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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卷 7 变数

    言说至此,孟良守微微抿了抿嘴,白瑜伸手又在他的茶碗里续了一盏热茶,缓声问道:“若所述无错,中元时节,扶春城现,正是扶春族人鬼市易物之时,公自可归乡,纵然错过了时辰,权且静待一载,然至今未归,生了何事?”

    白瑜问他发生了何事?闻言,孟良守摇了摇头苦笑出声,落寞无比道:“不知道。确如先生所言,在下之前也是如此思量的。”

    “第二年中元临近日落时分,唯恐再生变数,在下便早早于汉城西侧等候,只是不成料想,扶春城恍若消失了一般,再未成出现。”

    金善诧异问道:“消失?如何消失?一座城池怎的会消失?”随即又是焦急问道:“许是记错了位置。你可曾去别的地方寻过?”

    孟良守垂首,似是寻常,又似是悲悯地道:“自是寻过的。”

    承启十八年,在城西,从酉时至第二日卯时,孟良守几乎将汉城西侧的每一处地方踏遍,都没有寻到那座生活了二十年的城镇。

    自出生以来孟良守未曾离开过扶春城,扶春城周边如何他不知道,独中元节时他们可以前去汉城换取一些不曾见过的稀奇玩意儿,或是同汉城商人易物补贴家用。城中也没有谁会说起城外事,所知所闻唯有汉城西侧那两个时辰的光景。为寻找扶春城,孟良守只得留守韩汉城,一面做工,一面四处同人打探扶春城的下落。

    起初,孟良守尚且弄不清缘由,心抱侥幸,许是记错了地方,扶春城不在汉城的西侧。孟良守只能如此宽慰自己,可几载岁月,孟良守的足迹踏过汉城的每一寸土地,依旧不得法门,甚至偌大的韩汉城,竟无人听闻过扶春城。扶春城恍若黄粱一梦。

    白瑜思虑片刻问道:“公言,汉城无人识得扶春城?”

    孟良守答:“正是。早年行走汉城,且算识得几人,咸往问讯,竟不知鬼市,无论扶春。”孟良守端是如此告知白瑜,可较之实情只他一人清楚,那段时日,他近乎魔怔,几乎行走过汉城的每一片土地,穿过汉城每一条小巷,问过他见过的每一个人,只为证明扶春并非只存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他的故乡,他的归处,他的魂牵梦萦,而非一梦初醒,黄粱未熟。这些都是后话罢。

    白瑜尚在思索,此次却是孟良守问道:“先生可识得辉金?”

    白瑜答道:“《四方述异记物质篇》载:扶春,族中尽善纺,出纱,一名云端,其价百余金。静以为霜之姣姣,濡月波鳞,如步云端;动以为行云流水,晏金交辉,故又得辉金。世人无出其工艺,故有价者无市。晓以趋之若鹜者,唯鬼市耳。”白瑜反问道:“公所言可是此物?”

    孟良守愣怔一瞬,似有若无般笑道:“大约如此吧。虽说心中早有计较,只是不知外人所述如此……”那锦缎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寻常之物,族中善纺,非裁衣锦衾无外乎,得余,唯中元估易,廉出。

    孟良守道:“早年汉城大旱,有商户欲迁徙,竞拍辉金,故而得见。那商户言,偶得中元,饮酒,而夜中出游,此间大梦淋漓,偶遇城郭,银花火树,台观、盖冠、人物、车马一应俱全,往来商贩,不绝如缕,声色鼎沸,门庭若市,一派热闹。商人大兴,一掷千金,买椟众乐。然日出东方,相与变没,烟消云散,形同海市,商人一梦春秋,方醒,怀抱锦缎批发赤足立于野荒,大惊,即刻归家,后大病一场,形销骨立。偶得饮酒宴晏,唯述于众人耳,所得锦缎,示众,熟人道名辉金,价者千金。效仿者竟不得反,无从探究,没了下文。”

    白瑜问道:“公可确立,确为辉金?”

    孟良守点头道:“道是巧合,阿幸善纺,偶得顽劣,出纱,角落翅蝶,为信,只在下一人所见所识,常人不能仿。在下近处祥端此锦,确是出自阿幸。”

    白瑜道:“考究商者言行,确者巧临鬼市,所得锦缎,公既所识,确自出自扶春。”话落,白瑜随即问答:“公可曾与那商户问询?可有所得?”

    金善亦是此般相问。

    孟良守答道:“自是问过的。商人直言,是夜商人将且归来,大病一场,病中胡言乱语,述尽奇遇,然第二日梦醒,却是记忆全无,旦凭妻子如何描述,却回忆不得,恍若不曾发生。商人此前所言,皆为妻子所述,商人妻子先前曾是农家女,不曾读过书,想来编造不出此间异事。当是真实。”

    闻此,白瑜自行思索,金善偏于一方垂头丧气,唯孟良守一人喜色不与外显,也只他一人清楚,商户一事,实则与他不若脚踏实地,多年疑窦顷刻烟消云散,他的故乡,他的至亲尚在远方,待他归来。这也是后话了。

    立时白瑜又问道:“公曾言年岁渐长时曾随双亲于鬼市易物?”

    “正是。”孟良守答。

    白瑜又问道:“至承启十七年可曾间断?”

    “不曾。”孟良守心知白瑜缘何有此一问,又道:“历时十载,不曾间断。先生疑虑之处,在下也曾疑心,正如金公子所言,一座城池缘何消失,总是有因由的,在下曾仔细回忆,较之承启十七年前后有何变故,唯有大旱,可大旱已过十载,扶春城依旧遥遥无踪,如此想来,亦非旱灾,却也不曾发现其他。”

    金善闻言亦是一派忧愁:“难不成毫无因由?”

    端看金善愁容,原本前途渺茫的孟良守竟觉出一丝安慰,毕竟已过二十余载,多次不遂所望,孟良守已安于所遇,既知物是人非,何及昔年,不过一缕执念作祟罢。孟良守原意如此宽慰金善,却惊觉此番言论既出,金善定然要横眉冷目,便温霭道:“早些年因着旱灾,在下也曾多地辗转,得幸他乡遇故知。”

    闻言,金善立时鹊起疑问道:“故知?”

    “正是。和在下一同在外的扶春同乡。”孟良守点头道。

    孟良守思及过去,当年事依稀如昨,之所以记忆颇深,不全是尾生的缘故,也因适逢大旱起始,彼时孟良守正是城郊茶棚的伙计,专供往来商客歇脚,初时满心满眼皆是归乡之事,琐事无暇他顾,直至入暑,燥热异常,茶棚有家中务农的伙计较之去岁提及涝旱,黍稷无从灌溉,孟良守才后知后觉,初春起始汉城数月滴雨未落,直至酷暑河床竟骤然减半,临水百姓尚且生计难为,此时孟良守也只能浅浅道一句“或许不久便会有雨,再等等吧。”

    浮生之众,红尘滚滚,只争朝夕碌碌无为者比比皆是。中元时节,消失的扶春城,尚且让孟良守惊惧无措,惶惶不可终日。

    直至年关将近,俞数百者沿街行乞,尚有妇孺衣不蔽体,一朝大旱,让靠水而生的汉城颗粒无收,半数稼夫难以为继。民众也只能心存侥幸:“或许明岁便好。”

    谁都不曾料想,承启十八年竟只是十年大旱起始。

    承启十九年旱灾愈演愈烈,汉城河道彻底枯竭,饿殍遍地,有灾民沿路打砸抢劫,官府不思赈灾,竟开始驱逐灾民,民众冲突一触即发,孟良守所在的茶棚因远在郊区,得以偏安一隅。因无落脚之处,茶棚也只剩了孟良守一个伙计留守,掌柜尚且不知身在何处,孟良守已多日未曾见过掌柜。正是此时,一路商队,途径茶棚进来歇脚,茶水是没有的,商队尚且客气有礼,不曾计较,孟良守正坐在门槛上,瞧着棚内宾朋满座,只一眼,孟良守一瞬不瞬的瞧着其中一个汉子,显然那汉子同他一般也瞧着他,他乡遇故知,彼此心照不宣或许如此。

    时至今日,回想起当初那一眼,孟良守仍旧觉得如梦似幻。从汉子口中得知他正是源自扶春城,不足十岁便随同乡离开扶春在外谋生,已三十余载,历经世事,十数位宗亲,只剩了汉子一人。然汉子虽源自扶春,却非同他一道出自汉城,而是遥远的临海小城。

    汉城虽邻水而居,然地处中原,距临海城镇路途遥远,非数年人力不可及。

    金善亦是闻言疑道:“并非出自汉城?这世上究竟有几个扶春城?”

    孟良守思索一番道:“在下初来也觉得不可思议,觉得为人诓骗,可思及此,却不知为何诓骗于我,而后,思及一件童年琐事,待在下道来,先生可指点一二。”

    言罢,孟良守望向白瑜,得白瑜颔首,接着又道:“扶春临水而居,两岸具是人家,一眼望去不得尽头,年幼时有孩童心有疑窦,此河何长,便做起游戏,孩童乘船而下,沿途而行,丈其长短,以实相告。有胆大者,月余未归,后归来,告知于众,所行百里,沿途标记,得以归家。然所到之处,举目望去,目力所及,仍是不得尽头。”

    金善不解,白瑜却是沉吟道:“若是如此,此人所言非虚,扶春城门恐不止汉城一处。”

    孟良守也道;“初始尚疑,后来在下也是认同此种,且那汉子曾言,旅居途中,他并非只见过我一人,尽人尽皆出源或异,言之凿凿,想来扶春城确如先生所言,城门多处,地貌甚广。”

    金善问道:“那后来呢?你可曾去其他地方寻过?可曾去过那临海小镇?”

    确如金善所言,孟良守心有疑问,倘若汉城有异,扶春城消逝,那其他地方可留有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