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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羊和狼

    陈旭日的话够直够白,说出了一直以来压在许多汉臣心底深处的话,开门见山直指事件的真实原因和本质。

    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却是实情。

    眼下满人坐了江山,虽有汉人参权议政,然而在中央衙署内,满汉关系十分紧张。汉官极受压抑,六部尚书,概为满员。顺治五年,始设六部汉尚书,但无实权,不过“相随画诺”而已。顺治皇帝亲政后,各衙门奏事,但有满臣,不见汉臣。顺治虽有尊儒举动,却多流于表面形式,本质上仍然是要把“本朝家法”原封不动搬进来。大学士陈名夏提出“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的进步主张竟被杀头,这很可以说明满洲统治者对汉人的态度。

    也就是最近几年,汉人在朝中的地位有了一些提升,但满臣的主流思想对此持强烈不赞同态度。

    直隶总督的自杀事件,究其根本,根子实在于朝廷“尊满抑汉”的政策。

    顺治的脸板了起来,半晌后,勉强笑道:“还是孩子敢说真话,张悬锡吱吱唔唔,反不及一个孩子说的明白……这件事,朕会酌情处理,给诸臣工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场君臣聚会匆匆结束。

    几位适逢其会的翰林侍读看向陈旭日的眼神非常复杂,惊奇、佩服、深思、疑虑……不一而足。

    陈旭日只作懵懂态,与诸人出了议事处分手,便欲返回住处。

    刚行了一段距离,后面传来呼唤声:“陈旭日,你且等等——”

    叫住他的是一位老人,少傅兼太子太保衔,翰林国史院大学士金之俊。上月末,因为吏部在册立四皇子隆兴做太子一事上,百般推诿拖延时间,顺治大怒,当朝抹了吏部尚书的官,其后这吏部尚书一职,便着落到金之俊头上。

    陈旭日破格钦点为庶吉士,入了翰林院庶常馆就学,与这位大学士接触过几遭。

    老实说,就个人感觉而言,陈旭日对他印象不坏。

    金之俊是前明进士出身,为官多年,李自成破京师时,成了一名俘虏,几番周折终于买通看守监狱的老头,逃离虎口,没多久,又变成了清军的俘虏,后来降了清朝,被时人讥讽为:“从明从贼又从清,三朝元老大好人”。

    金之俊最著名的,就是为清朝统治者亲手制定了开国治汉方略,因之受到多尔衮和顺治的重用和亲善。

    他提出的“十从十不从之纲”,开宗明义第一款,“男从女不从”,男子剃发易服,而女子仍旧梳原来的发髻,不跟旗人妇女学梳“两把儿头”或者“燕尾”,仍旧穿着传统汉家服饰,并不放小脚。

    男子生前守清朝的法度,死后的丧仪,仍用明朝旧俗,这是“生从死不从”。死既不从,则阴世的一切,自然跟阳世不一样;做佛事超度,什么“疏头”、“路引”,都从明朝的花样,与清朝无涉,所以叫做“阳从阴不从”。

    做官的,高坐堂皇,观瞻所系,自不能不穿朝珠补褂马蹄袖的清朝官服,但隶役依旧是明朝“红黑帽”的打扮,这叫“官从隶不从”。官宦从了,然而婚姻是一人一家之事,可以不从,所以新娘子凤冠霞帔,俨然明朝命妇,这是“仕宦从婚姻不从”。

    再有就是“老从少不从”,孩子们百无禁忌,穿什么都可以。至于“儒从而释道不从”和“娼从而优伶不从”,是迁就事实,因为僧衣道袍,由来已古;而戏台上既然扮演的是前朝的故事,就必须用前朝的服饰。

    最后两款,关系清朝的开国规模,“国号从官号不从”,国号大清而官号仍旧是大明的六部九卿,总督巡抚;“役税从文字语言不从”,即劳役、税收服从,但是彼此交流仍然可讲汉语,并且沿用汉字。

    以一己之命,与清军最高统领多尔衮从容的讲条件,其政见虽是给满人怀柔汉人提供了方向,却也最大限度保存了华夏五千年的文明根本。只这一点,就让陈旭日不能不佩服金之俊。须知满清上层对汉族的政策,原本是要“全盘满化”的,面对这样一个民族存亡之大事,决不是喊口号、骂人或者自杀能解决的,时常时势,需要有大智慧者出大智慧。

    而且,陈旭日最最钦服的一点,是他提出并被满清接受下来、限制满人的“旗人不得经商,王公不得私出离开京城,太监出宫者斩首”之规定。尤其是“旗人不得经商”一条国策,使得大清的八旗子弟不会生计,只能吃喝玩乐,提笼驾鸟斗蟋蟀……

    金之俊行年六十有六,在政治中浸淫几十载,经验丰富,陈旭日初见始,就对他恭敬执晚辈弟子礼,谦虚请教,聆听指点。两下里相处,甚是相得。此人不但学识渊博、从政富有经验与谋略,足为人师,而且手中人脉相当丰厚。他擅于提携后辈,入清后推荐了明朝蓟辽总督丁魁楚、陕西总督丁启睿、陕西巡抚练国事、副都御史房可壮、吏部员外郎左懋泰、河东守道郝絅等一批合适的将领与官吏,十多年经营的人脉,遍及全国。陈旭日早已经看的清楚,如果自己欲亲近汉臣,从他入手,最是一条捷径。

    “均衡,承你唤我一声‘老师’,方才我几番思量,觉得有几句话,还是要与你说上一说。”

    金之俊走过来,对上少年诚恳恭敬的眼神,略一犹豫,道:“你年纪虽小,到底所处的环境不一样,有话不说藏着掖着,也当稳当点,别那么峰火冒烟的,容易给自己惹祸招灾。”

    他看看左右无人,低声又道:“就好比那句满汉有别,谁都知道,谁都咽在肚子里,你看哪个人明白儿用嘴巴嚷出来过?有些事吧,人人知道就是那么个理儿,可是不能说。说出来痛快痛快嘴,听的人很可能就不高兴,就搁心里去,保不齐就被哪个惦记了去,抽空子冷不丁阴你一下,防不胜防,说不得也会因此惹来一场灾祸……往后行事,当慎思,慎言,慎行。”

    陈旭日深深施一礼:“老师指导,均衡铭记于心。均衡年纪小,于朝政上见解生涩,纵是出语直率,皇上不过训斥几句,总不会因此怪罪下来吧?”

    有些事,你就不能表现的太成熟,如此虽是谨慎了,却不免予人城府颇深的印象,不生戒心,也加了几分小心,有心人不免会嘀咕:放这样一个人在太子爷身边,假以时日,必是心腹大患。

    对上位者来说,要做纯臣,最好有一个弱点,可以让人示惠,让人觉得,掌握你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一个在民间普通家庭长大的孩子,再怎么早慧聪明,终免不了孩童式的直率和莽撞,表现的太成熟,真不是件好事。

    陈旭日正是想通了这一点,才放任自己适时适当的说些直来直往的话,既长了自己志气,也示弱于人。

    他不方便把这些心结一一说明白,就笑笑道:“均衡年幼,很不懂事,亏得陛下宽宏,不予计较。往后还要请老师多多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