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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发丘中郎将

    时值曹魏正始五年,已是诸葛武侯离世的第十个年头。中原大地上魏、蜀、吴三国虽已无甚大战,但各国边境间的零星小战却依然不断。汉朝与北方的匈奴之间历经了数百年的战争。自汉朝桓帝、灵帝以来,周边各民族纷纷涌入中原。其中以匈奴人人数最多。直至汉丞相魏王曹操当政时期,把被汉化的南匈奴分成左、右、南、北、中五个部,分别安置在陕西、山西、河北一带。北匈奴又相继分裂为匈奴、鲜卑、羯族、氐族、羌族,虽然彼此间也互相攻伐,但对中原地区始终虎视眈眈,磨刀霍霍。自文皇帝曹丕代汉后,定国都为洛阳,至今已过了二十二个春秋。百姓虽未丰衣足食,但也不似汉朝末年,饿殍遍野,十室九空了。

    在弘农郡华阴县,一户临街的农民家中,传出一个女声催促道:

    “阿华啊!快快起来,该下地了。莫要错过了时辰。今年年景不错,咱们好好经营,一家人吃饱穿暖应是无大碍的。”虽是催促,但言语柔和,声带喜音。

    “起来了!起来了!这就去,这就去——”一个男声嘿嘿憨笑着应道。

    不一会,柴门打开,一个庄户人打扮的男子迈步而出,年约三十五六,左肩上扛着农具,右手牵了一头又高又壮的耕牛,喜气洋洋地走在前面。嘴中还不断吆喝着:“嘚~嘚~”

    “少爷,您在这看什么呢?”一个老仆问道。只见这老仆佝偻着身子,头发已有些许斑白,但两只眸子精光闪闪,脸上蕴含着慈祥的笑意。

    “不是跟您说过了嘛,伯潜叔叔,莫要叫我少爷少爷的,叫我安世就好啦。我只当自己是个乡下少年,您的侄子,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一个男孩答道。

    此少年约么八、九岁年纪,本该红扑扑的脸蛋上却隐隐罩着一层青气,眉宇间带着难掩的风霜之色,高鼻深目,一对点漆的眼睛炯炯有神,流露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坚毅。最为特别的是他的头发。时人都是束发带簪,有钱人家要么带金簪、要么带玉簪、要么就是象牙簪和银簪;寻常百姓家带的则是木簪,再不济就是束好发后别根筷子或是树枝。可此少年却仅用了一根绸绳,高高地扎了一个马尾辫,一头黑丝自然下垂至腰,有如一条黑瀑,光可鉴人。

    “一个庄户人,种地也能获得这般乐趣,可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男孩嘟起嘴喃喃道,“伯潜叔叔,我的病真能治好吗?”少年又问道。

    “放心吧,安世。咱们叔侄已经找了两年有余,我魏国的名山大川也多有踏足,上天是不会辜负有心人哒!夏侯大人也终会被我们找到的。”“相传华阴县的北山上,有个‘留侯洞’,怕是汉初留侯张良的隐居之地,昨日我探查北山,虽未找到这‘留侯洞’,却看到了一片好似奇门五行般排列的树林阵。奇门五行阵法精深奥妙,我一时之间也不敢前去探阵,只能远远望去,见到这些树阵的高矮粗细相若,却比周边的林木矮了不少,也细了不少,显然是后种植的。看树龄应该不会高过三十年,从时间上看也是非常地吻合,兴许真就是夏侯大人的避世之所。”老仆兴奋地答道。

    “伯潜叔叔,您说的夏侯大人是大夫么?是神医么?我怎么从未听祖父、伯父和父亲大人提及过。”少年又问道。

    老仆呵呵笑道:“夏侯大人不是大夫,却是比大夫更要神通广大的发丘中郎将;夏侯大人不是神医,却是神医的徒弟。”

    “发丘中郎将?这是什么官职?”“祖父曾经给安世介绍过我大魏的中郎将官职:有虎贲中郎将、五官中郎将、武卫中郎将等等,文皇帝就曾做过汉朝的五官中郎将,武皇帝的爱将——虎侯许仲康,曾拜武卫中郎将。蜀国的已故丞相诸葛武侯曾做过军师中郎将,吴国已故的大都督周公瑾曾做过建威中郎将。这发丘中郎将却是闻所未闻。伯潜叔叔,您快给我讲讲。”少年兴奋地催促道。

    “安世真乃神童也!小小年纪,入耳不忘,不愧是太傅大人的好孙儿。”老仆欣慰地赞道,接着又道:“好吧!趁天色尚早,我们先去前面的酒馆坐坐,总不能站在人家门口等天黑吧。”

    老仆说着,牵起少年的小手,径向县西面的酒馆走去。“您为什么说天色尚早?又为什么要等天黑?”少年又问道。

    “我曾蒙夏侯大人指点过一些奇门五行的皮毛。这奇门树阵是按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制化的原理种植的,每个时辰都会变化一次。不识此阵者,误入阵中,轻则围着一个区域转圈,无论向那个方向走,最终都会回到起点;重则在阵中迷失方向,永远也走不出去,直至疲累而死。夏侯大人曾指点过我这酉戌交替时的阵法变化,我依稀还记得些。故此要等到酉时和戌时交替的时候再去闯阵,胜算大些。”老仆边走边说着。

    一老一小走了大约半盏茶时分,已到了那酒馆门外,只见酒馆门前一根竹竿上挑着一块淡蓝色的麻布幌子,经年浆洗,麻布已被洗得发白,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酒’字,墨迹也被洗去了些,但字迹还算清晰。上方还有两个黑墨小字,写着‘刘家’,显然是比这‘酒’字新多了。

    “呦!咱们莫不是到了前朝皇帝家开的酒馆了吗?”老仆笑吟吟地说道:“咱们进去吧!”说着领着少年大步迈了进去。

    这刘家酒馆并不大,仅有一层,里外却甚是干净,店里稀稀拉拉地摆了五六张桌子,柜台已磨损严重,显是陈年老物,后面的货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由于铺面甚小,也没有什么小二、跑堂,仅有老板一人自己在前面招呼客人,老板娘则是留在后厨烹饪。此时正值巳时,店中并无客人。酒馆老板见这一老一小进入店内,连忙上前殷勤招待。他见这二人不是本地人,先是偷眼打量这位老仆模样的人,看他佝偻着身子,头发也显得有些斑白,但目光很是锐利,挽起的袖口下裸露出来的肌肉结实遒劲,显然是个身有武艺之人,非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又瞧了瞧那个男孩,面色看起来虽然不是太好,但虎头虎脑地甚是可爱,一对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也在同时打量着他。心想:“这二人,显然不是出自寻常人家,须得小心侍候,不可怠慢。”见他二人选了一张靠窗且远离门口和柜台的桌子坐下,老板马上快步跟了过去,脸上堆起笑容,一边用肩上的抹布擦拭桌椅,一边热情地招呼道:“两位贵客请坐,您是打酒吃饭还是喝茶歇脚?”

    “来一坛杜康,一碟儿花生,再给我的侄儿沏上一壶好茶,还要一碟儿蜜饯,先上这些吧。”老仆向酒馆老板吩咐道。

    一声“好嘞——”刘老板快步走进了后厨。片刻后,端出一个磨损发旧的大托盘,将酒食快速地为二人摆好,道:“二位贵客请慢用,如有什么吩咐随时叫小的。”老仆见他礼貌识趣,心下甚喜,从怀中掏出一吊五铢钱,足有四十枚之多,随手将钱放入刘老板的托盘内,说道:“十钱是这酒食钱,十钱留着后面再添些酒食,我叔侄二人可能会在这店里呆到酉时,剩下二十钱是赏你的,如有其他客人请安排得离我们远些,除非是我叫你,否则你也不要随便过来打扰。”刘老板做梦也没想到这老仆打扮的客人能赏这么多钱,千恩万谢地拿着钱回柜台里去了。

    “伯潜叔叔,您是夏侯大人的弟子吗?”少年侧耳听着老板离去后,边为老仆倒酒,边着急地问道。

    “不是,不是。夏侯大人是我的上官,我是夏侯大人的下属。”老仆呷了一口酒,目光深邃,回忆着四十年前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缓缓说道:“那是建安五年,夏侯大人以不足弱冠之年,被武皇帝授予发丘中郎将之职,赐金印紫绶,官俸中二千石。下辖摸金校尉一人,官俸真二千石,赐银印青绶,副校尉一人,官俸二千石,赐铜印黑绶,你伯浅叔叔正是这摸金副校尉。”说到这里,司马燮面有得色,眼中隐泛泪光。

    “中二千石?这比得上九卿啦!以不足二十岁的年纪,能居此高位,这位夏侯大人定是为武皇帝立下了不少大功,方能获此殊荣,是不是?小小年纪就能指挥千军万马,为国效命疆场,我看比起大汉昔年的冠军侯,亦是不遑多让呢。”少年兴奋地道。

    司马燮道:“为国效命疆场是不假,但指挥的却非是千军万马,而是八百掘子军。”

    “掘子军?那不是武皇帝与袁绍争锋时,袁本初的挖坑兵嘛?难道夏侯大人指挥的就是这么点人的一支队伍,就能官比九卿?功盖当世?我倒是不信。伯潜叔叔你快说,你快说呀。”少年焦急地问道。

    司马燮喝了一口酒,呵呵笑道:“武皇帝的八百掘子军可不是袁本初这蠢货麾下的那些挖坑兵可比的。自我这副校尉之下还有曲侯四人,官长八人,队头十六人,火头八十人。这些人都是当世的奇人,个个身怀绝技,不仅武技高强,学识广博,而且都是风水大家,机关巧将,寻墓挖坟的高手。”

    “寻墓挖坟?那不就是盗墓贼么?武皇帝乃是帝王之尊,为何会行这损阴丧德之举呢?”少年疑惑地问道。

    司马燮先是喝了一口酒,又叹了一口气道:“自汉朝桓、灵二帝以来,先有黄巾之乱,十常侍之变,后有董卓乱政、傕汜专权,当时军阀割据,连年征战。大汉天下那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乡里邻居易子而食,举国上下民不聊生。为了活下去,而甘为盗墓贼者比比皆是。我武皇帝高举义旗,吊民伐罪,定鼎中原,威加四海,才打下了大魏这份基业。然而,行军打仗,打的就是银钱粮秣,以当时的环境,根本没有可供军队开销的赋税。所以武皇帝一方面大兴军队屯田,一方面组建摸金掘子军,筹措粮饷。从初平三年打到建安二十年,整整二十三年,方才奠定了北方曹魏的天下。二十三年间,夏侯大人率领着我们这八百掘子军,为大军源源不断地输送钱粮。况且我们是奉诏讨贼的正规军队,不是逐利的盗墓贼,更不是赤眉军的那些散寇。寻到墓穴后,我们只取可以用于军队补给的财物,一不毁棺,二不戮尸,但凡遇有典籍或是金银器物之外的陪葬品,我们都是原样放回,不损一丝一毫。只要进墓,一定是从打下唯一的盗洞中进入,从不大肆挖掘。行军过程中,如遇到散寇和盗墓贼,要么征召入伍,要么就地格杀,绝不容许有违规乱纪者去打扰逝者的安息,是以夏侯大人麾下的掘子军纪律严明,将士用命,这也就是民间常说的盗亦有道了。安世,你可明白了吗?”说到此处,司马燮目光严肃地看着少年。

    “伯潜叔叔,我明白了。夏侯大人与您和他的掘子军是大魏战时的钱粮基础和军需保障啊。要是没有这份保障就没有武皇帝的不世功业,更没有曹魏这三分其一的天下。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份保障,相比东吴和西蜀,我曹魏的江山才能异常的巩固和富庶,强于吴蜀二国。”少年郑重地回答,紧接着又向司马燮问道:“伯潜叔叔,这位夏侯大人虽不知能否通天,但这份本事也算彻地了。我素知您的能为,而那位摸金校尉的技艺又是怎样的呢?”少年边问边为司马燮的碗中添酒。

    “对于老仆与夏侯大人来说,这位摸金校尉就如同谜一般的存在,听闻他也是武皇帝收养的孤儿,与无忌老哥一样,被武皇帝赐姓夏侯。虽然都是掘子军的将领,都曾为曹氏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却没有人见过这位摸金校尉的真面目,也很少有人听见过他的声音。他中等身形,肩宽背厚,腰细腿长,平常用黑绢蒙着脸面,头盔下仅漏出一双眼睛。他的目光有如鹰隼,犀利异常。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此时此刻,只要回想起他的眼神,老仆的脊背还是会微微发凉呢。”少年见司马燮端着酒碗的右手有些轻轻发颤。

    “那这位校尉大人,武技定然是很高的喽?伯潜叔叔,您与他切磋过吗?那相比夏侯大人,又是孰高孰低呢?”少年边问,边伸出小手,搭在了司马燮轻微发颤的手上。

    司马燮定了定神,呷了一口酒,道:“摸金掘子军属于武皇帝麾下的特殊兵种,不是以单纯的敌人首级来记军功,自然也不会参加作战军队的比武大校。我曾得郭祭酒亲传《遁甲天书》中的《人遁》之术,对观人辨心有着精准的判定。”

    少年忽然打断了司马燮的话,插口问道“郭祭酒?可是武皇帝一生最为信任和器重的谋士,郭嘉郭奉孝吗?”

    司马燮点头道:“正是此人。奉孝先生可以说是旷世奇才,不仅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果决坚毅,还学究天人,才思敏捷,机变绝伦。才智学识不在西蜀汉丞相诸葛亮和东吴大都督周公瑾之下。武皇帝先后讨袁术、灭吕布、败袁绍、降张绣、征乌桓,每逢军情紧急,犹豫难决时,都是郭祭酒一语定乾坤,真正是算无遗策,智计无双。武皇帝十分器重郭祭酒,更是对他寄予了无限的希望。武皇帝曾不只一次地对我们说过,他打算在平定天下之后,就把他死后的治国大事托付给郭祭酒。在武皇帝心中,他们名为君臣主从,实为知交挚友。可惜天妒英才,由于连年征战劳累,在征乌桓的途中,郭祭酒水土不服,兼之气候恶劣,再加上日夜急行又操劳过度,最终客死他乡。”说到此处,司马燮面露缅怀的神色,目光炯炯。再看向呆望着他的少年时,只见少年的神情极是复杂,泪光莹莹的眼中满含着仰慕、尊敬、崇拜、兴奋和憧憬,又充斥着悲伤、心疼、惋惜、痛苦和失落。司马燮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说了声:“安世,为叔叔添酒。”那少年方始回过神来,以袖拭泪,答了声:“是。”拎起酒坛一晃,这坛酒已被司马燮喝了个精光。于是又叫刘老板拿了一坛。少年撕开坛封,满满地为司马燮添了一碗。

    司马燮接着道:“老仆提起郭祭酒的《人遁》术,主要是想回答安世提出的上个问题。夏侯大人和老仆虽然没有直接和校尉大人交过手,但我们三人分别都曾和一个人切磋过,虽然那人从未当众做出过任何比较和评价,但老仆以《人遁》之术听其言谈观其举止,自能看出那人在心底里对我们三人的评价了。安世,你且来猜猜看,那人是谁?”

    少年低头深思了片刻,微笑着道:“是虎侯许褚吧?”

    “哈哈哈哈哈......!”司马燮这一阵长笑,发自内心,忘了加以控制,真是中气十足,声若洪钟,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那刘老板本来用手拖着腮帮在柜台那打盹儿,忽然听到这洪钟般的声音,又见屋梁震动,还以为是地震了,妈呀一声大叫,急忙伏在地面,浑身上下瑟瑟发抖。店内本有两名客人,正伏在柜台旁的桌上吃面,被司马燮的笑声惊到,一声发喊,竟然原地跳了起来,歪歪斜斜地逃出屋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啊呦,实在对不住、对不住,真是、真是......”司马燮不好意思地连忙出声致歉。

    只见后厨的布帘被人掀开,露出一个农妇的头来,身子隐在布帘以后,一脸茫然地望了望司马燮二人,又望了望仅留下两个半碗面的空桌,又似在用目光寻找自家的男人。只见少年微微一笑,伸手入怀,取出十来枚五铢钱,走过去扶起了仍自抖个不休的刘老板,说道:“刘家大叔,我叔叔一时高兴,没控制住,倒惊了您和店里的客人,实在抱歉。这钱给您压压惊,便当是补偿店内的损失吧。”刘老板听他这般说辞,惊魂稍定,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见到铜钱就摆在自己面前,便即盘算:“吓一跳、两碗面倒也不值什么钱,要是就这么收了这两位祖宗的钱,那位爷着恼起来,我还哪有命在。”一面说着:“不敢不敢,没事没事”一面偷眼观瞧司马燮的面色。只见司马燮脸上都是歉意神色,心下稍安。这时又听少年说道:“刘家大叔,您拿着吧。”他本想学大人般拍拍刘老板的后背,但由于身子太矮,只在老板的腰间拍了拍。刘老板看这少年语意诚恳,又见司马燮眼含笑意,心下惴惴地把钱收了,嘴上连声称谢。一手忙按着老板娘的头向内推去,一手掀开布帘进到厨房里去了。

    少年转身回到桌旁,说道:“伯潜叔叔,您接着说,您是怎样从虎侯身上探知他对你们三人如何评价的?”

    司马燮对于少年处变不惊,从容大度的举措很是欣赏,微笑着答道:“虎侯天生神力,生性好斗,典韦大人在世时,二人常常交手切磋。典韦大人过世后,只有当时的锦马超可与虎侯打个平手。虎侯本是承接典韦大人的职务,属于武皇帝的禁卫将,潼关大战后武皇帝就不怎么亲征了,虎侯也就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啦。不当值时就在邺城内饮酒闹事,四下里寻人比试。因为虎侯乃是武皇帝的爱将,只要不是打死人,也就没人胆敢管他。虎侯虽一生狂傲,但却从不欺负比自己弱的人。”

    “嗯嗯,这点与汉寿亭侯关云长倒是很像。”少年插口道。

    司马燮轻轻点头表示同意,接着道:“虎侯曾多次恳请武皇帝让我们三人参加比武大校,都给武皇帝拒绝了。可能是虎侯磨得武皇帝烦了。一日,武皇帝将遣人将我们三人一同召入了校场,屏退左右后,诺大的校场内只剩下武皇帝和我们四人。虎侯大喜,两步就蹿上了擂台。武皇帝微笑着对我们三人小声地说:‘教训教训他也好,但不可挫折过甚。’然后朗声说道:‘不可用兵器,每人一炷香的时间,站在台上的赢,落至台下的输。胜者赏马蹄金十锭,锦袍一领,败者亦赏马蹄金五锭。仲康,可惧车轮战否?’虎侯向武皇帝深施一礼,哈哈大笑道:‘多谢魏王成全。’随即大吼道:‘呀呀呀呀,俺许褚技痒久矣,你们三个谁先来?’只听夏侯大人轻声对我们吩咐:‘我先上,校尉次之,伯潜最后。’又说:‘伯潜,你先去点香。’随后身形一纵,跃上了擂台。只见夏侯大人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定,向虎侯施了一礼,说道:‘虎侯请——’‘且慢,香还没有点上,俺许褚可不能欺负你。’虎侯道。待老仆燃着了香,即向擂台上举手示意。虎侯兴奋地道:‘夏侯将军,老许来了,看拳。’说着,右拳呼呼风响,中宫直进,打向夏侯大人的胸口。夏侯大人微笑道:‘虎侯请。’只见夏侯大人上身不动,脚步微错,身子便向左横移了开去。虎侯一拳不中,左拳又至。夏侯大人又是脚步微错,这次是向右横移,虎侯的拳头总是离着他有半臂之远。此时虎侯展开攻势,双拳连环进击,夏侯大人只避不攻。二人斗至半炷香时分,虎侯吼道:‘夏侯将军,谁叫你只避不攻?你敢瞧我不起么?’夏侯大人道:‘虎侯神力惊人,小将难当其锋,不敢对攻,等你舞累了,那就是我进攻的时刻了。’二人对话间,虎侯拳腿齐施,闪电般地击出了八招快攻。说到‘你敢瞧我不起’时,一声暴喝,右腿横扫,踢向夏侯大人头颈。虎侯虽然身形甚巨,但这一脚既快且狠,部位准确,力道雄浑。夏侯大人本该缩首、矮身相避,又或身形向后退避。岂知他见虎侯左腿跨前的半步已知其右腿的来势,于是自己右腿一弓,左腿点地,提气向上纵跃,忽地身形拔地而起,跃起一丈多高。这时虎侯势如千钧的一腿已经踢至,夏侯大人的右足在虎侯右足外侧一点,再次跃起,又是一丈多高。就这么两跃,夏侯大人的身形已在虎侯头顶三丈许处。只见夏侯大人向后一个空翻,双掌运于胸腹之间,头下脚上地向虎侯直攻过去,嘴上说道:‘虎侯——小心了。’虎侯大叫一声:‘来得好——’双脚前弓后绷,两拳也蓄力于胸腹之间。夏侯大人下落至虎侯一丈许处,双掌自上而下运劲推出,此时虎侯暴喝一声,双拳自下而上运力轰出。虎侯的优势在于自身膂力雄强,这一招又将腿力、腰力、臂力、拳力配合得天衣无缝,所有力量已呈一条直线,俗话说力从地起,这一拳要是中实了,非得筋断骨折,脏腑俱碎不可。夏侯大人的优势则在于自身内力深厚,又是自上而下,利用了自身的重量和下坠的威势,这一掌也是非同小可。这种纯力量的较量,自是力强者胜,毫无取巧的余地。眼看这二虎相斗马上就要必有一伤喽。”说到这里,司马燮又干了这一碗。抬头看那少年时,只见他两只小手交叠着捂住了嘴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两只点漆般的眸子闪闪发光,甚是紧张。于是故意卖关子不往下说了,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酒碗。

    少年看他不说了,先是微微一愣,随后笑着为他添满了酒,嗔道:“伯潜叔叔,这下可以说了吧?”

    司马燮笑道:“说,说。安世,你伯潜叔叔本是资质平平,幸得郭祭酒垂爱,传授了《人遁》之术,让我受用终身。我无时无刻不深深感激这位恩人。夏侯大人资质胜我百倍,郭祭酒怎会不关照他这么杰出的人才,早早就传了他《地遁》秘术。”

    少年思考着道:“伯潜叔叔的《人遁》秘术是研究人的相貌、心理和行为。难道《地遁》秘术是研究山川河流的分布、形势和规律吗?”

    司马燮抚掌笑道:“安世真是聪慧过人!说的一点不差。不过《地遁》秘术可不仅仅是研究山川河流的,比如人所在的环境,像是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乃至一桌一筷,一杯一碗都可为人所用。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太大了,说是博大精深也不为过。”又道:“夏侯大人相形辨势的能耐本就高明,再随郭祭酒习成这《地遁》秘术,更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当时我们都以为会二虎相斗必有一伤呢。岂知就在拳掌相撞之际,夏侯大人忽地双掌向内划了小半个圈子,双掌由下击变为横拍,这一拍使的全是手腕的力量,险到了极处,却也巧到了极处。虎侯的千钧之力已集中至双拳一点处。结果被夏侯大人拍偏了方向,石破天惊的一拳终于无功。这时夏侯大人下坠的势子奇快,自身携带的怕是也有千钧之力。由于虎侯的拳头被拍偏了方向,他的身子自是向前略微一倾,就是这么一倾,夏侯大人的头已与虎侯的头错开了少许,只见夏侯大人双臂微曲,双掌已由横拍变为下按,双臂一伸,双掌已分别按住虎侯的肩头。由于虎侯双拳向上的力道已尽,双腿自然立起。夏侯大人这么一按,等同于将这千钧之力传到了虎侯的双腿上,只听‘咔嚓、刺啦’一声巨响,擂台的地板崩裂,红毯的一角被撕开,生生将虎侯的双腿按进了擂台。夏侯大人又借了虎侯肩上反弹回来的力道,双掌轻推虎侯的肩头,化直坠改为横跃,一个筋斗,轻轻巧巧地落在了两丈许外的擂台中心处。”

    “那虎侯受了这么大的力道,又双腿深陷到擂台之内,没有受伤吗?”少年追问道。

    司马燮道:“这就是夏侯大人的高明之处。原来在之前躲避虎侯猛攻的时候,夏侯大人于不知不觉间已引着虎侯绕着擂台转了三圈,从自己和虎侯脚步落地的声音中找到了擂台的薄弱点,正是西北角他选定二人的对攻处。事先又暗运内力踩裂了两块地板。因有红毯隔着视线,又在打斗之中,是以虎侯豪不觉察。所以虎侯只是被蹲了一下,并未受伤。接着虎侯一声暴喝,从擂台中跳了出来,正预再行进招时,忽听武皇帝喊了声‘时间到了!’虎侯转头过去,只见一炷香正好烧完。夏侯大人于是抱拳行礼,道:‘虎侯神技,小将不能获胜。’虎侯也即抱拳还礼,说了声:‘承让。’语中甚有不快之意。于是夏侯大人转身跳下擂台,径自走到香炉前,点燃了第二炷香。”

    “夏侯大人才是神技,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少年由衷地赞道,接着又问:“那位摸金校尉又是怎生应对的呢。”

    司马燮道:“夏侯大人刚点完香,校尉大人就纵上了擂台。他带了双玄丝手套,这手套也不知是什么材料织成的,据说是刀剑难割、水火不侵,又不像是什么金属材质的手套,总之是件宝物啦。校尉大人的轻身功夫甚是高明,犹如风摆荷叶,又似雨打浮萍。进攻时,用的多是指力与爪力的功夫。他初一登台,就用指急点虎侯的面门,招招抢攻,指指不离虎侯太阳、阳白、攒竹、丝竹、承泣、四白、迎香、地仓、风池、风府诸穴,可见校尉大人认穴奇准。内力好像是偏阴柔的路子,忽弱忽强的,应是造诣不俗。由于他没有和虎侯硬拼过内劲,所以我不太肯定。他跟虎侯对攻时,往往是间不容发之际,才以诡异身法躲开虎侯那开碑裂石的重拳。虎侯每每要拳劲及体时,都能被他飘然躲开,所以虎侯拳拳都不留余地,猛打硬劈,虚招甚少,多为实攻。有几次明明感觉虎侯已经击中了他的肩膀、腰腹间的要害,待虎侯再要进击时,又被他以凌厉狠辣的反击迫退。校尉大人所攻之处,又是虎侯不得不防的柔软之处。所以一炷香时间下来,双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自然也是不分胜负啦。后来我和夏侯大人每每提及此战,只能得出深不可测的结论。”司马燮侧目望向窗外,又陷入了沉思。

    少年不想打搅他,就给自己倒了碗茶,默默地喝了。此时已过申时,原本热腾腾的茶早已凉透。少年听司马燮介绍往事听得入神,这时才想起喝口茶,蜜饯更是一口未动。少顷,司马燮回过神来,看了看盘中的蜜饯,说道:“安世,你饿了吧?”

    少年答道:“伯潜叔叔,我不饿,您接着说,您和虎侯又是怎生相斗的?”

    司马燮老脸一红,得回是他已喝了不少酒,本就脸色微红,是以再次脸红却也没被少年察觉。接着说道:“你伯潜叔叔可没前面两位那么好的身手。校尉大人下台后,立即点起了第三炷香,经过前面两场剧斗,虎侯无论是从心神还是膂力方面都受到了不小的挫折与损耗。待我上台时,虎侯已不似之前那么蓄势待发,渴望交手了。我们只是走了个过场,轻轻松松撑过了这第三炷香。”

    “伯潜叔叔,您太过自谦了。虎侯是何等样人,怎会这么好相与?您是不屑当着我这娃儿的面夸耀自家的能为,也罢。那您对虎侯心中排名又是怎么判断的?”少年问道。

    “虎侯对夏侯大人,那是由衷地既感且佩;对于校尉大人嘛,那是重视中带着一丝不屑,愤怒中又带着一丝恐惧;至于我嘛,还算合格。哈哈哈哈”说道此处,司马燮不禁开怀大笑,接着又道:“我最佩服的还是武皇帝,那马蹄金倒还好说,其实他老人家早早地就备下了四件锦袍,再也不会发生之前那般曹氏将领和外姓将领争功碎袍的事了。”

    “那虎侯除了和校尉大人切磋之外,也没有什么交流吗?校尉大人和武皇帝间也不交流吗?那他又怎么指挥下属做事呢?”少年一连三问道。

    ”摸金校尉每道指令的发出和与本部下属的交流都是用手语表达,也不知他是不是先天的聋哑之人。校尉大人虽是无忌老哥的下属,但汇报时只向武皇帝一人汇报,接受指令时也只接受武皇帝一人的命令。不知道武皇帝是否也是和校尉大人使用手语,我是从未见过武皇帝和谁用手语说过话。”司马燮看着少年面有疑惑,随即说道:“哦!对了!无忌是夏侯大人的字,他本是战乱时期的孤儿,一名盗墓贼的儿子,其父姓孙名道,也曾是张宝手下的黄巾军,在一次盗春秋时期的梁王墓时,死于墓主的机关之下,那时无忌老哥只有十一岁,武皇帝行军路过,见其相貌出众,聪慧过人,又念其身世凄苦,遂将其收于帐下,做了一名亲兵。直到讨伐陶谦时,武皇帝恨陶谦杀了其父,报复徐州百姓泄恨,一路杀伐,不但沿途不留活口,连路过的坟墓,不管什么时期的也都尽数毁了。也就是在这时,无忌老哥方有用武之地。牛刀小试,单人匹马就为武皇帝搞到了三个月的粮饷,此后深受武皇帝器重,无忌老哥一方面为武皇帝物色人才组建掘子军,一方面为掘子军树立规矩,制定军纪,而后劝武皇帝不要大肆报复徐州百姓,适逢当时吕布进犯濮阳,武皇帝遂帅大军应援,也就放弃了报复行动。”司马燮举碗又是一饮而尽。

    少年先是点了点头,又为司马燮添酒,旋即问道:“既然夏侯大人如此功勋卓著,怎么从没听到祖父、伯父和父亲大人提及呢?”

    “那是因为武皇帝故去后,由文皇帝世袭了爵位,不久汉献帝禅让于文皇帝,黄元初年的时候,天下已经稍定,文皇帝为感谢上天禅让之德,就取消了掘子军的编制,也废黜了掘子军的一切官职。原掘子军的军官可以任意选择到朝廷其他的军队中效力,不愿为官的,文皇帝也赐予重金厚礼,允许解甲归田。无忌老哥身为掘子军的最高上官,不愿入朝为官,文皇帝遂赠其马蹄金伍佰锭,绢千匹,准其归隐。此后,无忌老哥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了。当时由于老仆比无忌老哥年轻,又是复姓司马,就被太傅大人收入府中。老仆也不愿为官,于是太傅大人就委老仆以密任。一过数年,司马氏对老仆信任有加,所以为安世少爷寻医治病这样机密而又重要的任务才会落到了老仆的肩上。”司马燮忽又以什么少爷、老仆的头衔称谓和自居,纯是为感激司马氏信任的大恩,瞥眼间见少年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旋又坚定地道:“少爷这体内的寒毒,是自娘胎里带来的,虽不甚重,但却缠绵难愈,终将有损寿数。您是目前司马家第三代中唯一的男丁,老仆受司马氏三代大恩,即便豁出性命不要,也要为少爷治好这寒毒之症。”少年先是用袖子帮司马燮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再为司马燮添酒,然后问道:“伯潜叔叔,您之前说夏侯大人不是大夫,却是比大夫更要神通广大;夏侯大人不是神医,却是神医的徒弟。这又是怎么回事?”

    司马燮不答反问道:“神医华佗你听说过吧?”

    “当然听过,华先生活人无数,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华先生医者仁心无不竭尽全力救治。由于医术高超,方得神医之名。后因为武皇帝治疗头风之症,所定医案不为武皇帝所信,最后冤死于狱中。难道夏侯大人是华神医的徒弟?”少年问道。

    “可以说不是,因为无忌老哥从未随华神医学习过一时半刻;也可以说是,因为华神医入狱期间,夏侯老哥感其医德,常去探望,于是华神医将其所著《华佗内照图》的藏简位置告知了夏侯老哥。华神医死后不久,无忌老哥先是将华神医的遗骨送回东吴老家,觅地安葬,又按照华神医嘱咐的地点,取了这部《华佗内照图》参研修习。不久武皇帝也相继崩逝,葬入邺城西郊生前由无忌老哥为其所建的高陵。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无忌老哥一定参透了华神医的遗篇。在没修习这《华佗内照图》之前,无忌老哥已经是医卜星象的大行家了,再加上这神医遗篇,在医道的能为上定是锦上添花的了。”司马燮兴奋地喝了一口酒道。

    少年又问:“伯潜叔叔,夏侯大人归隐了,你也隐迹于祖父家中,那位神秘的摸金校尉呢?也解甲归田了吗?”

    司马燮搔了搔头,答道:“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据说文皇帝也赐了重金厚礼给他,可他并没有受赐,在赐礼当天,此人就未奉诏前来,自此不知所踪。想来可能是这期间出了什么变故,或是突然死了。”

    少年旋又问道:“为何有此一说?”

    司马燮喝干了碗中最后一口酒,答道:“首先文皇帝赐给他的重金厚礼不下于无忌老哥这位发丘中郎将,既然不愿为官,选择归隐,那就没有理由拒绝这笔丰厚的赏赐,因为掘子军中有规定:发掘自古墓所得的财物必须全数上缴,用于军队的开销,凡私藏金银者斩立决。所以我们除了常规的军饷外,就是靠积功受赏才能有所积蓄;其次这位摸金校尉一直忠于武皇帝,即便不买文皇帝的账,亦没理由在武皇帝的大丧之礼上也不现身吧。所以我才说校尉大人要么是遇上了什么变故,要么是突然死了。”少年点头释然。

    不知不觉间已近酉时,在叔侄二人谈话的过程中,偶有几波客人来到酒馆打酒买食,刘老板都将客人安排到柜台和门口附近,尽量远离他叔侄二人。少年光顾着追问司马燮掘子军的事,此时腹中饥饿,不自觉地咕咕作响。

    少年向司马燮尴尬地笑了笑。司马燮道:“安世,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走吧!不用担心,我相信无忌老哥不会慢待你这曹魏股肱之嗣的。要说起吃食,普天之下的名厨,都未必胜得过我的这位老哥。你就留着肚子,等着享福吧。”说着随手抄起两块蜜饯,揣入少年怀内,拉起少年的手,说声:“走吧!”于是一老一小,起身出店,径直向北山上走去。刘老板紧忙跟着出来送客。“二位贵客慢走,欢迎再来光顾小店。”说着不住向二人离开的方向挥手。那少年回头向他嘻嘻一笑,小声道:“再见了,前朝皇帝家的酒馆。”片刻后,叔侄二人的身形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之中。