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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雪岭迷宫 (第一段)

    一夜的大雪掩埋了一切,寒剑和老参怪推开客栈的门,一切都改变了,寒剑尤为震撼。昨日秋意凛然,黄叶纷飞,四周都一片杂乱,今晨,齐膝深的大雪替换了整个世界,一切都显得那么单一,风小了,雪断断续续的从树枝上掉落下来,柳树,被大雪压弯了腰,云杉像白塔一般站立着,显得格外庄重。寒剑第一次来辽东,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他惊讶得喘不过气,关外的狂野,连改变都这么疯狂,若非亲眼所见,绝难以体会万一。乌云淡了许多,应该是昨夜有过疯狂的哭泣,再也没能藏住的心事,寒剑不明白一片黑色的云为什么会飘落下来白璧无瑕的雪,天空中肮脏的世界却可以给人间带来前所未有的纯洁,他的一双脚陷在这样铺天盖地的纯洁之中,越陷越深,努力拔起来,又重新陷进去,那么多可怜之人,都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寒剑没再往前走,而是静静地退了回去,第一次落在大雪之中的他还有些兴奋,所以他进屋,关上房门,喝了一杯热奶茶,他知道,这样的天气,不会有人来杀他,他也不想去杀任何人,他只愿看着这样荒无人烟的世界静默的存在着,不留一丝痕迹,他也会想起故人,想起吴晴的眼神,想起妓女的手臂,他想起的故人都是洁白无暇的。今天他不想走,老参怪也是,尽管数十年的岁月早已带着数百场大雪几乎就要掩埋掉他的生命,但是他还是像个孩子一般喜欢这样的大雪,关外的人都有着专属于自己的一个世界,一个颜色单一的世界。店家没有饭菜,只有肉和奶,肉只有驯鹿肉,奶只有羊奶,食物并不可口,但是他们却很喜欢,喜欢得他们要住下来,至少今天会住下来,似乎一切都结束了,可一切才刚刚开始。

    寒剑在一堆炉火畔慵懒的躺在松木椅上,松木椅铺了一层很厚的羊皮,软软的,像女子的大腿,像温暖的玉石。这并不是他住过最好的地方,甚至对于寒剑这样的人来说,在中原他绝对不会走进这样一家客栈,但此刻的他却美不自己,也许他第一次体会到没有敌人的世界的安宁,连心跳都是缓慢的,外面的大雪给他的安宁,他感觉自己像天空中的一片雪花,逐着风自在的行走。老参怪坐在另一侧,端详着寒剑,他许久没有见过这样聪明伶俐的少年,感觉似乎找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他喜欢这样直率的孩子,也许是受够了自己那畏畏缩缩的儿子,所以会喜欢这样的少年,他已经尤心的喜欢上了,断然不会轻易转变。

    店家在另一间屋子里,在灶台上烤着松木,努力将笔直的松木掰弯,他也许要做一个雪橇,也许会做一架耙犁,但是谁也不会在意,因为江湖人不需要这样的工具,可这里是江湖吗?这里没有仇恨和恐惧,怎么会是江湖呢,寒剑充满了疑惑,但是并没有疑惑太久,他沉沉的睡去,睡在沉默的炉火旁,炉火像一个温热的女子伏在他的身上,他梦见一缕清泉,一汪溪水,一个南方人,一窗繁华梦。梦是会碎的,在不远的将来,此刻还没有,他在梦里。

    老参怪出了客栈,轻轻掩上房门,他喜欢这样的雪,是真的喜欢吗?数十年来远离江湖,他真的甘心吗?他为何会来到此地,老参怪是个忧伤的老人,此刻他很卑微,卑微得像一粒落在尘土中的雪,雪落在雪地上,消失不见了,他之所以喜欢这里,或许是对那个江湖的恐惧。他饮酒,熊掌,熊胆,虎骨,虎鞭,老参泡制了十余年的烈酒,让人浑身发热。他静静的站在雪里,许久了,雪不大,但他的脚印却没有加深,他似乎就飘在雪地上,像一片沉闷的乌云。三十余年,岁月早已消磨了他的意志,为了躲避一场失败,他竟然耗尽了一生的力气。他是个可怜人,数十年过去了,他变了,他是个可怜的老人。三十余年前,少年得志,他还是个翩翩公子,途径洛阳汴州,引万千闺秀和巾帼追捧,一时无两,江湖是他不知道的江湖,让他欣喜万分,他忍顾万里花丛,为一朵幽兰追风随影;路过江南,她采撷了西湖最好的荷花,盗了太湖最好的珍珠;为了喝最好的茶,他夜上栖霞寺,得了最好的龙井。那段日子太美了,他甚至想起了武夷山的温泉,和泉州海岸的夕阳孤帆,一切都来的太华丽,他并不能体会那些得到和珍惜。终于,在金陵,他被一位不知名的和尚打败了,最可悲的是,那位和尚至今也不出名,他失去了所有,连失败都不会被人记住和嘲笑,所以他走了,在荒蛮的辽东,偶尔入中原也只是采一些名贵的药材,可无论他炼制多神奇的药物,也不能医治痊愈自己的心病,他再也没有与人交手,他似乎已经不是个江湖人了,江湖上谈及他的时候,已经没人觉得他有很厉害的武功,只谈论他的医术和毒药,他是个无可奈何的老人,仅此而已。那个愿意为他抛弃一切,愿意为他吃尽苦难的女子也在随他远遁辽东后的第七年去世了,留下一个两岁大的孩子,他很爱这个孩子,让他读了许多孔孟之道,所以孩子永远畏畏缩缩,他喜欢得讨厌这个孩子,他喜欢孩子和他完全不同,他讨厌孩子与他完全不同,他更讨厌年轻的自己锋芒毕露,以至于悔恨终生。

    时至今日,他老了,或许三十年前他便已经老了。今天在雪里的只是一个老人,一个用厚重貂皮帽遮住满头白发的老人,他在风雪里一动不动,就像是已经走过的人生早已不容更改。酒,还是浓烈醇厚的药酒,带着酒的辛辣和药材的腥苦,他似乎被卸去了力气,两只脚瞬间陷进深深的雪地里,他矮了许多,佝偻了许多,他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再也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