看上去根本都一模一样。

    满山遍野的墓碑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坟场,微风中夹杂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有那么一瞬间,田野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牛仔片子……

    “低下你的头。这些人都是因你而死。”男人说着,将几根烟卷摆在石头上,算是作为贡品一类的东西。

    田野装模作样的低头,侧目观察着男人的一举一动。

    “听说赤鸦的调员都是老烟鬼,一人每天要抽一条烟,是真的吗?”

    男人捡回烟卷,塞进盒里,摇摇头矢口否认:“假的。我就不吸,即使常年携带也仅仅保留其社交目的。就好像,这几个死者只是学生,想必吸烟的人数还不算多,摆在石头上也仅仅是社交目的——走个过场。”

    “其实,我并不关心这些死人。你知道,就算你说我伤害了他们,可我并没有自己做过什么的记忆。”

    “我相当理解你,对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产生同情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男人说到一半便突然深陷于漫长的沉默中,这期间田野连续问了数个问题,可他的食指依旧扣在烟盒上反复开合,深邃的眼神若有所思地在这片平旷原野上游走。目光时不时地落在一些无端凸起的碍眼石碑上,它们在此地守望了太久,以至于破碎的缝隙里生出许多杂乱的草。

    “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子女,我们都已葬在了这片坟墓。”男人指着空洞的碑文撕裂了长久的平静,“我的朋友、家人与挚爱都在这里找到了归宿,我们人类从泥土中降生,死后也必将回归泥土。”

    ……

    “我不关心死人的事情。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联系过家人,直到今天早上还在一个这辈子都没听说过的医院里躺着,已经三个月了。另外,你也用不着愧疚,毕竟是我自己打开的茧子,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有人来刁难你的。现在伤好得也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男人观摩着田野固执的迈开步子时高时低的肩膀觉得十分可笑。可当他的视线顺着田野前进的方向进一步延伸时,一剪窈窕身影翩然而至。刚刚浮现的笑容再度凝固。

    “你就是田野?”

    田野闻声抬起头,愕然打量起这位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女性。乍一看,她约莫二十六七的样子,其身着一袭祖母绿长裙,腰间系着黑金条纹系带。单薄的衣物并没给身形羸弱的主人带来曲线上的添彩,反而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极了秋风中摇曳的枯枝。长发高盘,朱唇凤目,在她微微欠身问询之际,银制的耳环贴着细嫩的颈部轻轻划过竟显得如此黯淡。女人虽面容姣好,言行举止颇有风格,可却偏偏给人一种疾病缠身的感觉。

    “她问你是不是田野?”

    “哦,哦——对,是我。”

    田野不好意思地答道。

    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竟格外刺耳,说是像起早报时的鸡鸣声也不为过。她笑着问道:“匆匆忙忙的赶回家,是因为你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吗?”

    “上学——和往常一样,仅此而已。”

    “那可不行,”女人说道,“赤鸦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既然你窥伺了门缝内所发生的一切,就算是为了保密也得把你拉下水。”

    一边说着,女人白皙的脸颊上缓缓泛起一层红光,她凑近田野,轻轻拍着他的侧肩,细声细气的说道:“郑谢,以后他就交给你处置,归进第六队后要严加管教。人手本来就不够,别浪费太多了。”

    郑谢抽出颗烟,点上,夹在两指尖,随后蹲在墓碑前注视着女人扬长而去。

    “她是谁,第六队和拉下水又是什么意思?”田野低头盯着一言不发的郑谢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问题。

    “你不是说自己不抽烟吗。”

    “哪来这么多问题。”

    “快回答我!”

    郑谢丢掉烟卷,一拳把田野轰飞,拐杖和人一并摔进坟堆里。他纵身一跃,和那天一样压在田野身上一拳一拳的砸在口鼻之间,直到他的手上沾满鲜血,田野还在挣扎个不停。

    “能安静下来了吗。”

    田野点点头。

    郑谢刚要起身,田野一把拽住他的脚踝,摔了他个大马趴。两人再度扭打在一起。这之后,郑谢一遍又一遍地制服田野,而田野一遍又一遍地反悔重来。大约三四个回合后,郑谢拾起熄灭了的烟头坐在石碑上,一脸落寞。

    “青春期的男生,脑子里都装的些什么东西呢?”

    “难道不是因为你无缘无故的打人吗?”

    郑谢讪笑道:“你太吵了……我这人最讨厌喧哗的场所,更别提聒噪的人了。你想知道答案,我告诉你,但你要先回答我:当个普通人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一定要追求这种变态的刺激。”

    “因为无聊。循规蹈矩的生活太没意思了,如果就这样度过一辈子的话,死前的走马灯我现在都能想出个大概。”

    郑谢听完宛若一尊石像一般怔在原地,片刻之后便放声大笑,甚至节奏感十足的拍起了大腿,夸张滑稽的动作活像个打满发条的玩具木偶。

    “简直正和你的心意!你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从今天起,你正式成为旧城赤鸦的一名调员。”

    “……什么……不!不可能!你一定是在戏耍我,赤鸦怎么可能让我这种家伙做调员?况且,我还是名学生,怎么能进赤鸦工作?”

    讥讽的冷笑自他的嘴角一闪而过——郑谢没想到自己见到田野手足无措的模样竟会感到扬扬自得,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田野知道真相时痛哭流涕的惨相了——

    “莫非你反悔了?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吗——追求刺激的生活,摒弃一成不变的普通人身份的最好契机,现在不就摆在面前吗?”

    “怎么可能后悔,毋宁说这正是我的愿望。”田野紧靠石碑端坐,一脸严肃地嘟起肿胀的嘴唇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我已经很久没遇见过像你这样的蠢蛋了。本来在部长通知我时,我仍怀有一些负罪感——可我根本没法回绝他,毕竟这次事故完全是因我的失职造成的——我想了很久该如何去整理措辞告知你。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刚才的这一番话,证明了你就和自己打开茧皮这个行为一样的愚蠢。”

    田野用手背揩去糊在下颌的血,另一只手撑着石碑站了起来。

    “你口中的部长,是叫云至明吗?”他一本正经的问道。

    “没错,也许平民百姓都将他视作传奇、或是风云人物。但对你而言,我不管你还有多久的未来,听着,田野,在以后的这段时间里,保持对云至明的憎恨。因为是他将无辜的你拖到这个世界中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也许将遭受来自肉体上的巨大痛苦、也许会……”

    “不不不,等一下。”田野打断郑谢,“你之前有和我说过这些话吗,可能当时还在学校里,我记不太清了——”

    “今天是我第一次和你聊这些东西。再往前,我们的交谈仅停留于苹果皮能拼成什么样的图案。”

    见田野怅然若失地盯着自己,郑谢低垂着头,故意摆出一副悲戚的神色,说道:“从今往后,到死为止,你都要为赤鸦卖命工作。因为你的身份已经被另一具尸体顶替,在焚尸炉里烧成了灰烬。就连你的父母怀抱着装有‘你’骨灰的盒子悲痛欲绝——也不过是我前不久在葬礼上亲自所见的事实。”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田野像发了疯一样扑向郑谢,却一跟头跌在地上。他揪住遍地的荒草,匍匐着爬向目标。

    郑谢冷眼望着泪水噙满眼眶的田野,抬起脚尖踢开了他搭在鞋尖上的手指。

    “我还没死,我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真相……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对他们……”

    郑谢扶平翘起的衣领,掸去沾染着的灰尘与杂草粉末,弯下腰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说道:“都是云至明亲手安排了一切。这次事件本可以只是一次稀松平常的‘行动’,但他却要死死咬住你,目的就是要把你拖进赤鸦为他卖命。不过既然你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也就没必要去怨恨什么。现在这样我们大家都开心,不是么?”

    “当然……当然,我满意极了!赤鸦,云至明……我会做好一切的。”

    扭曲的笑声从田野的喉管爆裂开来,半跪在地上的他体若筛糠。

    郑谢不愿去观察一头被情绪奴役的野兽,然而,一股奇异的力量却在驱使着他,令他目不转睛。这股莫名的躁动与窃喜填补了郑谢内心的不少空白,没有任何人生目标的他将之视为食粮——简直就和那些贪婪的鬼一样。

    “你的性格真是恶劣啊。”

    郑谢侧目一望,一行乌鸦(约莫四、五只的样子)似乎把自己当作了公园里的石像,站军姿似的立在肩头。见到石像罕见的扭动头部看了过来,乌鸦们回以一个标准的歪头礼。

    郑谢胡乱挥着手,又像抖虱子似的甩动肩膀。如此挥赶,乌鸦这才乱鸣着四散而逃。

    “幻听吗……真是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